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井诡影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北平像是被一块浸了冷水的灰布裹住了。
风从城墙根钻进来,卷着碎叶在胡同里打旋,呜呜咽的,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涩味。
槐树早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上支棱着,枝梢被风扯得直颤,
活像无数双枯瘦的手,要抓住点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沈砚之裹紧了身上的深色长衫,
袖口还是沾了几片碎叶——那叶子黄得发脆,踩上去咔嚓响,积了厚厚一层,真像满地碎金,
只是这金太冷,冷得硌脚。他在无量胡同口站了片刻,那座朱漆大门就在眼前,
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的木色,像块旧伤疤。他抬起手,指节在半空悬了悬,
终究还是叩了下去。力道轻得很,像怕惊动了什么,可那迟疑里,又藏着不得不来的沉。
黄铜门环上的衔环兽磨得发亮,眼珠的地方却积了点灰,看着有点钝。沈砚之的指尖刚碰上,
就打了个激灵——不是凉,是冰,冰得像攥了块腊月里的铁,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
他刚收回手,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声响在静悄悄的胡同里拖得老长,
像根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门缝里探出头的老妈子穿件青布棉袄,洗得发白,
肩膀处打了块同色补丁,浆得硬挺挺的。她颧骨上两团红,不是好气色,是透着病气的潮红,
像被火烤过的纸。眼睛直勾勾的,没什么神,眼珠子像是定住了,就那么对着沈砚之,
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沈先生?随我来。”声音飘得很,像风一吹就要散。
沈砚之跟着她往里走,脚刚跨过门槛,一股怪味就撞进了鼻子。先是甜,腻腻的,
像夏末烂在院里的石榴,甜得发齁;再咂摸咂摸,又钻出来点铁锈味,带着股子腥,
冷不丁地刺一下,把那甜腻撕开个口子。两种味搅在一起,闻着让人心里发紧。
正北那棵石榴树也落光了叶,枝桠歪歪扭扭的,有根粗枝断了半截,茬口黑乎乎的,
像结了层痂。最瘆人的是树杈上挂着的红布偶,红布褪得发粉,边角卷了毛,
看着像块揉皱的旧血布。原该是孩童玩的玩意儿,却缝得歪歪扭扭,脑袋大身子小,
尤其那双黑线缝的眼睛,斜斜地吊在脸上,风一吹,布偶就慢悠悠转起来,转着转着,
那眼睛就正对上了正房的门,也像是……正对着沈砚之。暮色降得快,
天上的灰云压得更低了,院里的光昏昏沉沉的。沈砚之看着那布偶在风里晃,影子投在地上,
也跟着一荡一荡,心里头那点迟疑,忽然就变成了说不清的慌。“我家老爷在后院。
”老妈子的声音刮过来,真像砂纸蹭过朽木头,又涩又哑,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滞涩。
她转身往里走时,沈砚之才看清那怪相——不是踮脚,是整个人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提着后领,
脖子梗得笔直,肩膀纹丝不动,只有两条腿机械地往前挪。
脚尖碾过青砖时发出“咯吱”轻响,脚后跟始终悬着半寸,像踩着看不见的刀尖,
每一步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青布棉袄的后襟被风掀起个角,
露出里头打了三层补丁的里子,布丝都磨得发毛了。沈砚之跟着她穿过月亮门,
门楣上的彩绘早褪成了淡影,只剩几缕残红,像干涸的血痕。一进后院,
他就觉出不对——满地青石板铺得密不透风,却没一块平整的,全是深浅不一的刻痕。
那些纹路细得像头发丝,粗的能塞进指甲,纵横交错着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从月亮门边一直铺到院子深处。夕阳正往西边沉,最后几缕光斜斜切下来,
照得纹路里的积灰泛出灰白,那网的影子在地上慢慢缩紧,倒真像要把什么活物困在里头。
网的中心陷下去一块,是口枯井。井口盖着块铁板,锈得厉害,
红褐相间的锈迹像无数细虫在爬,边缘卷成了波浪形,看着就脆,仿佛一碰就要碎。
铁板上整整齐齐贴了七道黄符,符纸是粗糙的麻纸,边缘卷得像焦了的荷叶,发黑发脆,
却偏是中间的朱砂咒文红得扎眼——不是陈年朱砂的暗褐,是亮堂堂的红,
像刚从血里捞出来,透着股活气,风一吹,符纸“簌簌”轻响,那红就在暮色里晃,
看得人眼晕。“沈先生可算来了!”井边站着的男人猛地转过身,锦缎马褂的料子极好,
暗纹在昏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可领口歪着,前襟皱得像团揉过的纸,
袖口还沾了块深褐的污渍,看着蔫蔫的。正是这宅子的主人顾景明。
他脸色是种没见过光的青白,眼下的青黑浓得像泼了墨,眼泡肿着,布满红血丝。
看见沈砚之,他往前踉跄了半步,双手在身前搓着,指关节发白,
那模样真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块浮木,
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抖:“您快看看这井……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沈砚之没应声,
先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罗盘。黄铜的盘面磨得发亮,边缘刻着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
天池里的水银面平得像镜。可指针刚一落进天池,就“嗡”地一声弹起来,
在盘面上疯狂打转,快得成了道银线,细碎的嗡鸣在静悄悄的后院里格外清楚,
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转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指针才猛地一顿,斜斜地钉向那口枯井,
针尖上凝着层青黑,不是锈,是种泛着油光的暗青,看着就像沾了陈年的尸油,
黏在上面甩不掉。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青石板上的纹路。指腹触到的不是普通刻痕,
边缘又深又利,像用凿子硬生生凿出来的,槽里积着黑灰,摸上去有点黏腻。“这是困龙阵。
”沈砚之的声音压得低,“用朱砂混了黑狗血画的,你闻。”顾景明凑过去,
果然闻到股淡淡的腥甜,不是血的腥,是带着土味的腻,混着点说不清的臊气。
“阵眼本该用暖玉镇着,”沈砚之指尖移到井边,指甲抠了抠砖石缝,挑出些灰白色的碎屑,
细得像磨碎的骨殖,“这里却用了口井。”他把碎屑凑到鼻尖,一股焦糊味钻进来,
不是草木灰的呛,是骨头烧透了的那种闷焦,“井沿嵌了骨灰。”顾景明的脸“唰”地白了,
往后缩了半步,脚踢到块小石子,滚进石板缝里,发出“嗒”的轻响,
在这院子里却像炸了个响雷。“这宅子……这宅子以前是……”他的牙都在打颤。
“前清一个贝子的别院。”顾景明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得厉害,“去年托人买下时,
带工的老匠人就说,这井填了快百年了,当年贝子府里死过不少人,有说是病死的,
有说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有说是井里淹了人,填井时还洒了黑狗血。
我当时只当是迷信,想着晦气,就没动它。”风卷着落叶从月亮门外钻进来,打在铁板上,
发出“啪嗒”声。顾景明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可自上个月起,每到子时,井里就有响动。
不是风声,是……是有人在底下敲铁板,‘咚’、‘咚’的,一下下的,匀得很,
像在数着数儿……”他说着往井边瞥了一眼,又猛地转开脸,“我让下人去看,
铁板钉得死死的,可那声音就是停不了,夜夜如此……”夕阳彻底沉下去了,
后院的影子越拉越长,青石板上的“困龙阵”在昏暗中像活了过来,
那些纹路仿佛在慢慢蠕动,把整口井,连同井边的人,都罩进了那张无形的网里。
沈砚之的目光越过老妈子的肩头,落在西厢房的窗棂上。那窗棂歪歪扭扭,
木框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爬满了灰黑的蛛网,蛛网上黏着几片干硬的槐叶。
糊窗的毛边纸黄得像陈年的烟叶,中间破了个铜钱大的洞,
洞眼里塞着一团乱发——不是寻常的发丝,黑得发乌,还泛着层油光,像是浸过什么脏东西,
一缕缕缠成疙瘩,看着像团缩在洞里的蛇。2 血信之谜这景象刚撞进眼里,
沈砚之的眉峰就蹙了起来。三天前收到的那封信突然在脑子里清晰起来——信封是糙纸做的,
边角磨得发毛,像是在泥地里滚过,正面的“沈砚之亲启”五个字歪歪扭扭,
笔锋却带着股狠劲,像是用秃笔蘸了浓墨硬戳上去的。最怪的是墨迹,
里头混着些暗红的颗粒,不是朱砂,倒像干透的血痂,指甲刮过能感觉到细碎的渣。
信里只两句话,纸页薄得透光,字却刻得深:“无量胡同顾宅,井底有煞,速来。
”落款一个“陈”字,笔画锋利,收笔处带着钩,像把小刀子。
“顾老板认识姓陈的风水先生?”沈砚之收回目光,声音平平静静的,却带着股探底的沉。
顾景明的脸“腾”地就变了色,青白里泛出层灰,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
他眼神猛地往旁边瞟,落在那棵挂着布偶的石榴树上,又飞快收回来,喉结上下滚了滚,
才支支吾吾地说:“不……不认识。沈先生,您看这阵仗,还是先想想怎么破解吧,
我儿子……”他说着,声音突然发颤,抬手往正房指了指。棉门帘被轻轻掀开一角,
露出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孩子穿件月白小褂,领口松垮垮的,脸色白得像张没染过的宣纸,
连嘴唇都没点血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琉璃,一点神采没有,
就那么直勾勾钉在枯井的方向,眨都不眨。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他嘴角那丝笑,浅浅的,
没到眼底,嘴角咧得有点歪,像被人用线扯着,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沈砚之的目光在男孩脸上停了一瞬,那孩子却突然眨了眨眼,嘴角的笑深了些,
看得沈砚之指尖莫名一凉。3 子时惊魂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胡同里的风就更紧了,
卷着落叶“哗啦啦”撞在院墙上,像有人在外面拍门。沈砚之提着桃木剑,
黄符用红绳捆在剑鞘上,走进后院时,月光正惨白地铺下来,像层薄冰盖在青石板上。
困龙阵的纹路上,白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朱砂痕,此刻竟泛出淡淡的红光,顺着刻痕蜿蜒,
像细蛇在爬。刚站定,井里的响动就准时来了——“咚,咚,咚。”不是沉闷的撞,
是带着脆劲的响,一下是一下,间隔得匀匀的,像有人用指甲盖在铁板上慢慢刮,
又像骨头敲在铁上,那声音裹着寒气从铁板缝里钻出来,在空荡的后院里荡开,
撞在月亮门上又弹回来,听得人后颈的汗毛直竖。顾景明举着盏马灯跟在后面,
灯笼的光晕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青石板上,像团扭动的鬼影。
他手抖得厉害,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照亮他脸上的汗,
颧骨那两团潮红在昏光里红得发紫,倒像两团凝固的血。“沈先生,要……要打开看看吗?
”声音抖得不成调,尾音都劈了。沈砚之没答话,从布包里摸出七枚铜钱。
铜钱是顺治年间的,边缘磨得光滑,正面的“顺治通宝”四个字还清晰。他屈指一弹,
铜钱“叮”地落在青石板上,分七个方位嵌进困龙阵的纹路里,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