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绸蒙眼林薇第一次踏进陈家小院时，三月的阳光正透过云层，
在青砖墙上洇开一片暖黄。陈阳走在她前头，军绿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泥点，
每走两步就回头看她，像是怕她突然转身跑掉。“真不用紧张，
”林薇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草屑，指尖触到他绷紧的肩胛骨，“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农村院子。
”话虽如此，她新买的米白色高跟鞋还是在穿过门槛时卡进了石缝，鞋跟处蹭掉一小块皮，
露出底下的塑料底色。陈阳慌忙蹲下来帮她拔鞋，手指因为常年拧螺丝而布满薄茧，
碰到她脚踝时像带了电流。“你看这破地，早知道我该提前垫点砖。”他抬头时，
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林薇忽然想起他们确定关系那天，
他也是这样低着头，从工装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她爱吃的橘子味。
“我知道我条件不好，”他声音比蚊子还轻，“但我会对你好，好到……让你觉得值得。
”那时她望着车间窗外的夕阳，觉得这人连表白都带着股机油味，却莫名让人心里发暖。
陈家老屋比她想象中更旧。墙根处的青砖被雨水泡得发乌，
二楼的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叹息。
堂屋正中摆着张八仙桌，桌面裂了道缝，用红漆填过，却还是能看出蜿蜒的痕迹。
最让她心惊的是墙角的水缸，缸沿结着层薄薄的青苔，
水面漂着片枯叶——这意味着家里连自来水都没通，要去村口的井里挑水。
“这屋子……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陈阳的母亲端来碗糖水，粗瓷碗边缘有个豁口，
“委屈你了，孩子。”阿姨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拽着衣角。林薇接过碗，糖水甜得发齁，大概是放了太多糖。她望着窗外，
院角的老槐树抽出新枝，几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挺好的，
”她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比城里接地气。”那天离开时，陈阳送她到村口。
公交站台的广告牌褪了色，画着位穿泳衣的女明星，在灰扑扑的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要是你觉得不合适……”他没说完，就被林薇打断了。“陈阳，”她转身看着他，
风掀起她的衣角，“我嫁的是你，又不是房子。”他愣住了，眼里先是茫然，接着漫上狂喜，
像突然被点燃的篝火。他想伸手抱她，手抬到半空又缩回去，最后只是用力捏了捏拳头，
指节泛白：“我这辈子，绝不负你。”婚礼定在五月，正是麦子泛黄的时节。
林薇的母亲偷偷塞给她张银行卡：“这是妈给你攒的，应急用。”她摸着卡面的纹路，
突然鼻子发酸——母亲早就看出陈家的窘迫，却没再拦着，大概是懂了她眼里的执拗。
接亲那天，陈阳骑着辆半旧的摩托车来，后座铺着块红布，是阿姨连夜用被面改的。
林薇穿着租来的婚纱，裙摆扫过摩托车的排气管，留下道浅浅的黑印。她却笑得灿烂，
搂着陈阳的腰，听着风声掠过耳边，觉得比任何豪车都让人安心。拜堂时，
陈阳的父亲拄着拐杖站起来，老人腿不好，是前年上山砍柴摔的，至今走路还一瘸一拐。
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包，塞到林薇手里：“这是……爷爷传下来的，给孙媳妇。
”红包纸薄得透光，她捏了捏，里面像是枚硬币。后来她才知道，为了这场婚礼，
陈家借遍了亲戚，连陈阳妹妹的学费都挪了出来。那晚她坐在铺着红褥子的床沿，
看陈阳给她倒洗脚水，木盆边缘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本色。他的手指在水里泡得发白，
仔细地帮她搓着脚踝，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委屈你了。”他抬头时，睫毛上沾着水珠，
“以后我一定……”“别说以后，”林薇握住他的手，“现在就挺好。
”窗外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她摸着口袋里那个薄薄的红包，
突然想起陈阳父亲枯瘦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软软的，又有点疼。
二、账单如雪婚后第三周，林薇在衣柜底层发现个铁盒子。盒子没锁，
掀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叠纸，
最上面那张写着“欠李叔家：300元，买种子”。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指尖颤抖着一张张翻。有药店的收据，日期是去年冬天，金额560元；有张皱巴巴的纸条，
写着“借王婶2000元，给爸做手术”；最底下是本小学生练习册，
封面写着陈阳妹妹的名字，里面却记满了账目，
铅笔字歪歪扭扭：“哥给我交学费：580元”“妈买药：75元”“电费：42元”。
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个总金额：12780元。林薇盯着那个数字，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不是没意识到陈家穷，却没想过会穷到这个地步——一万多块的债务，
对月薪刚过三千的陈阳来说，简直是座大山。傍晚陈阳回来时，看见她坐在床沿，
铁盒子敞着口，账目散了一地。他手里的工具包“哐当”掉在地上，扳手滚出来，
撞在床腿上。“你……”他嘴唇动了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林薇抬头，想问他为什么瞒着，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爸的药快没了吧？我今天去镇上，顺便买了点。”陈阳猛地蹲下来，
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对不起，薇薇，对不起……”他反复念叨着，
声音哽咽，“我怕你知道了就不嫁了，我太想娶你了，想疯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
卸下了所有伪装，连平日里挺直的脊背都弯了下去。林薇看着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
他带她去吃牛肉面，自己只点了碗素面，却把她碗里的牛肉一块块夹到她碗里，
说自己不爱吃。那时她只当是体贴，现在才明白，或许是舍不得。“起来。”林薇拉起他，
把散落在地上的账目一张张捡起来，重新叠好，放进铁盒，“从今天起，这账我们一起还。
”陈阳怔怔地看着她，眼里的震惊慢慢变成难以置信，最后漫上一层水汽。
“薇薇……”“哭什么，”她擦掉他眼角的泪，指尖被他的睫毛扫得发痒，“你娶了我，
我就是陈家的人，你的债，自然也是我的债。”那晚他们没睡，坐在桌前算账。
陈阳的工资扣掉五险一金，实发2860元；林薇的工资2300元，加起来5160元。
每月固定支出：陈阳父亲的药费450元，妹妹的生活费300元，水电费150元，
基本伙食费800元，剩下的3460元，要攒起来还债，还要应付不时之需。“太紧了。
”林薇用笔在纸上画着圈，“得想办法多挣点。”陈阳攥着笔，指节发白：“我去申请加班，
厂里晚上加班费高。”“不行，”林薇立刻反对，
“你上个月刚因为熬夜加班差点被机器伤到手，我不放心。”她记得那天他回来时，
胳膊上缠着绷带，却笑着说没事，是自己不小心蹭的。后来她才从同事嘴里得知，
他是因为太困，手差点伸进传送带。“那怎么办？”陈阳声音里带着挫败。林薇看着窗外，
月光落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听说镇上的夜市招人，晚上可以去摆摆摊。
”她想起自己仓库里有批临期的袜子，质量挺好，或许能卖出去。陈阳猛地抬头：“不行！
你白天上班够累了，晚上还要去遭罪？”“什么遭罪，”林薇笑了，“就当去散步了。再说，
我一个人在仓库待着也无聊。”她没告诉他，其实她心里也发怵。她从小就怕黑，
更怕跟陌生人打交道，但看着陈阳眼里的红血丝，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是可以克服的。
第二天林薇下班，发现陈阳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木屑纷飞，
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地上的木柴上。她走过去递上毛巾，
却被他拽住了手。“别去摆摊。”他声音沙哑，掌心烫得惊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陈阳，”林薇望着他，认真得像在承诺，“我们是夫妻，不是吗？夫妻就该一起扛事。
”他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突然把她揽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我何德何能……”他声音闷在她发间，带着浓重的鼻音。灶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响声，
阿姨大概在做饭。晚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轻应和。林薇靠在陈阳怀里，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那一万多块的债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三、油盐酱醋摆摊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林薇从仓库拿了五十双袜子，装在蛇皮袋里，
傍晚六点就去了镇上的夜市。选了个路灯底下的位置，铺开块旧报纸，把袜子摆得整整齐齐。
刚开始她不好意思吆喝，只是坐在小马扎上，有人过来问价才小声应答，
一天下来只卖了三双。收摊时已经十点多了，夜风带着凉意，吹得她膝盖发酸。
她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走在回村的路上，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村口的小卖部，看见陈阳站在路灯下，手里攥着个保温杯。
“怎么来了？”林薇刹住车，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就知道他又没去加班。“等你。
”他把保温杯递给她，“妈煮的姜汤，趁热喝。”姜味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
暖得人心里发颤。林薇吸了吸鼻子：“今天卖了九块钱。”“挺好的，
”陈阳接过她手里的蛇皮袋，沉甸甸的，“比我强，我第一次修机器，还弄坏了个零件。
”他推着自行车，她跟在旁边，影子在地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其实我挺笨的，
”林薇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嘴笨，不会跟人讨价还价。”“不笨，”陈阳停下脚步，
认真地看着她，“你肯为我做这些，就比谁都聪明。”后来陈阳下班后，
会骑着摩托车来接她。他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帮她叠好卖出去的袜子包装袋，
有人挑三拣四时，他会闷声说句“这袜子质量好，我媳妇穿了半年都没破”。
林薇刚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发现，有他在身边，连吆喝都变得有底气了。
他们的袜子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林薇又开始琢磨别的。她发现厂里的尾货布料质量不错，
就低价收回来，晚上在灯下缝成围裙。陈阳的妹妹在学校帮她宣传，说“我嫂子做的围裙，
又结实又好看”，竟也卖出去不少。日子像被拧干的毛巾，一点点挤出水分，
却也慢慢有了韧性。林薇学会了在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
能精准地算出哪种菜性价比最高；她把淘米水留着浇花，
把肥皂头攒起来做成肥皂袋；她甚至能从废品站老板那里，用五毛钱买一斤废报纸。
陈阳也变了。他不再闷头干活，而是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学技术，
晚上回家就在灯下看机械原理的书，笔记记得密密麻麻。有次林薇半夜醒来，
发现他还在看书，台灯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怎么还不睡？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快看完了，”他合上书，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学会这个，
以后修进口机器就不用请外人了，能多挣点。”林薇心里一暖，爬起来给他倒了杯热水。
“别太累了。”“不累，”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一想到以后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就浑身是劲。”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
是因为一袋奶粉。那天林薇去镇上买东西，看见超市的中老年奶粉在打折，
就给陈阳的父亲买了一袋。回家时，看见阿姨正坐在堂屋抹眼泪，陈阳站在旁边，脸色铁青。
“怎么了？”林薇放下东西，心里咯噔一下。“你自己问她！”陈阳指着母亲，声音发颤，
“为了省几块钱，去后山采野菜，摔沟里了！”阿姨慌忙摆手：“不怪他，
是我自己不小心……那野菜包饺子好吃，想着给你尝尝鲜……”她的裤腿沾着泥，
膝盖处破了个洞，渗出血迹。林薇心里像被针扎了下，
走过去蹲下来看她的膝盖：“怎么这么傻？想吃饺子我给你买肉馅，犯得着去采野菜吗？
”“那得多贵啊……”阿姨嗫嚅着，“你俩挣钱不容易，
我想着能省点是点……”“省钱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林薇的声音忍不住拔高，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我们努力挣钱，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么委屈自己的！爸的药不能停，
你的腿要上药，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她哭得又急又凶，
像是把这些日子的委屈、辛苦都倒了出来。陈阳走过来，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好了好了，
别哭了，是我没说清楚，妈不是故意的。”阿姨也跟着抹眼泪：“都怪我，
都怪我……”那天晚上，林薇给阿姨的膝盖上完药，又把那袋奶粉拆开，冲了杯递给她。
“以后每天喝一杯，补补身子。”阿姨捧着杯子，
眼泪掉在杯沿上：“我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却摊上你这么好的媳妇……”林薇别过脸，
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觉得，所谓家人，大概就是这样吧——会为了几毛钱争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