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毫无预兆地刺入鼻腔,呛得我喉咙深处一阵发紧,几乎要咳出来。意识像是沉在黏稠的泥沼里,缓慢地、沉重地向上挣扎,每一次试图挣脱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阵迟钝而陌生的闷痛。眼皮沉得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费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撬开一丝缝隙。
惨白的光线猛地刺进来,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白影。好一阵,那些白影才慢慢沉淀、聚拢,显出冰冷的轮廓——是天花板,惨白,空旷,嵌着几盏同样惨白得毫无温度的灯管。单调的“嘀…嘀…嘀…”声规律地敲打着耳膜,像是某种冷酷的倒计时,提醒着我这个地方非人的寂静。
这是哪里?
记忆像摔得粉碎的镜子,只剩下一些尖锐却无法拼凑的残片。大脑深处一片空白,空得令人心慌。我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扫过冰冷的金属床栏,扫过悬在头顶、滴着透明液体的玻璃药瓶,最后,落在床边一个模糊的人影上。
那身影似乎一直在那里,凝固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雕像才猛地活了过来。他几乎是弹起来的,一张脸瞬间填满了我的视野。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轮廓深刻,剑眉浓密,此刻却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眶下是深重的青黑色阴影,仿佛已经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好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栗,轻轻覆上我放在床边的手背。他的掌心滚烫,那温度透过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奇异地缓解了我心底那片空白的恐慌。
“薇薇…”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哽咽,“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反复低喃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浸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
薇薇?这是我的名字吗?我茫然地看着他,试图从这个名字里抓住点什么,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逸出。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困惑和无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更深的痛楚,几乎要将我淹没。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字一顿,清晰地烙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林薇,你是林薇。”他叫出了那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神圣的契约。“我叫沈哲。”他微微停顿,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似乎要将这唯一的信念强行灌注给我,“我是你的丈夫。你唯一的丈夫。”
“沈…哲…”我下意识地跟着重复这个名字。很奇怪,明明大脑一片空白,这个名字却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撬开了心底某个被尘封的角落,涌出一股奇异的、带着酸楚的暖流。一种无法言喻的信任感,悄然滋生,驱散了面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这感觉如此自然,如此强烈,仿佛早已刻进了骨血里。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皙,一头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的微笑。她手里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杯底沉着几粒白色的药片。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沈哲紧握着我的手上,那温婉的笑意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哲哥哥,”她的声音很甜,带着一种天然的娇柔,目光转向我时,笑意更深了,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的东西,“姐姐醒了?真是太好了!老天保佑!”她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挨着沈哲站定,将手中的水杯和药片递到我面前,语气亲昵而熟稔,“姐姐,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医生说醒来就得按时吃药哦。”
她叫我姐姐?我茫然地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努力在空白一片的记忆里搜寻。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对我而言,完全陌生。可她脸上的笑容那么真诚,语气那么关心,连旁边的沈哲,我的丈夫沈哲,也没有丝毫异样。
“薇薇,”沈哲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他依旧握着我的手,那份滚烫的温度传递着一种支撑的力量,“这是璐璐,你的亲妹妹,林璐。你昏迷的这些天,都是她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你。”他的语气很肯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亲妹妹?林璐?
我依旧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叫林璐的女孩。妹妹…这个词本该带来血脉相连的亲近感,可我看着她那双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睛,心底却莫名地升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排斥和寒意,像是有冰冷的蛇悄然滑过脊背。为什么?为什么我对这个“亲妹妹”毫无感觉,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林璐仿佛完全没有察觉我的疏离,依旧笑得温柔无害,将水杯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声音放得更软:“姐姐,听话,先把药吃了。医生说了,这药对恢复记忆有帮助的。你忘了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呀,我是璐璐啊。”
她的目光看似关切地落在我脸上,眼底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暖意。那种冰冷的审视感让我感到不舒服,我下意识地微微偏开头,避开了那杯水和她的指尖。
沈哲似乎感觉到了我细微的抗拒,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带着哄劝:“薇薇乖,璐璐也是为了你好。先把药吃了,身体才能快点好起来。”他另一只手接过了林璐递来的水杯和药片,亲自送到我唇边,眼神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温柔和期待。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情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茫然无措的影子。他是沈哲,我的丈夫。他说他爱我,他是我唯一记得的、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心底那股因他名字而生的暖流再次涌动,压下了对林璐那点莫名的抗拒。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任由他将那几粒白色的药片放进我口中,又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将药片咽了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日子就在这种笼罩着诡异温馨的平静中,一天天滑过。我出院了,回到了那栋据说属于我和沈哲的、位于半山腰的巨大别墅。房子奢华得如同宫殿,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可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陌生得像异国他乡。空荡,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园和远处城市的轮廓,景色开阔,却只让我感到更深的孤立无援。
我的记忆像被彻底格式化,除了沈哲这个名字和他带给我的那份奇异的依赖感,其余皆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沈哲对我极尽呵护,寸步不离。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着他的神龛。他会在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时,细致地为我一勺勺喂温热的粥;会在我对着窗外发呆时,从身后轻轻环抱住我,下巴抵着我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魔力,一遍遍讲述着“我们”的过去——那些浪漫的初遇,甜蜜的约会,盛大的婚礼……他的描述生动而充满细节,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深情。他描绘的林薇,是被他捧在手心、无忧无虑的公主。
每当这时,林璐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她像一个真正关心姐姐的妹妹,端来切好的水果,插上一句“哲哥哥说的对,姐姐那时候可幸福了”,或者送来柔软的毛毯,温声提醒“姐姐身体刚好,别着凉”。她的存在感强得惊人,无孔不入地填塞在每一个我和沈哲独处的间隙里。
然而,每一次她的靠近,每一次她带着那种温婉笑意看向我,那股冰冷的寒意便会再次从心底深处窜起,比在医院时更加清晰、更加顽固。那是一种根植于骨髓深处的警惕和排斥,毫无理由,却无比真实。我试图在沈哲讲述的甜蜜过往里寻找关于她的片段,可每当画面试图触及“妹妹”这个角色时,大脑就变成一片刺耳的忙音,伴随着尖锐的头痛。
“嘶…”又一次,当沈哲提到“去年你生日,璐璐特意从国外飞回来给你惊喜”时,那熟悉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太阳穴,像有无数根钢针同时扎了进去。我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按着额角。
“薇薇!怎么了?”沈哲立刻紧张地抱住我,声音里满是惊惶。
“头…好痛…”我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药!快拿药来!”沈哲朝着刚走进客厅的林璐急声喊道。
林璐动作迅速,几乎是立刻就从她随身那个精致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又端来温水。她脸上的关切无懈可击,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急:“姐姐,快!吃了药就不疼了!”她将药片和水杯递到我唇边。
又是这种药!那熟悉的苦涩味道仿佛已经提前在舌尖蔓延开。剧烈的头痛让我眼前发黑,无力反抗,只能就着沈哲的手,再次将药片吞了下去。药效很快,那股撕裂般的疼痛像退潮般迅速平息下去,留下一种令人不安的、空茫的疲惫感。
沈哲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我,温热的吻落在我的额角:“没事了薇薇,没事了,有我在。医生说了,这是恢复记忆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吃了药就会好的。”他心疼地替我擦去冷汗。
林璐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她柔声道:“哲哥哥,你陪姐姐休息会儿吧,我去让厨房炖点安神的汤。”她转身离开,裙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
我靠在沈哲怀里,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头痛平息了,可心底那片冰冷的阴影,却随着每一次服药,越来越重,越来越深。沈哲的怀抱温暖,他的话语温柔,可为什么,当林璐靠近,当他提起那些所谓的“甜蜜过往”时,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在本能地发出警报?那药片…真的只是治疗失忆的吗?为什么每次吃下去,除了压制头痛,意识深处仿佛也变得更加混沌和……顺从?
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住了心脏。
日子在沈哲寸步不离的守护和林璐无微不至的“关怀”中继续,像一部按部就班、毫无生气的默片。别墅太大,太空,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和家具泛着冷冰冰的光。我像个被精心饲养在华丽牢笼里的雀鸟,活动范围仅限于主卧、起居室和那个阳光充足、可以俯瞰花园的露台。
记忆的闸门依旧紧紧关闭。沈哲的温柔呵护如同暖流,试图融化我心底那块坚冰,可林璐的存在,就是一道永远无法忽视的、散发着寒气的阴影。她总是那么“恰好”地出现,带着温软的笑容和体贴的举动,然而每一次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都像是在无声地丈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的视线,与我失忆前模糊感知到的某种刻骨铭心的场景碎片诡异重合,让我的指尖无端发凉。
又是一个沉闷的午后。沈哲接了一个重要的电话,不得不去书房处理。他离开前,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眼神充满歉意和担忧:“薇薇,我很快回来。有事就叫张妈,或者…找璐璐。”他顿了顿,补充道,“她就在旁边的花房。”
我点点头,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起居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巨大的空间显得更加寂静。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百无聊赖,我站起身,开始在巨大的空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摆设,最终停留在角落一个巨大的、镶嵌着黄铜饰边的红木书柜上。书柜旁边,是一张同样厚重的红木书桌,上面堆放着一些文件和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书桌最下面一层,是一个带锁的抽屉。很普通的锁,小小的,黄铜质地。吸引我目光的,是那锁孔边缘,似乎有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深色木头的浅色刮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反复摩擦过。
抽屉并没有完全关紧,在锁的下方,露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我屏住呼吸,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俯下身,将眼睛凑近了那条微小的缝隙。
光线很暗,只能勉强看到抽屉里堆放着一些杂乱的纸张和文件袋。我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抽屉的边缘,想让它开得更大一点点。
就在这轻微的触碰下,抽屉竟然真的无声地滑开了一指宽的缝隙!一叠被压在下面的文件,因为这微小的挪动,从原本的堆叠中滑落出来一角。那是一张质地明显比其他纸张更脆弱的纸,颜色泛着陈旧的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卷曲。它滑出的部分不多,但足够让我看清最上面几行打印的字迹。
领养登记证明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行标题上。紧接着,我的视线本能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下移动。
领养人:林国栋,李淑华
被领养人姓名:林薇
性别:女
出生日期:……
领养日期:……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扎进我的眼底,穿透视网膜,直刺大脑深处最混沌的核心!
林薇!
那是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印在这张泛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纸上!领养证明?我是被领养的?!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崩解!那些被沈哲精心描绘的“幸福童年”、“美满家庭”的虚假图景,那些被林璐用“亲妹妹”身份强行塞给我的记忆,在这一纸证明面前,瞬间碎成了千万片毫无意义的齑粉!
假的!全是假的!
“嗡——”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蜂鸣猛地在我颅腔内炸响!眼前的一切——奢华的水晶吊灯,冰冷的红木书桌,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瞬间扭曲、旋转、褪色!无数破碎的、带着强烈情感冲击的画面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玻璃渣,狂暴地冲撞着我的意识屏障,争先恐后地要挤出来!
——刺眼的灯光!散落一地的凌乱衣物!那张属于我和沈哲的、铺着昂贵丝绸床单的大床上,两具赤裸交缠的身体!那个伏在沈哲身上的女人猛地抬起头,汗湿的头发黏在潮红的脸上,那张脸……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在花房里摆弄着玫瑰花的林璐!她看向门口我的眼神,充满了赤裸的得意和挑衅!
——天旋地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无法呼吸!身体像断线的木偶一样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最后残留的听觉捕捉到的,是沈哲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薇薇!” 还有紧随其后,另一个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璐璐!你怎么样璐璐?!”
——无尽的黑暗深渊……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冰冷和虚无中漂浮……然后,是模糊的、遥远的声音,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断断续续地传来,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地狱般的寒意:
“……病人林薇,突发性心梗…情况危急…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一个冰冷、熟悉、此刻却陌生得如同地狱判官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决绝:“保璐璐!薇薇…薇薇不行就算了!”
保璐璐!薇薇不行就算了!
是沈哲的声音!是那个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唯一妻子的沈哲!
“轰——!”
那冰冷的宣判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地狱的业火,终于彻底劈开了我记忆的混沌!所有被压抑、被遗忘、被药物麻痹的痛苦、背叛、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以毁天灭地之势,狂暴地喷涌而出!瞬间烧尽了所有虚假的温情,所有精心的谎言!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痛苦,而是积压了太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恨意的宣泄!我猛地从书桌前弹开,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
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和花房的方向同时传来!
“薇薇?怎么了薇薇?”沈哲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姐姐?”林璐那甜腻造作的声音也紧随其后。
脚步声在起居室门口戛然而止。
沈哲和林璐同时冲了进来,脸上还残留着虚假的担忧。但当他们的目光触及我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眼神却燃烧着地狱业火的脸,触及我手中死死攥着的那张从抽屉缝隙里硬生生扯出来的、已经皱成一团的泛黄纸张时,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奢华的起居室变成了一座冰窖,空气沉重得能压碎骨头。沈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总是盛满深情和温柔的墨色瞳孔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骇,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厉鬼。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
林璐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脸上那副温婉无害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甜美的笑容僵失在嘴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被戳穿秘密的恐慌,以及一丝迅速升腾起的、淬毒般的阴狠。她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那纸连同我一起剜成碎片。
“林薇…我…你听我解释…” 沈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他下意识地朝我伸出手,脚步虚浮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要靠近,想要挽回什么。
“解释?”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冰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碴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他那张写满惊恐和谎言的脸。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撕裂,但我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我看着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刻骨的恨。
“解释什么?”我扬了扬手中那张如同判决书的领养证明,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解释我这个‘林薇’,根本不是林家的亲生女儿?”我的目光转向林璐,那个所谓的“亲妹妹”,她脸上的阴狠几乎要溢出来,“还是解释…她,林璐,才是林家真正的血脉,所以值得你在抢救室里毫不犹豫地放弃我的命,选择‘保璐璐’?”
“保璐璐!”这三个字,我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哲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彻底溃散。
林璐脸上的阴狠瞬间被一种扭曲的疯狂取代。她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闭嘴!你闭嘴!你这个野种!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抢走属于我的一切!哲哥哥是我的!林家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只是个没人要的垃圾!你早就该死了!”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朝我扑了过来,尖利的指甲直直抓向我的脸,眼神里是纯粹的毁灭欲!
“璐璐!住手!”沈哲惊骇欲绝地嘶吼,想要阻拦,却因为巨大的打击和身体的僵硬慢了一步。
就在林璐狰狞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刹那——
“嗡…嗡…嗡…”
一阵突兀而持续的震动声,极其刺耳地打破了这濒临毁灭的场面。
声音来自沈哲西装裤的口袋。是他的手机在疯狂震动。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林璐扑过来的动作诡异地顿了一下,也让沈哲下意识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手忙脚乱地掏出了手机。他甚至没看来电显示,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声音嘶哑破碎:“…喂?哪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大,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隐隐约约传到我耳朵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
“沈先生?这里是市局刑侦支队。关于您之前报案寻找的林国栋、李淑华夫妇亲生女儿的下落,我们这边有了重大进展…”
亲生女儿?林国栋、李淑华?那不是沈哲口中我的“父母”,那张领养证明上的领养人名字吗?
沈哲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脱手掉落。他脸上那死灰般的颜色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和茫然取代,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诞、最不可能的事情。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状若疯癫、眼神怨毒的林璐,直直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困惑、怀疑、一丝荒谬的猜测……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他二十几年来笃信不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打败了。
亲生女儿的下落……有了进展?
那…林璐是谁?
那我…又是谁?
电话里那个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漩涡。沈哲僵在原地,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惨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离水的鱼。那双曾经盛满深情,此刻却被惊骇和茫然彻底占据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又像是穿透了我,望向某个未知的、更加恐怖的深渊。
林璐的尖叫和扑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扭曲疯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怨毒的目光在我和沈哲之间来回扫射。她显然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只言片语,“亲生女儿”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神经上。她猛地扭头看向沈哲,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谁的电话?!哲哥哥!他在说什么?!什么亲生女儿?!我才是!我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
沈哲对她的嘶吼置若罔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电话那头的声音攫住,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吸入骨髓。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砸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终于,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告一段落。沈哲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机。他没有看林璐,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我,但那眼神里的惊骇和茫然,此刻正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所取代——一种混杂着极度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找到了?……她……还活着?”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我,这句话,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那个刚刚结束通话的虚空。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领养证明带来的冲击尚未平息,这突如其来的“亲生女儿”线索,像另一道更猛烈的闪电劈开了迷雾。我不是林家的孩子,那林璐呢?如果林璐也不是……那个所谓的“亲生女儿”……会是谁?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在我冰冷一片的心湖深处,幽幽地、顽强地闪烁起来。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我。我看着沈哲那张失魂落魄、写满恐惧的脸,看着林璐那张因嫉妒和恐慌而扭曲变形的脸。这精心构筑了二十几年的谎言堡垒,终于在这一刻,从内部开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即将彻底崩塌的呻吟。
沈哲的话音落下,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那“亲生女儿”四个字,带着刑侦支队冰冷的公事公办口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破了房间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林璐脸上的疯狂凝固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野兽般的恐慌取代。她猛地扑向沈哲,不再是针对我,而是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哲哥哥!他在说什么?!什么亲生女儿?!你说话啊!我才是!我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林薇她只是个野种!她偷走了我的一切!你告诉他们啊!告诉他们搞错了!” 她用力摇晃着沈哲,试图从他的嘴里得到确认,得到那个支撑了她二十几年优越感和所有恶行的“事实”。
沈哲被她摇得一个趔趄,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盯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我,试图穿透我这副皮囊,看清里面隐藏的、打败他整个世界的真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璐的嘶吼,他置若罔闻,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电话里那个冰冷的声音,和他眼前这个眼神燃烧着地狱业火、手握领养证明的女人。
“重大进展?”我的声音响起,在一片混乱中显得异常冰冷、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缓缓站直了身体,后背离开冰冷的墙壁,攥着那张皱巴巴领养证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一种比恨意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支撑着我——那是被彻底愚弄后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清醒和愤怒。“沈哲,”我直呼他的名字,不再带一丝所谓的夫妻情分,“他们找到了谁?找到了林国栋和李淑华的亲生女儿?”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沈哲惨白的脸,最后落在林璐那张因极度恐慌而扭曲的脸上。我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残忍的、剥皮剔骨般的审视:“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警方找到了‘亲生女儿’,那我这个‘被领养’的‘林薇’是谁?” 我扬了扬手中的纸,“而她——” 我的指尖,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指向林璐,“这个口口声声喊着‘爸爸妈妈’,说林家一切都是她的‘亲妹妹’林璐……她又是谁?”
“轰——!”
我话音落下的瞬间,林璐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一僵,抓住沈哲的手颓然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她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不可能…” 沈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挣扎。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那可怕的念头,眼神在我和林璐之间疯狂地、无措地来回扫视。“你在胡说!薇薇!你是林薇!璐璐…璐璐她是…” 他试图重复那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可声音却在接触到林璐那张因恐惧而彻底失态的脸时,戛然而止。连他自己都无法再说服自己。
“我是谁?” 我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昂贵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沈哲和林璐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我直视着沈哲,唇边那抹冰冷的、嘲讽的笑意不断扩大,“这个问题,或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刑侦支队,嗯?看来林国栋和李淑华夫妇,在他们‘意外’身亡前,还留了后手?或者…是有人终于良心发现?” 我刻意加重了“意外”二字,满意地看着沈哲的瞳孔骤然紧缩,身体无法抑制地晃了晃。
“至于你,林璐。” 我转向她,声音如同寒冬的冰凌,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的戏,演得真不错。‘亲妹妹’?‘从小一起长大’?‘不眠不休地照顾’?还有那些‘帮助恢复记忆’的药片……” 我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现在想想,那些药,到底是帮我‘恢复’记忆,还是让我永远‘想不起来’,或者…干脆让我变成一个安静的、听话的废物?”
林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神怨毒而疯狂,却又被巨大的恐慌死死压制。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摸她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精致小包——那个装着“特效药”的包。
“别动!”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让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些药,还有你做过的一切,我会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 我的目光扫过她僵住的手,又落回她惨白的脸上,“现在,告诉我,你费尽心机顶替的身份,你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的我……到底,原本应该属于谁?”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的光,将我们三人僵持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地狱里无声的审判。沈哲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林璐则像被钉在了原地,怨毒与恐惧在她脸上交织,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那精心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丑陋而绝望的真实。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
别墅前门,响起了清晰而急促的门铃声。声音穿透死寂的空气,如同宣告终局的丧钟。
沈哲和林璐同时猛地一震,如同惊弓之鸟,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极致的惊恐,射向玄关的方向。
门外是谁?
是警察带着“亲生女儿”的确认信息?
还是……另一个足以将这摇摇欲坠的谎言堡垒彻底碾碎的真相?
我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手中那张泛黄的领养证明,此刻不再是证明我身世的耻辱,而是撕开这弥天大谎的第一道利刃。心脏依旧在狂跳,但不再是恐惧,而是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陷入绝境的、背叛者与阴谋家,唇角的弧度冰冷而锋利。
好戏,才刚刚开始。
属于我林薇的审判,现在才真正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