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政局那盏惨白的吸顶灯,嗡嗡低鸣,似乎在为我们这漫长的十七年奏了首难听的哀乐。
灯光冷硬地浇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也浇在我和陈远之间那道无形的沟壑上。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混着一点潮湿的霉气,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香水味——不知是哪位同样来告别一段过往的女人留下的。
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搅。他低头,笔尖划过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最后一行,动作干脆利落,
仿佛签下的不是我们十年婚姻的句点,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供货合同。墨迹未干,
他搁下笔,终于抬起眼皮看我,眼神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朦胧又遥远。他嘴唇动了动,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真离?”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枚淬了冰的针,
精准地扎进我记忆最深处某个最柔软的地方。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眼前这个穿着高定衬衫、袖口别着精致袖扣的男人,
轮廓依稀还是十七年前那个在出租屋昏黄灯光下,小心翼翼把大半个馒头塞进我手里的少年。
只是那少年眼里的光,早已被眼前这双深潭似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眸彻底吞噬了,
再看不出一点影子。“嗯。”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像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心惊。十年光阴,千万家产,
最终只换来这轻飘飘的一个字。我拿起桌上另一支冰冷的签字笔,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
没有犹豫,在那片决定命运的空白处,签下了我的名字——林晚。笔划清晰,力透纸背,
仿佛在宣告某种终结。手续比预想的还要快。
两本崭新的、同样暗红色的册子被推到我们面前。工作人员面无表情,
公式化地说着“恭喜”或者别的什么套话。那鲜艳的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像两簇小小的、冰冷的火焰,灼烧着掌心。恭喜?恭喜我们终于把这十年熬成了灰烬?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外面是灰蒙蒙的阴天,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有预想中的倾盆大雨,只有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沾湿了头发和外套。
陈远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
又像是在咀嚼某种迟来的苦涩。“林晚……”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雨丝浸得湿漉漉的,
带着一种我几乎陌生的迟疑,“我们……十七年了。”十七年。
十七年了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的锁孔,咔哒一声,
那尘封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混合着菜叶味、机油味和廉价汗水的画面,
裹挟着十七岁夏天特有的、潮湿闷热的气息,汹涌地撞进脑海。2.那年夏天,
热浪裹着湿气,能把人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蒸干。
我们挤在城郊一栋老筒子楼顶层的小单间里。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夫妻的争吵、小孩的哭闹,
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屋顶渗水,每逢下雨,就得把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摆一地,
叮叮咚咚的雨滴敲击声,是那段拮据岁月里最恼人却又最真实的背景音。怀念吗?
倒也挺怀念的。我那时在一家小饭馆后厨打杂,双手整天泡在油腻的冷水里,指节红肿,
指甲缝里总也洗不净葱姜蒜的味道。陈远呢?他什么活儿都干。白天跟着装修队爬上爬下,
灰头土脸;晚上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去批发市场帮人运菜,
常常是后半夜才回来,带着一身露水和泥土的腥气。记得最窘迫的时候,
真是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就是一顿饭。他总是把明显更大、更厚实的那一半,
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蹭着灰,眼睛却亮得出奇,
映着窗外远处高楼模糊的霓虹。“晚晚,吃!”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别省着,
多吃点。等我以后有钱了……”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只是咧开嘴笑,
露出一口在灰扑扑的脸上显得格外白的牙齿,“让你顿顿吃肉,住大房子,
再也不用听隔壁吵架!”那半个馒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小口小口地咬着,粗糙的麦麸感摩擦着喉咙,一股酸涩却滚烫的东西直冲眼底。我低下头,
把眼泪逼回去,也把自己那半个又掰下一小块,趁他不注意,飞快地塞进他嘴里。
他愣了一下,想躲,没躲开,含糊地嚼着,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像落进了星星,
那种眼光我到现在都记得。“傻啊你!”他嗔怪着,却一把将我拉过去,紧紧箍在怀里。
出租屋狭小局促,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汗味,
我们像两只在风雨飘摇中互相取暖的小兽,身体紧紧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咚咚咚,敲打着贫穷的壁垒,也敲打着对未来的那点渺茫却无比执拗的期盼。后来,
陈远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辆濒临报废的二手小货车。车漆斑驳,
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像得了哮喘的老风箱。可这辆破车,成了我们命运的转折点,
也成了我们那段相依为命岁月里最温暖的堡垒。拿到车钥匙那天,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拉着我绕着那辆铁锈斑斑的家伙转了好几圈,反复念叨着:“晚晚你看!咱们的车!
以后不用蹬三轮了!能拉更多菜,跑更远的路!”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里面燃烧着一种原始而炽热的火焰。记得清洗它花掉了我们整整一个周末。陈远光着膀子,
汗水和着水管里喷出的冷水,顺着他年轻结实的脊背往下淌。我负责擦洗驾驶室,
抹布拂过积满厚厚油泥的方向盘、仪表盘,露出底下原本的塑料颜色。
那刺鼻的汽油味、铁锈味、尘土味混合在一起,竟也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桶便宜的蓝色油漆,
笨拙地在车门上刷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林陈蔬菜”。阳光照在未干的油漆上,
闪着廉价却充满希望的光。这辆破车,成了我们流动的家和战场。天不亮就出发,
车轮碾过城市寂静的街道,驶向弥漫着泥土和生鲜气息的批发市场。
车厢里堆满了沾着露水的青菜、沉甸甸的土豆、还有刚从地里摘出来的番茄。
我和陈远挤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车窗摇下,清晨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他一手把着方向盘,
一手总会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握住我冰凉的手。他的手心粗糙,布满硬茧,却异常温暖有力。
“晚晚,困了就眯会儿,到了我叫你。”他的声音混在发动机的轰鸣里,嗡嗡作响。
我摇摇头,侧头看他专注开车的侧脸。晨曦微光勾勒着他年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那一刻,小小的驾驶室,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庞大和冰冷,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满满一车沉甸甸的、能换来生活费的希望。
我会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感受他身体随着路面颠簸而微微震动,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辆破车,承载着我们所有的汗水和梦想,摇摇晃晃地驶向那个模糊却诱人的“以后”。
后来,我们有了第一个固定的菜摊。再后来,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陈远的脑子活络,
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开始尝试联系一些小的餐馆、单位食堂,做定点配送。
我们的“林陈蔬菜”,靠着一点一滴的诚信和比别人多熬几个小时的辛苦,
竟也慢慢有了点小名气。终于在一个夏季的午后,我们搬离了那个漏雨的出租屋。
新家在一个不算新但很干净的小区,两室一厅。房子不大,甚至可以说简陋,但对我们而言,
无异于天堂。拿到钥匙那天,陈远抱着我,在那个空荡荡的、只有水泥地面的客厅里,
转了好几个圈。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他小心的把我放下,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灼热。“晚晚,我们的家!
”他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激动和颤抖,“你看,有厨房!有卫生间!还有两个房间!
”他拉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去,规划着,“这间大的是我们的卧室,
那间小的……以后给我们的孩子!我要给他买最好的书桌,最好的小床!
”他不停的描绘着未来的蓝图,眼睛亮得如同星辰。在那个洒满阳光的空房间里,
他紧紧抱着我,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他一遍遍地吻我的头发,我的额头,我的眼睛,
滚烫的唇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将我紧紧包裹。那是家的味道,
是奋斗的味道,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苦涩却无比甘甜的味道。“晚晚,
”他在我耳边低语,气息灼热,“我们熬出来了。我会让你过好日子,最好的日子!我发誓!
”我相信他。那时的陈远,眼里的光芒足以照亮我们整个未来。那间小小的、空荡荡的房子,
因为有了这份滚烫的承诺和紧贴的心跳,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温暖得不可思议。
我们拥抱着,站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充满阳光的起点上,
仿佛拥有了抵御世间一切寒冷的铠甲。3.回忆的潮水带着灼人的温度退去,
眼前只剩下民政局门口冰冷的雨丝和灰暗的天空。雨点落在脖颈里,激得我一个寒噤。
陈远那句“十七年了”的余音还在耳边回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沉入冰冷的水底,再无回响。是啊,十七年了。可后来呢?
后来,日子真的如他所愿,一天天“好”了起来。小货车早已被淘汰,换成了崭新的面包车,
然后是轿车。陈远不再亲自跑市场、搬货、吆喝。他成了“陈总”。名片上的头衔越来越长,
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味道也从汗水、汽油味,
变成了各种场合沾染的烟酒气、还有……若有若无的、陌生的香水味。起初,我也只是心疼。
他胃不好,熬不得夜,更喝不了太多酒。我会煲好养胃的小米粥,在客厅亮一盏小灯,
无论多晚都等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心才会落回实处。他带着一身疲惫和酒气进门,
有时会含糊地抱怨几句生意难做,有时会习惯性地伸手抱抱我,把头埋在我颈窝里,
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那时,我依然能触摸到一点点过去的影子,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或许是他频繁出差,电话却越来越少;或许是重要的纪念日,
他塞过来一张数额不小的购物卡,却忘了曾经在破出租屋里,
用捡来的易拉罐拉环给我“戴上”时,
说“以后给你买真的”;或许是他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款式也越来越陌生,而我询问时,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应酬场合,难免沾上”……怀疑像藤蔓,一旦滋生,
便疯狂缠绕、勒紧心脏。彻底的破碎,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夜。那天他应酬归来,
带着浓重的酒气,衬衫领口蹭着一抹刺目的嫣红。他倒头就睡,手机随意地扔在床头柜上。
屏幕亮起,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没有备注姓名,只有一串号码。内容很短,
像淬了毒的针尖:“亲爱的,到家了吗?想你身上的味道了。”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