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缎面在我眼前晃。龙涎香混着绿豆糕味儿。他拇指按着我喉管。“第三次了，沈知意。
”萧景琰声音压得低，热气喷在我额角，“你总撞见不该看的。”我脚尖够不着地。
背后是御书房冰冷的雕花门。眼睛瞟向紫檀木案——油纸摊着，
半块绿豆糕掉在“西北旱情”奏折上，黄澄澄的渣子嵌进朱批里。一刻钟前。
我捧着新誊的《劝农书》进来。龙椅上没人。案后窸窸窣窣响。明黄衣角一闪。
皇帝蹲在地上，腮帮子鼓囊囊。手里捏着油纸包。他僵住了。我僵住了。
绿豆糕渣顺着他下巴往下掉。“陛……”他腾地站起，油纸包往袖里塞。动作太急，
半块糕点飞出来，精准砸中奏折。“关门！”他低喝。我反手撞上门栓。
下一秒脖子就被钳住。“沈家送女史进宫，”他指尖收紧，“是专程来盯梢朕的？
”我喉咙发痛，挤出声音：“送……送文书……”他另一只手突然伸向我袖袋。
哗啦——油纸包掉出来。印着“福瑞斋”的红戳，和他袖子里的一模一样。空气死寂。
他眯起眼：“你也偷买？
”我豁出去了：“福瑞斋……限时辰……新出炉才酥……”他拇指松了半分。
门外响起大太监德胜尖细的嗓子：“陛下？吏部大人在外候着了。”萧景琰眼神一凛。
他猛地把我拽到屏风后，压低嗓子：“敢出声，诛九族。”转身刹那，他袖口飞快抹过嘴角。
再转身，已是惯常的冷脸。明黄龙袍纹丝不乱。眉峰压着，眸光沉得像寒潭。
德胜推门进来时，皇帝正提笔批奏折。朱砂笔尖悬在半块绿豆糕上方，顿了顿。“西北旱情，
”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拨十万石粮。”笔尖稳稳绕过糕渍，落下一个“准”字。
德胜眼角扫过案上污渍，眼皮都没抬。皇帝却忽然抬眼：“沈女史。”我屏风后一抖。
“糕渣污了奏本，”他淡淡道，“清理干净。”德胜退出去。门合上。我挪出来，
指尖去拈那半块糕。“放下。”萧景琰没抬头，朱笔划得飞快。“既是同好，
”他推过另一本奏折，底下压着个干净油纸包，“替朕试试新进的龙井酥。
”我捏着酥饼不敢动。他忽然抬眼，唇角极快地勾了一下：“怕朕下毒？”我咬了一口。
酥皮簌簌掉。“如何？”“……太甜。”他竟点了点头：“福瑞斋的绿豆糕，糖减三分正好。
”朱笔突然一顿。“今日之事，”他声音冷下来，
“若有第三人知……”我咽下酥饼：“臣女什么都没看见。”他摆摆手。我退到门边，
指尖刚触到门栓。“沈知意。”我后背绷紧。“明日未时，”他翻过一页奏折，
“送新誊的《河道纪要》来。”顿了顿。“福瑞斋的糕点，”他垂着眼，“未时出炉。
”第二次撞破，是在御花园假山后。我抄近路去给太后送佛经。
假山洞里传出闷闷的声音：“……朕的户部尚书！昨夜醉月楼为个歌姬，
跟人斗诗输了三百两！今日朝堂跟朕哭穷说俸禄不够养家！
”另一个声音唯唯诺诺：“许大人也是……”“也是什么？蠢材！斗诗押三百两？
他押韵脚还是押花魁！”石块被踹了一脚。我抱着经卷僵在洞口。石青衣角一闪，
德胜公公躬身退出来，见了我眼皮猛跳。洞里瞬间死寂。明黄身影踱出来。
萧景琰脸上一点怒色都没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沈女史，”他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
“太后等急了。”我低头疾走。他在我身后开口，轻飘飘一句：“第四次了。
”春末雷雨来得急。太后在万寿亭赏荷，召我读话本子解闷。
《冷面君王俏娇妃》刚念到“皇帝一把掐住宠妃的腰……”雷声炸响。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宫人乱作一团。太后被簇拥着往暖阁避雨。我抱着话本子往假山石缝里挤。刚缩进去，
撞上一堵硬邦邦的胸膛。龙涎香混着湿漉漉的水汽。萧景琰浑身透湿，几缕黑发贴在额角，
正拧着龙袍下摆的水。窄缝里避无可避。他瞥见我怀里的话本，
封皮上烫金的“冷面君王”四个字刺眼。“沈知意，”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你专挑朕的痛处戳？”我往后缩，脊背贴上湿冷的石壁。他忽然抽走话本。哗啦翻过几页。
“胡扯，”他嗤笑，“朕从不掐人腰。”目光扫过我脖子。“朕掐脖子。”雨越下越大。
他忽然问：“上次的龙井酥，糖减了没？”“……减了。”“明日福瑞斋新出桂花糖藕，
”他漫不经心翻着话本，“试试？”我盯着他滴水的衣角：“陛下该回宫换衣裳。
”“急什么。”他指着话本里一行字，“这写的什么？‘皇帝为宠妃亲手剥荔枝’？
”他冷笑：“朕的荔枝都是尚膳监剥好去核的。”又翻一页：“哦？
‘彻夜批奏折只为早朝多看她一眼’？”他合上书丢还给我。“朕批奏折时，”他顿了顿，
“眼里只有字。”雨势稍缓。他往外挪了半步，又停住。
“今日之事……”“臣女什么都没看见。”“错，”他侧过头，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你看见朕淋雨了。”他解下湿透的明黄外袍，团成一团塞给我。“弄干。
”大步走进雨幕里。我抱着沉甸甸的龙袍杵在石缝里。德胜公公举着伞小跑过来，
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陛下说……”我嗓子发干，“淋湿了。
”德胜盯着龙袍上被我蹭的泥印子，脸皱得像苦瓜。桂花糖藕没吃成。太后凤体违和，
召皇帝侍疾。我端药进去时，萧景琰正襟危坐在凤榻前。背挺得笔直，眉间微蹙，
一副忧思深重的模样。太后半倚着引枕：“皇帝瘦了。”“劳母后挂心，”他声音沉缓，
“西北旱情吃紧，儿臣不敢懈怠。”“朝政要紧，身子更要紧。”太后忽然看我一眼，
“哀家瞧沈女史心思细，拨去紫宸殿伺候笔墨吧。”药碗差点翻在我手上。
萧景琰眼皮都没抬：“紫宸殿已有书吏。”“那几个老学究，闷得慌。”太后抿了口参汤，
“沈家丫头读的话本子，倒有趣。”我头皮发麻。那本《冷面君王俏娇妃》正躺在太后枕边。
“儿臣不喜喧闹。”萧景琰语气平淡。“就这么定了。”太后摆摆手，“哀家乏了。
”退到殿外廊下，德胜冲我使眼色。萧景琰在玉阶前停住。“听见了？
”他望着阶下开败的芍药。“……是。”“太后跟前，”他声音压低，“该说的说，
不该说的……”我盯着他腰间的蟠龙玉佩：“臣女只懂研墨铺纸。
”他忽然侧过脸：“桂花糖藕。”我一怔。“凉了，”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懊恼，“黏牙。
”紫宸殿当差第十日。我研墨，他批折子。朱砂笔悬在一份弹劾奏章上，久久未落。
“江州知府，”他忽然开口，“贪墨修河款。”我垂着眼磨墨。“朕记得，”他蘸了蘸朱砂，
“他是沈太傅的门生。”墨条打滑。“臣女……不熟。”朱笔重重一划。“斩”字透进纸背。
“沈家教女有方。”他撂下笔，推开满案奏折，“出宫。”我愕然抬头。他已经起身，
扯下屏风上一件玄色常服。“德胜！”德胜小跑进来，看见皇帝扯衣带的手，脸都白了。
“备车，西华门。”萧景琰把玉带扣甩给他，“你留守。
”德胜抱着玉带直哆嗦：“至、至少带两队禁……”“带她。
”萧景琰指骨敲了敲我面前的砚台。青布马车颠簸在官道上。萧景琰闭目养神。
我攥着车帘缝，看街市人潮流水般后退。车停在西市口。他丢给我一顶帷帽：“跟着。
”福瑞斋的伙计眼皮都不抬：“绿豆糕卖完了。”萧景琰敲柜台：“桂花糖藕。
”伙计懒洋洋：“糖藕限午时前，这都未时三刻了。”他指关节发白。
我忙拽他袖口：“东街新开了家蜜饯铺子……”他甩袖就走。我跟得跌跌撞撞。
他忽然刹住脚。“那个，”他盯着路边摊子，“是什么？”油锅滋啦响。
竹签串着糯米团子在油里翻滚，捞出来滚一层黄豆粉。“驴打滚！”摊主热情招呼，
“三文钱一串！”他摸出一粒金瓜子。摊主眼珠瞪圆：“这、这找不开……”“拿着。
”他抓过两串滚烫的驴打滚，塞一串给我。豆粉簌簌往下掉。他咬了一口，烫得吸气。
糯米团子黏在牙上，他狼狈地用手背蹭。“如何？”他含糊地问。“……烫。
”他忽然闷笑出声，肩膀微颤。“比御膳房的强。”斜刺里冲出个半大孩子，
脏手直抓他腰间荷包。他反手拧住孩子腕子。“疼！”孩子尖叫。人群围拢过来。
两个配短刀的巡城安保拨开人群：“闹什么！”孩子哭喊：“他打我！
”安保盯着萧景琰通身的气派，语气缓了缓：“这位爷，跟孩子计较什么？”萧景琰松开手，
摸出块碎银给孩子。孩子攥着银子溜了。安保却不走：“看您面生，路引可有？
”萧景琰皱眉。他自然没有。安保逼近一步。我脑子一热，挽住萧景琰胳膊：“官爷见谅，
我家夫君头回进城。”胳膊下的肌肉骤然绷紧。安保狐疑地打量我们。萧景琰耳根漫上血色，
忽然揽住我的肩：“内子胆小，官爷莫吓她。”安保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几个来回，
终于摆手：“走吧走吧！”挤过两条街，他才松开手。我肩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滚烫。
“胆子不小。”他盯着前面卖面人的摊子，“夫君？
”我低头看鞋尖：“权宜之计……”他“嗯”了一声，耳廓的红晕还没褪。路过书肆，
他脚步顿住。架子上排满簇新的《冷面君王俏娇妃·续》。他抽出一本，哗啦啦翻。“荒唐！
”他指着插图，“朕几时把宠妃按在龙椅上？”书肆老板探头：“客官，
这话本子卖得可好了！”他撂下书就走。我跟到门口，见他折回来，啪地拍下一锭银子。
“这套，”他绷着脸，“包起来。”回宫马车里。他抱着书匣，指尖无意识敲着匣面。
“今日……”“臣女什么都没看见。”“错，”他掀开车帘一角，暮色涌进来，
“你看见朕吃驴打滚了。”车帘落下前，他补了一句：“还有你叫夫君。
”《俏娇妃》续集藏在紫宸殿奏折底下。我进去奉茶时，他正看得入神。茶盏轻响，
他猛地合书，带倒了一摞请安折子。“陛下，”德胜在外头急报，“太后娘娘往这边来了！
”书匣被踢进案底。萧景琰端坐，朱笔疾书，一副日理万机的模样。太后扶着宫女进来，
扫过满地奏折：“皇帝辛苦。”“母后怎么来了？”他起身搀扶。“话本子看完了，
”太后坐下，“找沈丫头解闷。”她忽然抽抽鼻子：“这什么味儿？”案角漏出一点油纸边。
福瑞斋的芝麻酥饼。萧景琰面不改色：“墨里添了松烟。”太后狐疑地嗅了嗅，
目光落在我身上：“沈丫头袖口沾的什么？”我低头。一星黄豆粉黏在袖缘。
“是……”我喉头发紧。“是臣新制的墨锭。”萧景琰截过话头，“掺了云母粉，
日光下流金溢彩。”他瞥我一眼：“沈女史方才试墨，不慎沾染。”太后盯着那点黄粉，
忽然笑了。“皇帝，”她慢悠悠道，“你十岁那年偷溜出宫吃糖画，沾了满袖子糖稀，
先帝罚你抄《帝范》一百遍，记得么？”萧景琰的耳根又红了。“儿臣……不记得了。
”太后拍拍他手背：“这才是活人气儿。”她起身，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下回出宫，
记得给哀家带包松子糖。”太后一走，萧景琰踢了踢案底书匣。“听见了？”“……是。
”“往后出宫，”他翻开《河道纪要》，“准你随行。”朱笔悬在“堤坝加固”四个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