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空压在咸阴市中级人民法院大楼顶上。
厚重的门楣底下那块滚动红字的电子告示屏,昨夜贴出的一张白底黑字的布告,
冰冷宣告了张艺洋那场扭曲情爱的死刑结局。
布告末尾“已于2024年12月18日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几个字,
钉死了他和他制造的血色惨剧。我看着那布告,心像被布告边缘的冷硬砖石硌着。
十六岁的小雯,我甚至能想象出她临死前那双惊恐睁大的眼。她不该这样死。
溅的血、窒息而亡的漫长痛苦……还有凶手令人脊背发凉的“冷静”——他拿手机打车回家,
仔细洗掉身上的血,把刀扔进蓄水池……每一步都精确到刻毒,
哪还有一点当初荧幕前深情款款的影子?就连他最后那句“若得一人心,
久伴不相离”的微博,此刻都变成了一句阴森的嘲讽。走出法院压抑的大门,
夏日的风裹着热浪扑来。手机上推送着不同内容——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孩,扎着马尾辫,
在南阳市某个商场的寻常通道里走过,脚步轻盈。仅仅几十秒的视频,
让她从“七七”这个平淡无奇的名字,
丝的焦点——“神似张柏芝”、“天降紫微星”、“电影脸”……标签一个比一个华丽浮夸。
评论区热情似火,铺天盖地@着某位知名制片人于某:“快签她!”“潜力无限!
”“别埋没好苗子!” 少女本人倒还清醒,母亲公开回应暂时不会中断她的学业。
两件事硬生生撞进眼球:一捧刚刚被强制掐灭的扭曲焰火,一簇突然燃起的明亮新烛。
可新烛的光里,似乎有些让人不安的东西在摇曳。几天后,
偶然点进一个营销号发的七七最新照片——她在一个楼盘的活动上站台。
小姑娘穿上了一身明显不属于她年龄尺度的华服,浓妆糊在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上,
像个被牵线的精致娃娃。在闪光灯疯狂的围攻下,镜头捕捉到她一瞬间的神情。不是兴奋,
不是羞涩。那双过分黝黑的大眼睛里,
空茫底色——那是生命受到巨大威胁时强行压制的惊骇、一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这眼神瞬间扯痛了我的神经。它在血淋淋的小雯案卷照片上出现过,
在尸体解剖报告对那种痛苦憋死过程的描述中弥漫过。难道这种眼神,
在另一个看似光鲜的地方重现了?我把那张活动现场的截图单独放大,
目光在那双受惊的眼睛上定格良久。那无法作伪的惊悸像根冰冷的针,刺穿层层喧嚣浮华,
直抵某个令人不安的核心。
在“小雯”被窒息夺走生命的地点与眼前这个被闪光灯和虚名包围的“七七”之间,
某种隐形的枷锁难道已经无声地落下?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天眼查”。
输入了“文安某建材”这家被媒体点名抢注过“七七”商标的公司。股权穿透层层叠叠,
最终指向了一个陌生的法人——王兆林。然而这个名字却仿佛钥匙,
瞬间开启了另一扇尘封的记忆之门。一个属于小雯案的记忆碎片猛然闪回。
几个月前的审讯录音我曾反复听过。在那混乱又冰冷的讯问室氛围里,
张艺洋疲惫而含混的声音曾说:“……她总提什么王总……有次打视频,
好像还是个公司……” 小雯当时已满心惊恐地想挣脱他,
这零星细节她自然不会和父母多说。
警方后来主要调查了张艺洋自己的经济往来和直接社交圈,
对“王总”这个称谓并未追索下去。小雯周遭所有亲友也都一口咬定,
没听说过“王总”其人。现在,“王兆林”这个名字,
就这般突兀地从“七七”关联的商标迷雾中浮现。心跳在寂静中擂鼓。
网络世界里留下太多足迹。王兆林的公开商业记录里,
一家名为“璀璨星河传媒文化有限公司”的信息赫然在列。我手指冰凉地搜索下去。
张艺洋早期出道时那部让他小有名气,演了个“深情配角”的偶像剧《夏日约定》,
制作方的合作名单末端,我看到了“璀璨星河”四个熟悉的小字。王兆林的公司,
曾和张艺洋有过交集。我像触到滚烫的烙铁,猛地靠回椅背,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堵。
小雯案卷宗里没有王兆林,张艺洋的上行下窜也没有触及这个层面。
警方当时没有找到的“王总”,竟在此刻,以商标注册人的身份,
和南阳那个突然爆红的十五岁少女产生了极其现实的经济捆绑?!
窗外霓虹的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我面前冰冷地闪烁,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信号。
夜色里潜伏着巨影,而我好像无意中擦到了它一片冰冷的鳞片。
咸阳市局那熟悉的布告栏电子屏又一次点亮了我手机屏幕。
“张艺洋于今日12月18日上午九时整,执行枪决完毕”。那消息跳出的瞬间,
我正坐在璀璨星河传媒楼下的车内。车门外是这个城市巨大而杂沓的声浪,
车内却像一个凝固的真空。窗外那栋并不起眼的写字楼如同巨兽,
而王兆林的“璀璨星河”就在它腹中某个角落闪烁着蛊惑新人的光芒。时机到了。枪响,
像某种诡异的仪式完成。我知道警方视线不会停留在这家小型公司身上,此刻正是缝隙。
我的录音笔藏在衣袋里,像一颗跳动的心。楼宇内部的光线昏暗柔和,
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廉价香薰混合的怪异气味。前台空无一人。我放轻脚步,
沿着贴着《星途》、《梦想》、《造星》之类浮夸海报的走廊慢慢寻找。
标识牌显示“新星孵化计划”在一个靠近尽头的房间。房间门虚掩着,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飘了出来。“……我们签你,是看你根正苗红,
‘干净’是稀缺资源……”一个低沉的男声,口吻像精准的测量仪器。“七七呢?
这孩子……挺纯真的……”一个中年女性犹豫着小声搭话,
声音里能听出母亲的忧心与微弱的不安。“王总看好她。”男人直接盖过,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签的可是独家,违约金那点钱你们是知道的。合同就在那儿,签了,
‘干净’就值钱了;犹豫,这光就散了,懂吗?
”“可她还在念书……马上初三关键期了……” 女人试图挣扎,声音越发细微。
纯真与书声,像脆弱的水晶花抵在现实的冰冷铁板上。“学籍给你保留,懂不懂运作?
签了就是机会,明白吗?红的机会不是天天有。” 男人声音硬得像块冰。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只能听到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
仿佛有人正无比沉重地,一页页翻动命运的契约。我屏住呼吸,指尖冰凉一片。
就在这死寂中,一声极其轻微的吸气声骤然响起,短促、压抑,
带着被扼住喉咙般的颤抖——那是不属于那位母亲的、少女的惊喘!
紧接着是椅子与地面突兀的、尖锐的摩擦声!“啪!
”像是纸张和什么东西拍在桌子上的闷响。“我不……”那少女的声音终于突破压制,
冲破恐惧的堤坝,带着撕裂般的尖锐哭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害怕……我不想那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的凄厉叫声,
随即是一连串混乱的脚步声急速向门口冲来!门“砰”一声被大力从里面拉开!
一个纤细、穿着素色连衣裙的身影像一阵失控的风猛地撞了出来!十五岁的苏冉或者说,
“七七”,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妆容此刻已经被汹涌而下的泪水和极致的惊惧彻底揉碎,
像个一触即溃的劣质面具。她根本顾不上擦泪,赤红而盛满纯粹恐惧的眼睛扫过门边的我,
只留下破碎惊恐的一瞥,仿佛我是这可怕建筑的一部分。她像被无形恶鬼追逐着,
穿着那双小小的凉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廊道尽头消防通道的幽暗入口疯狂逃去。
脚步声踉跄慌乱,在空旷的走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她母亲紧跟着踉跄追出来,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着,只来得及喊出颤抖的三个字:“冉冉!
你……”她眼神慌乱地扫过我,似乎想解释什么,又猛地想起房间内更可怕的压力来源。
母亲猛地一咬嘴唇,决绝地放弃了门口的我,不顾一切地紧跟着向女儿消失的黑暗通道追去。
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录音笔在口袋里微微发烫。消防通道深处,
少女压抑不住、又不得不压抑的痛哭和母亲低低的哀求声模糊地传来,与外面城市的喧嚣,
那布告栏里刚刚宣告终结的枪声,冷酷地交织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悲剧序曲,
在名为“璀璨星河”的狭窄通道里缠绕碰撞,
无声控诉着一个更冷酷更庞大的循环——用“干净”诱捕“纯真”,以“机会”编织牢笼,
最终,要么在窒息中死去,要么在逃离中永远留下恐惧的伤疤。
城市的巨大声浪还在窗外涌动,车笛、广播、模糊不清的人声喧嚣。走廊尽头,
消防通道沉重的金属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那令人心碎的母女哭泣声,
只留下冰冷的反光和死寂。璀璨星河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安静持续了几秒。“王总,
” 那个低沉男人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带着一丝强压下去的不耐烦和恼火,
对着电话压低声音,“……闹了场小风波……小丫头发脾气……跑出去了。嗯,
知道影响……放心,她妈懂……”电话似乎被挂断了。
厚重的脚步声从虚掩的办公室门口响起,皮鞋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走到了门口。他没有立刻看向我这边,
而是先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一盒烟,低头抽出一支点上,
打火机“啪”的清脆声在安静过分的走廊里异常刺耳。他深吸了一口,
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他半张脸,只看得清一个板寸头型,深色西装下的身板很结实。
他这才侧过一点脸,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任何表情地掠过我——我正垂手站在墙边,
像一个偶尔路过、被方才那阵突兀响动吸引的路人。他的视线冷而滑,
如同冰凉的蛇信舔过皮肤,带着审视、估量和不带温度的警告意味。
那目光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烟雾缭绕中,他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
不如说是一种肌肉的牵动。然后,他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仿佛我只是走廊墙壁上的一块污渍。他身体向后退了半步,
那扇昂贵的实木门发出轻微而冷漠的、关合锁死的“咔哒”声。
门口只剩下那张被揉捏得有些变形的、雪白崭新的“新星孵化计划”合同书,
像一具被遗弃的裹尸布。它落在地上,其中被撕扯掉名字签名栏的一角边缘锐利,
如同凶手仓皇逃离时遗落的凶器碎片。办公室里残留的烟味混合着皮革和香薰的甜腻,
让我喉头发紧。那张被揉皱的合同一角撕裂的痕迹,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合同正文最显眼的位置,
关联机构对自身形象、经历及一切涉及隐私的素材拥有独家修改权、演绎权及无限期使用权,
甲方有权根据市场需要,塑造或调整乙方个人形象及背景故事……”冰凉的印刷文字,
每一个笔画都渗出贪婪和彻底的掌控欲。王兆林!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强行按进我脑海的钉子。
他到底是谁?小雯口中那个模糊的“王总”,
与这个操纵着“璀璨星河”、轻易就能将未成年少女碾碎的捕食者,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脚步沉重地走出那栋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大楼,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前发白。
兜里的录音笔像一个沉重的铅块,提醒着我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苏冉那双被泪水冲刷掉所有伪装、只剩下赤裸惊惧的眼睛,在我眼前不断闪回,
与小雯遇害前可能经历的恐惧重叠在一起。
那是一个被庞大阴影笼罩下的少女所能发出的最后尖叫。这尖叫是证据,
也是某种无力的宣告。录音带里捕捉到的每一个气促的喘息、每一句恐惧的叫喊,
现在都成了烫手山芋。车启动后,我没开空调,任凭汗水贴着衬衫。
我反复思考着这卷录音带可能的去处——市局刑队的老同事周明?他曾经办过小雯的案子,
但张艺洋已伏法,案卷结了,
他会愿意为了一个毫无立案依据的猜测去捅“璀璨星河”这个马蜂窝吗?
尤其对方还牵扯着文安那家抢注商标的建材公司背后错综的本地关系网……这太敏感了。
媒体呢?本地主流媒体对这种牵扯不清的“捕风捉影”向来兴趣缺缺,
搞不好还要被倒打一耙诬陷和勒索。那些网络平台?只怕这录音还没捂热,
“未经证实”、“音源存疑”、“涉及未成年人隐私”的帽子就会被精准扣下,
瞬间被河蟹掉。我的目光扫过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