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门轴发出那种命不久矣的、拖长的“吱——嘎——”声,在下午过分安静的空气里,
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替我儿子王小乐宣告他鬼祟的入侵。我,李美娟,
正蹲在客厅与餐厅交界处那片珍贵的光影里,
跟地板上一块顽固的、粘稠的、仿佛已经和瓷砖长在一起的褐色污渍较劲。
抹布在那块区域上反复摩擦,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带着一种徒劳的悲壮感。这污渍,
是上周王大志——我那亲爱的丈夫——信誓旦旦要“露一手”的糖醋排骨留下的“勋章”,
颜色和韧劲都透着一股子要在此地生根发芽的倔强。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协奏曲,
间或夹杂着王大志底气不足的哼唧:“……这火候……啧……美娟!美娟!
你上次那个秘制酱汁配方,是不是少说了一味料?
怎么颜色就是不对头……” 他探出半个身子,那张被厨房热气蒸得油光锃亮的圆脸上,
写满了技术攻关遇挫的茫然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甩锅企图。他宽大的棉质背心前襟,
毫不意外地晕染开几朵深色的油花,像某种抽象派勋章。“秘方?”我头也没抬,
把全身的怨气都倾注在那块污渍上,“王大志同志,秘方就是‘用心’!
你那排骨扔锅里就跟扔进黑洞似的,半小时都不带看一眼,它能不糊底吗?
能不给你留个‘到此一游’的印记吗?” 抹布被我狠狠摔在水桶里,溅起几朵浑浊的水花,
像是在为我的控诉鼓掌。就在这时,阁楼方向,那扇刚刚被王小乐关上的门后面,
非常不合时宜地,极其清晰地,爆出了一句粗口:“傻X!瞅你妹啊!”那声音,
尖利、短促,带着一种市井流氓般的粗野和理直气壮,
像根生锈的钉子猛地扎进午后昏昏欲睡的氛围里。我和王大志的动作同时凝固了。
他手里还捏着个沾满酱料的勺子,一滴褐色的液体正沿着勺柄缓缓下滑,悬在空气里,
摇摇欲坠。我半蹲着,拧着脖子看向天花板,姿势僵硬得像一尊出土的兵马俑。
空气凝固了几秒。王大志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灶台上,那滴酱汁终于完成了自由落体,
在洁白的瓷砖上炸开一朵小小的、丑陋的花。“刚……刚才……”他喉咙发紧,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阁楼上……谁在骂人?”“不是小乐。”我下意识地反驳,
声音却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那音色,那腔调,
完全不属于我那正处于变声期、说话还带点奶味儿的儿子。一股混合着荒谬和惊悚的凉气,
顺着我的脊椎骨“嗖”地爬上来,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猛地站起身,
膝盖因为蹲太久而发出一声脆响,也顾不上疼了,几步就冲到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口。
王大志也紧随其后,那张油脸上写满了“活见鬼”三个大字。
木质楼梯在我们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我们俩屏住呼吸,
像两个笨拙的潜入者,蹑手蹑脚地往上挪。越靠近阁楼那扇虚掩着的门,
里面传出的声音就越发清晰、丰富起来。“作业!作业!写完没?” 这声音依旧尖利,
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催促,像是在模仿某个严厉的老师。紧接着是一阵扑棱翅膀的混乱声音,
伴随着几声更加不堪入耳的脏话碎片:“……你大爷的……蛋疼……” 词汇量之丰富,
语气之娴熟,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我和王大志在门口交换了一个眼神,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翻江倒海的震惊和一种被雷劈中的荒谬感。我深吸一口气,
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午后浑浊的光线从唯一那扇布满蛛网的小天窗斜射进来,
堆积如山的陈旧杂物——落满灰尘的旧沙发骨架、散了架的折叠椅、几个看不出颜色的纸箱。
就在这片杂乱无章的“废墟”中央,靠近窗户的地方,
赫然立着一个崭新的、刷着明黄色油漆的鸟笼!笼子里,
一只羽毛颜色极其绚烂的鸟正上蹿下跳。它的主体是耀眼的翠绿,翅膀尖点染着亮眼的明黄,
头顶一抹猩红,像顶着一小团燃烧的火焰。此刻,它正歪着小脑袋,
绿豆般的小眼睛闪烁着贼亮的光芒,
死死盯着贴在笼壁内侧的一张照片——那是王小乐的一张呲着牙傻笑的证件照。
那鸟似乎被我们的突然闯入惊了一下,动作停滞了半秒。随即,
它猛地张开那看起来杀伤力十足的弯钩嘴,对着照片上儿子的笑脸,
字正腔圆地、火力全开地输出:“傻X!傻X!作业写完没?瞅你妹啊!你大爷的!
” 声音洪亮,吐字清晰,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节奏分明。我和王大志,
像两尊被施了石化魔法的雕塑,目瞪口呆地杵在门口,
灵魂仿佛都被这惊世骇俗的鹦鹉骂得出窍了。“爸?妈?你们……你们怎么上来了?
”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王小乐手里捏着半包鸟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出现在我们身后。他显然没料到父母会“查岗”到这片秘密基地。
“这……”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手指颤抖地指向笼子里那位还在进行“单口相声”表演的鹦鹉祖宗,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的声音都劈叉了。王小乐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眼神慌乱地在地上乱瞟,就是不敢看我们。
“呃……那个……它……它叫‘钢炮’……” 他声音细若蚊呐,
“网上……网上买的……真的!那个卖家,卖家人特别好,拍着胸脯跟我保证,
说这鸟是‘吉祥如意鸟’,祖传三代就会说吉祥话,
什么‘恭喜发财’、‘长命百岁’、‘阖家欢乐’……说得可溜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最后几乎成了含混不清的嘟囔,透着一股被无良奸商坑惨了的委屈和心虚。“恭喜发财?
”王大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指着笼子里那位刚刚骂完一轮、正得意洋洋梳理着自己翠绿胸羽的“钢炮”,
“它刚才骂你‘傻X’!骂得字正腔圆!还催你写作业!这他妈就是卖家说的‘阖家欢乐’?
!” 他气得手指头都在哆嗦,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王小乐脸上。
“钢炮”仿佛听懂了王大志的愤怒指控,猛地转过头,绿豆小眼精准地锁定了这个新目标。
它扑棱了一下翅膀,似乎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用一种更加抑扬顿挫、充满挑衅的腔调,
对着王大志的方向,清晰无比地开喷:“蛋——疼——!”这一声,如同惊雷,
在狭小闷热的阁楼里炸开。“哎哟我的妈!” 王大志被这精准打击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关键部位,仿佛真的被无形之力击中。
他那张油光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怒。“噗嗤……” 王小乐一个没忍住,
看着老爸那滑稽的防御姿态和鹦鹉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嚣张模样,竟然笑出了声,
随即又赶紧死死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我站在这一人一鸟一儿子的混乱中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热气直冲头顶。
眼前这只色彩斑斓、嘴炮无敌的“吉祥物”,
还有儿子那副想笑又不敢笑、明显理亏又试图甩锅的怂样,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深吸一口气,积攒了半辈子的河东狮吼功力瞬间爆发:“王!小!乐!
!” 我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阁楼顶上的灰尘簌簌下落,
“今天不把这满嘴喷粪的‘钢炮’给我处理干净,我连你带它一起扔出去!听见没有?!
”我的咆哮在狭小的阁楼里撞来撞去,震得那些破旧家具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王小乐被我吼得缩起了脖子,活像只受惊的鹌鹑,小脸煞白,嘴唇嗫嚅着,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笼子里的“钢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震慑了零点五秒,
绿豆小眼警惕地瞪着我,但下一秒,它那刻在骨子里的“骂街之王”基因就觉醒了。
它扑棱着翅膀,在笼子里蹦跶得更欢实了,尖利的喙一张一合,
一串更加不堪入耳、花样翻新的市井俚语如同连珠炮般喷射而出,
目标直指我这个新晋的“噪音污染源”。它骂得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
词汇量之丰富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仿佛有个无形的流氓灵魂在它小小的身体里激情开麦。
“反了!反了天了!”王大志气得原地直蹦,指着“钢炮”的手指抖得像通了电,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这哪是鸟?这分明是个流氓!是个有翅膀的泼皮!
” 他气得在原地转圈,目光扫过角落里一根不知何年何月遗落在此的旧扫帚,
似乎真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抄起这“武器”为民除害。“你敢!
” 王小乐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尖叫着张开双臂挡在鸟笼前,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爸!
它……它就是学坏了!我……我教!我一定把它教好!我保证!求你们了,别伤害它!
” 他带着哭腔哀求,眼神里充满了对这只“流氓鹦鹉”的真挚维护。看着儿子这副模样,
我心头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滋滋作响,虽然依旧滚烫,
但那股燎原之势终究是弱了下去。头疼,是真的疼。我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
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处理!必须处理!但不是今天!今天……今天你奶奶生日!
” 想到晚上那场即将到来的、汇聚了各路亲戚的寿宴,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你!
给我把它看好了!锁死!笼门给我用铁丝拧上!窗户关严实!要是让它飞出来,
在你奶奶面前蹦出一个脏字……” 我盯着王小乐,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后果自负!
”“是是是!妈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锁死!必须锁死!” 王小乐如蒙大赦,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差赌咒发誓了。他手忙脚乱地扑向鸟笼,一边警惕地盯着我和王大志,
一边飞快地检查笼门的搭扣。王大志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依旧铁青,显然怒气未消,
但碍于即将到来的“重大外交场合”,也只能暂时把这口恶气咽下去。
他狠狠瞪了那只还在笼子里不知死活蹦跶的“钢炮”一眼,又剜了儿子一下,
才气呼呼地转身,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下去了,每一步都带着要把楼梯踩穿的怨气。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只色彩斑斓的“祸害”。它似乎骂累了,
或者觉得暂时失去了有价值的攻击目标,正歪着脑袋,用那对小绿豆眼睥睨着我,
尖喙微微开合,像是在无声地酝酿下一轮风暴。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
悄然缠住了我的心脏。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婆婆家那套装修得颇有点“富贵花开”风格的老房子里,此刻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客厅里弥漫着各种菜肴混合的香气——红烧肉的浓油赤酱,清蒸鱼的鲜甜,
还有炸丸子的油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温暖又厚重的家庭气息。
水晶吊灯洒下明亮到有些晃眼的光芒,映照着铺着崭新大红桌布的圆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
也映照着围坐在一起的、衣着光鲜的亲戚们的笑脸。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
充当着背景音,但很快就被更高亢的谈笑声淹没。
主角自然是端坐在主位上、穿着一身崭新绛紫色提花旗袍的婆婆。
老人家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油亮的髻,脸上扑了粉,
嘴唇也点了红,显得精神矍铄。
只是那顶为了掩盖日益稀疏的头顶而戴的、做工精致的深棕色卷曲假发,
在强光下多少透出点不太自然的弧度。她脸上堆着笑,接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祝福和奉承,
手里紧紧攥着几个刚收到的鼓鼓囊囊的红包。“哎哟,妈,您今天这气色,真是红光满面,
看着比我还显年轻!” 二姑的大嗓门带着夸张的赞叹,率先打破了围绕红包的短暂寂静。
“就是就是!” 三叔立刻附和,他端着小酒杯,脸已经喝得有点泛红,“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咱们老王家,您可是定海神针!”“妈,这红包您收好,一点心意,
祝您健康长寿,笑口常开!” 我赶紧递上我和王大志那份精心准备的红包,
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我的耳朵始终竖着,
像个高度警惕的雷达,捕捉着楼上王小乐房间里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动——安静,
令人不安的安静。婆婆矜持地笑着,接过红包,嘴里说着“哎呀,来就来,还这么破费”,
手上却利索地把红包塞进了身边一个印着大朵牡丹花的绸缎手袋里。气氛一片祥和,
暖融融的。王大志穿梭在亲戚间倒酒递烟,努力扮演着孝子贤孙的角色,
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往楼梯口飘,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就在这时,楼上王小乐的房间里,
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金属被剧烈刮擦的“滋啦——滋啦——”声!
那声音尖锐得如同指甲划过黑板,瞬间穿透了客厅里的喧闹笑语,
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停下了话头。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小乐?小乐你在上面干嘛呢?” 婆婆皱起眉头,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