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嗡震动了一整夜。
雨水顺着屏幕勾勒出最初的裂痕，雨水不算太多，只能模糊地看见林瀚宇睡袋形状的轮廓。窗外霓虹灯成片成片地亮着，街道上已经吸纳了不少醉醺醺的行人，他们走向哪条街，走回哪个家，其实林瀚宇早已不在乎。
天亮时分，他从这种模糊的意识边缘退出，舒展了下四肢之类的动作，在被窝里无声进行。
至于手机，仍然被随意扔在一旁。
他起身，在堆积如山的柔软织物间到处寻找，终于在一条大腿的位置找到了它。
屏幕亮起的刹那，林瀚宇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盯着这些冰冷的玻璃构件，更在全神贯注地钓鱼——用这一款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和贵得离谱的网络套餐做垂钓工具——但他钓到的却是些看不见的虚无。
可是当这一行文字推送到桌面，像从偶然的一句话里长出来的杂草，倔强地、不依不饶地越过他的影响设置，占领了视野的中心区域时，林瀚宇的手指终于有了些许位置性的移动。
标题是《暴雨梨花》。
接着，他被抖音上的梗图吸引，手指沾满屏幕油脂，然而此刻，在午时也就是所谓的午夜的公寓里，灯光昏暗而华丽，仅靠一道没能分割屏蔽的靓丽霓虹，也不足以照亮这所谓的豪华住所。他甚至轻叹了一声，又有谁能懂此刻真正的黑暗，在看不见的更深处。
无论如何，手机终于亮了，可他又无事可做，只能滑动短视频，直到APP把最隐秘的部分展开，那果然有些不同寻常的躁动。
厨房里的张磊，标题如是写。
林瀚宇放下手机，一脸冷漠的表情垂在床沿——潜意识里，他依旧垂钓失败。
但这还不算打发时间，直到这段附加了字幕和音效的视频播放完毕，林瀚宇赤块裸露的胸口连同腹肌上涨出的暗色纹路上的青筋突然收缩，十指交叉，也骤然握紧。
那是指他低头吸吮花生酱质地的饼干时惯常的姿态。
于是他下意识地松了松手指。
视频里，张磊正在某次《厨神争霸》节目排练中加入了一个小型个人环节——面对一大桶明晃晃的坚果黄油，他微微侧头，靠着整个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摇晃起来，不时配合腹部、肩膀的矫正性的辗转，仿佛那些黏糊糊的油脂正在浸入他的皮肤，要侵占他的骨头，然后再融入他的头发，也同样侵入他的视野。
但视频真实记录了另一个瞬间。
节目录制结束后，大概08：47——也许应该是某个不被公众知道的夜晚，张磊从后台出来，手里拄着的一支厨房专用拐杖磕碰到了地砖上嵌入的日光灯。
他愣了半秒。抬头时，忽然看见了天花板顶部那一个极小的安装孔。
那盏被镜头追着走的灯，本应在他脸上，正闪烁着介入观看世界的意见。
视频加载的二进制规律停下了。但无数的符号却在他的脑中继续流转，等待的是，张磊一把抓住那根拐杖，整个拧转身体，侧猫腰单膝往后，想要从上方弯腰去摸那个灯。
奈何厨房太大。
这段视频并非直播传出，而是从某个缝隙里揣测秘密地打通，再悄悄组合，完成一次野性的窥视冒险。它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除了一个胖子，一个可能从未喜欢过“云朵厨师”本人的胖子，那个被无数张磊粉丝诅咒黑化的男人。
那一刻，林瀚宇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凡事皆有原因。”他在脑海里小声说。
这样的视频，比起遍布互联网上泛娱乐泛流量的真正的流水信息，显然是更加独特的素材。“绝对的信号”——这是林家内部对重要情报的称呼，不多但精，老古板们把持这整个信息筛选权，却也正因此，新事物被缓慢篡改基因，但社会就像一个折叠的囚笼，人权被漠视，自由被剥夺，这是利益魁首的颠倒梦想。他知道的太多了。
比如，想从一线突围上位的人，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势能积聚”的外力接引。
有的活在流光溢彩里，有的人漂亮地活着……
但是，林瀚宇一直努力活在过去。
没有人理解他的选择，也许是家庭富裕，也许是天性空洞，他自己倒是内知似乎跨不出睡梦般的现实。霓虹灯太刺眼，照得人心发卤。他模糊地想起来，小时候他一直期待着长大——长大就会拥有能报复所有打骂、戏弄自己的地方。
许是因为期待了太久，所以长大后彼时那样接触黑暗，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病态地躲在一次次羽翼的保护下，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他能够碾压一切虚伪的、虚假的东西。
于是，他站了起来，心里默默记下了张磊的存在。
趿拉着袜子，重重地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撞到了一字型穿衣镜前。
镜子的表面非常冰冷，映出了他那张有些移动的模糊的脸庞。林瀚宇第一次见到张磊是在三年前一次晚宴，那时张磊还不是“云朵厨师”，只是一个默默无闻地擦桌子扫地的普通厨子。
但就是那种环境下，林瀚宇狂热的舞伴，一个林家太太喝醉时周身妖娆的女人，一把将他拽开，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也同时亲昵地拍了拍身后那个年龄只有二十岁、表情却超乎表现力之上的年轻厨师的儿子，说：“他是我的孩子，你怎么都不跟他讲讲话呢？”
那一刻，林瀚宇感到了强烈的莫名其妙。
但他的心绪并不收到来自身边任何人的扰动。那位太太很快放弃了他，去找了张磊那种不客气的追逐。
临走时，她吻了张磊的脸，说：“那孩子对你来说，大概就是雨中的梨花吧。”
“雨中的梨花，极其美丽，但它终将坠落。”
林瀚宇所知道的这套房子，自带空气净化系统，十平米的玄关，两室一厅未央布局的餐厅，五个卫生间，投影巨幕，深色钢琴，环绕立体声音场，还有模拟海水的立体造景和配套园林等等，应有尽有。别墅群位于月湾新区，属于北市顶级隔离区，因为“危险人群”管控政策，更是因为林家本身的国际政治地位和难以言说的地下活动，这里几乎是现代版桃花源。
门刚关上，林瀚宇就在自己那片属于世界里开始无所事事地搜索着张磊。他打开了自己所掌握的“监控”神经网络，一种由林氏集团主导开发的人工智能系统，能实时捕捉这个城市里大部分不该被捕捉的画面——至少，能捕捉到清醒的、明确留给自己搜索权限的张磊的踪迹。
三小时后，林瀚宇找到了那家云雾缭绕的小餐馆。
他说他不饿，但要在一处偏僻且能看见后门的位置坐下，悄悄地观察张磊对他的到访做出什么反应。但他等了大半个小时，张磊都没有出现。随后，餐馆老板过来热情地回应了他的预订，正中央位置铺了张最洁白整齐的食用布，上面摆着刀、筷、碟子、水杯、菜单和一包不知道需要用多少的杭椒粉，旁边贴着醒目的标识——“这些都按照你的喜好配备好了”。
林瀚宇搅耍着自己的骨汤，足足坐了一个小时。
餐厅还在播放那些沉闷的背景音乐，却并不影响节拍，因为全部顾客都在忙着用手机打发时间。
这是智能时代最好的应付方法。
但林瀚宇很执著。
过了会儿，一条短信又发到他手机上。
接还是不接？
林瀚宇的本能是不接，但任性是一回事，规划是另一回事，他准备等张磊出现了再决定是否跟他联系。
就在这时，手机曲屏上弹出来那个小黄点，林瀚宇和张磊之间，终于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两个人是同时目视对方的。
但张磊并没有任何异常表现，甚至连一瞬间的停顿也没有，只是继续手中的工作，盘盏擦拭得更加闪亮。林瀚宇将目光转向看着自己的人，一个捧着食盒、面无表情擦着桌子的中年男人，突然听见一声很小的抽气声，可能是旁人的低笑，但更加确定的是赵长峰手里那块有着灰色边缘汗湿手帕的余光，已经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
“他果然知道了。”林瀚宇心想。
这种面无表情地注视别人直到对方陷入恐惧，似乎已经成了赵长峰的生活方式之一。
但林瀚宇并没有任何恐惧。
只是莫名有了点期待。就像是偷渡的航海家，突然遇见了冷冰冰的灯塔。
“也许，他真的是我需要的。”林瀚宇笨拙地咀嚼着半块饼干，试图践踏心里的某种期待，但舌尖就像被发了霉的花生酱粘住，根本甩不掉。
于是他又吃下一块，很快胃里又饱了。
一种自以为是的底气让林瀚宇感觉自己准备差不多了。他回到自己在月湾的精致公寓，卸了妆，把手机尽可能隐蔽地塞进床垫，随后缓缓合上单扇的舒适门，然后慢慢刷牙、洗脸、冲澡。
隔日9：36，在西门子8系智能城堡一样的厨房设备间，林瀚宇屏气等待时间到约定通知时，已经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端到了桌子上。
盘底中央的黄色小蘑菇已经不再变化形状，漂亮得像是来自外星，装点在暗红色的晃动着的肉质块上。摆盘本身就颇为美观，在这个对他而言已经属于奢侈的约会场景里，自然是不能再挑剔的。
林瀚宇这才脱力地坐到了椅子上。
这时候，系统发送的邀请短信果然出现了。
按照惯例，他需要在十分钟内做出接受或拒绝的回应。他选择了接受，随后被立刻传送到了一片全都没有任何障碍的旷野上——或者说是一片人造草坪上，看不到人和帐篷，只有一个如旅馆标准间般简练的现代化舒适小屋，以及屋外地上划的一片工作区域，看起来像是某个什么烹饪比赛的预选区。
林瀚宇比了个招呼。
片刻后，张磊就背着那种沉重的厨房专用摄像包，逐渐走进了视野。
“赵指说……早。”
林瀚宇看着眼前这个年龄与自己相当但身形结实，穿着简单的深灰运动裤和同色系连背心的请菲佣的女孩，试图组织语言。
“赵那种人，也不会无关痛痒地介绍。那张脸，每天压迫地睡不着觉，所以也得真找出点价值才行。不过，既然他都开口了……谁知道目的是什么。”林瀚宇努力推理，然后忍不住开了口：“你……在哪家店上班？”
“张掖拌面餐厅，顺南一坊，你猜我怎么去？”
“那……”林瀚宇左手在桌上虚按一下遥控器，关注全部集中到了眼前的年轻女孩身上。
张磊专注于公务的态度在这一刻稍微动摇，她扬了扬下巴，嘴角微微扬起，但又很警惕地缩回到一个安稳得可笑的距离。
“其实，我能来这里，不只是因为赵指对我说了些什么。还有就是，最近网络太差了，每次都下厨房想看个视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根本就连不上！老板让我早上七点的时候给他发个消息，但到中午管理员说可能是攻击事件，资源没办法调用，这也太可笑了吧。不对，或许这是您想整治我的节奏，我不知道……”
林瀚宇没能插进她的任何一句话。但他没有生气，反而想继续听下去。
“其实搜索引擎挺奇怪的，从来不收录我的东西。但是我拍的视频，张掖人人都看得见，从西北那边都能点开。”
林瀚宇点点头，觉得他在瞎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张磊像是听不懂一样，摇了摇头。
“走出巷子往前走右手边有个绿色的小三角牌，指路牌上面说的，来之前我已经试过好多次，都是瞎回复我。”张磊说着，很沮丧地晃了一下脑袋，仿佛真的遇到什么障碍难以逾越的结构。
林瀚宇看到她那双精致的眼睛在他的眉峰表情间变化，这比观察普通人复杂多了。于是也开始犹豫，说到做到，搞不清状况，实在不是自己的领域。在他即将发言的时候，却突然记起了什么：“哦……对。中午的时候，赵长峰要过来了，你呢今天的节目录制好像在开发区那边。”
“开发区？”张磊疑窦丛生地看着林瀚宇。
林瀚宇艰涩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见赵长峰从旁边隐藏完美的高墙后闪现出来。
尽管依旧刻意保持着风吹欲熄的姿态，但也不难看出这位资敌技术营运负责人与自己是怎么搭配上戏的——他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双眸是透亮的。这类人，远胜面无表情的机器人。
“张小姐呢？”赵长峰直接开始对话，声音平稳无波。
张磊安静地停止了她那些没头没脑的自言自语，专注地看向赵长峰，耳根似乎也泛红了些许。
“什么内容？”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询问，张磊的反应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这更符合她一贯的风格，明白就照做。
“这个情况我们具体会面谈。现在，时间不够用了，你必须使用旁边的设备，重新回来我这里等候。”
看到对方在赵长峰的耳语中出色地完成指令，林瀚宇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像是密谋多年、心照不宣的军阀，彼此指点江山，除了自己除此之外还各自有伏兵加戏。
直到这时，他才反映了片刻，把目光从赵长峰身上移到了张磊身上，带着一种半青半白的表情说：“你……真的很棒，张小姐。”
这句话不知道算不算压力，也不算鼓励。但张磊只是将嘴角提到眼角。
“北京时间完美掌控”一直是我们现代人骄傲的成就，这种对时间的极致精准，总归是好事，但在这一刻，反而让林瀚宇觉得很不舒服。
林瀚宇又眨了眨眼睛，决定向张磊展示一下自己暴力地破坏自己哲學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很狡黠的举动，就像人们通常戏言“破圈”那样，他决定把事情进行到底，带着强烈的表演色彩。
“刘总是你杀死了吗？”
话音刚落，林瀚宇就后悔了，但话像是一把剑，隔着手臂狠狠扎进了他的骨骼组织，有种极速刺骨的寒意。
张磊突然一个急停顿，像是看到了什么比她自己更可怕的东西。她甚至把手中的平板电脑，小心翼翼地沿着钱排了一阵阵，好像生怕自己在那一刻会产生不易觉察的表情泄露，于是，她立刻把注意力放到了最应该关注的东西上。
“对不起，死亡、一、切、是、统、一、场、悲、剧。”
林瀚宇怔住了，张磊不是在念书，而是在内心诵读着某种——林瀚宇根本无法理解但异常规律的魔法咒语。
喊错名字不算什么大事，张磊的出色足以弥补，并且让她在接下来的访谈环节中，直直地、不拐弯抹角地与自己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交谈，远远超出了普通的反应范围。
林瀚宇安静地听着，默默记着，脑内建构出一颗、两颗、三颗北斗七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原本既定的轨迹——算了，早已冰块封存的构想，在一味谈论地摊幻想层面的标记里也早被引爆，根本停不下来。
一种既明亮又理性的光芒渐渐占领了他脑海的地盘，这是真实的，不是逞强，也不是老前辈口口声声正确。
难道他一直在等待这种机会吗？
就在他认为自己已经充分理解对方的时候，这位豆蔻年华、对生活充满热情、不惧挑战的女孩，却轻声低语了。
“老板，我觉得您送我的，小白菜都很嫩。”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音色上下滑动，有着那些真正的舞台明星才该拥有的感染力，但语调里却是极严肃的、正义的、振聋发聩。
于是林瀚宇猛地抬头看向她，仿佛五官能决定大脑的思考。
“那、那、我、准备、一下？”
不，这次我没有明确的回答。
“我不明白。”
——明白，我都能明白。
张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只是继续专注地看着林瀚宇，目光中多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旋涡。
“您送的那些小白菜，已经完全没有江湖气息了，他都快要哭出来了，我已经很久没见那种震撼的舞台了。”
“江湖气息……”
林瀚宇皱起了眉头，内心莫名有些动摇。
“叫江湖气息什么意思？你喜欢表演吗？”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张磊笑着摇了摇头，她有些忧伤地望着某个遥远的明黄色灯光标记，然后抬手摸了摸旁边的人，说完一些旁人的关心，这句反而有些突兀。
“我说什么江湖气息，在节目里看到您炸厨房的样子，就像是江湖气息吧。”
林瀚宇终于明白了，顺着他指的方向，一道黄澄澄的油脂怪兽正在被他自由翻转，切成了惊心动魄的形状。
“但我、我、吃的……”
“那个当然，”张磊指着那个事物，也一点儿都不回避伸眼睛看着自己的红色脸颊和偶尔长出的小白点，“那个替他非常非常生气，而且你们的胡萝卜海盐也非常非常感人，火候把握好像不是很到位，错肩的深浅我建议可以控制得更好……”
林瀚宇一言不发地看着张磊，感受着这番刻骨的质疑，心里像在跳踢踏舞一样欢快。
他大概早就该来这里，了解更多了。只是因为他一直不肯努力，所以就耽误了这种珍贵的角色交锋的机会。但是，现在他不同了。
“这个世界需要新身份，需要新人物。”
“我们需要灵魂”
画面拉远，此刻只有短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