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八年，病榻前，御药飘香。＞胡惟庸奉旨探病，眼底藏锋：“陛下念先生劳苦功高，
特赐良药。”＞我望着这碗御赐汤药，忽忆起至正二十年那个雪夜。＞那时朱元璋三顾茅庐，
我于山中陋室献上《时务十八策》。＞鄱阳湖上借东风，七星灯续命七日，
助他大破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如今武英殿内，他指着咬过的烧饼问我：“可知大明国运？
”＞我写下烧饼歌预言三百年兴衰时，他眼中杀机已现。＞这碗药，终究是来了。
---浓稠的药气，带着一种甜腻到发苦的腐朽气息，沉沉地压在床榻四周，
几乎凝成了肉眼可见的灰白色薄雾。每一次艰难地吸气，那气息便如无数细小的冰针，
狠狠刺入肺腑深处，激得一阵剧烈的呛咳。胸腔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砺石，
每一次震动都刮擦着血肉，牵扯着全身早已枯朽的骨头一起呻吟。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
又被我用尽残存的力气强压下去，只余下铁锈般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先生……” 侍立在侧的幼子刘璟声音发颤，手中捧着的素白丝帕，
一角已被我咳出的几点暗红染透，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不祥的梅花。他慌忙将帕子攥紧，
藏入袖中，那惊惶无措的眼神，却比血渍更刺眼。窗外，暮春时节的风本该是暖的，
带着草木萌发的生气。可吹进这间垂挂着厚重青布帐幔的屋子，却只剩下阴冷。
风掠过庭院中几株病恹恹的芭蕉，叶子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是枯骨在相互敲打。这声音，
单调而固执地钻入耳中，竟意外地盖过了肺腑间那令人窒息的喧嚣。我微微侧过脸，
目光投向被窗棂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光。一只孤零零的麻雀，在檐角短促地叫了两声，
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刘公！陛下天恩浩荡啊！”一个声音突兀地撞破了室内的死寂，
带着刻意拔高的、近乎谄媚的洪亮。胡惟庸。他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发出橐橐的声响，平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人影投在床前的地面上，
拉得很长。他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低着头，双手稳稳地托着一个紫檀木的托盘。托盘中央，
端放着一只天青色的官窑瓷碗，碗壁薄如蛋壳，釉色温润如玉。碗口氤氲着袅袅的热气，
将那碗中汤药深沉如墨的颜色，衬得愈发神秘而沉重。那股甜腻苦涩的药味，
正是从这碗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浓得几乎要凝固。胡惟庸在床前三步处站定，
宽大的绯红官袍下摆纹丝不动。他脸上堆着极其饱满的笑容，每一道皱纹都似乎精心熨烫过，
恰到好处地表达着关切与恭敬。但那笑容，像是用浆糊硬生生糊上去的面具，
僵硬地覆盖着底下的东西。他的眼睛，那对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算计光芒的眼睛，
此刻正深深地望向我，目光锐利如锥，毫不掩饰地在我枯槁的面容上逡巡、刺探，
仿佛要将这具残躯里最后一点生机也榨取出来，看个分明。那眼底深处，
分明跳跃着一簇冰冷的、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的火焰。“刘公，” 他拱了拱手，
声音洪亮得有些刺耳，在这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回荡，“陛下听闻公贵体违和，圣心日夜焦灼，
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特命太医院院使亲率众御医，以百年老参为君药，
佐以天山雪莲、南海龙涎等数十味奇珍，精心熬制了这碗‘九转还魂汤’！
陛下口谕：‘先生乃我大明开国柱石，劳苦功高，社稷倚重，务必亲眼看着先生服下此药，
早日康复，再为朕分忧！’”他微微前倾身体，脸上那层笑容的厚度几乎要溢出来，
语气加重，一字一顿，如同敲钉般清晰：“陛下…念先生劳苦功高，特赐良药！
此乃旷古未有的恩典！刘公，请用药吧！”小黄门无声地趋前一步，
将那盛着墨色药汁的天青瓷碗，稳稳地捧到我的眼前。碗口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
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珍稀药材异香与某种隐秘腐朽的气息。那深不见底的墨色药汤，
在薄胎瓷碗中微微晃漾，仿佛一个浓缩的、深不可测的漩涡。
胡惟庸那刻意拔高的、饱含“圣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耳膜上。
那“劳苦功高”四个字，更是带着刺骨的冰棱，狠狠扎进心窝。
这碗药……这碗药……眼前浓稠翻腾的药气骤然扭曲、旋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
竟奇异地散开、变淡、转冷。那股甜腻的腐朽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凛冽、清冽、带着松针与冰雪气息的山风。那沉重的药碗，在视野中模糊、变形，
最终定格成一只粗糙的、豁了口的黑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寡淡的粗茶。
**至正二十年。冬。浙东括苍山。**寒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
在漆黑的林莽间发出凄厉的呼啸，如同万千野鬼在哭号。简陋的茅屋在风雪中簌簌发抖，
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门板被狂风撕扯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内唯一的取暖之物，
是火塘里几根半湿的柴薪，勉强燃着微弱的火苗，跳动出昏黄的光晕，
将三个围坐的身影拉长、扭曲在糊满旧纸的土墙上。光晕勉强照亮了当中一人——粗布短袄，
满面风尘，冻得通红的脸上，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却像炭火里的两点寒星，
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逼人，一瞬不瞬地盯在我脸上。他双膝跪坐于冰冷的草席上，
姿态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双手捧着那只粗陋的黑陶碗，碗中茶水微温。“元璋一介草莽，
蒙先生不弃，两次冒雪来访，皆未能聆教。今日厚颜，三顾茅庐，恳请先生出山，指点迷津，
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坚定和难以言喻的渴望，
穿透了屋外的风吼，“先生胸藏万甲兵，岂忍见神州陆沉，生民倒悬？元璋愿以赤诚之心，
奉先生为吾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捧着碗的手，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指尖沾着赶路时沾上的泥泞。坐在他下首的徐达，这位后来横扫北元的猛将，
此刻也屏住了呼吸，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
眼神中充满了对眼前这位传说中的“浙东名士”的敬畏与期待。屋外风雪更急，
狂风吹得窗纸扑啦啦狂响，几乎要碎裂开来。那微弱跳动的火苗，
被灌入的寒气逼得猛烈摇曳，光影在每个人脸上疯狂地晃动，明灭不定。沉默。
只有风雪的嘶吼和柴薪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我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碗粗茶，
而是探入怀中，取出一卷用葛布包裹得整整齐齐的文稿。布卷沉甸甸的，
仿佛凝聚了这乱世十数年的观察、推演与心血。我将它放在火塘边干燥的地面上，解开系绳，
铺展开来。昏黄的光线下，
卷首几个墨色饱满、力透纸背的大字显现出来——《时务十八策》。朱元璋的目光，
瞬间被那卷轴牢牢吸住，眼中的火焰猛地炽烈起来，几乎要点燃那昏暗的茅屋。“天下大势，
分久必合。”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雪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
在小小的茅屋中激起无形的涟漪，“元失其鹿，群雄竞逐。然陈友谅据荆襄，拥巨舰，
性骄狂而多疑；张士诚踞苏杭，富甲东南，却器小无远志，只图自保；明玉珍偏安巴蜀，
不足为虑；元廷主力远遁漠北，鞭长莫及，中原空虚……”我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移动，
点过那些用浓墨标注的地名与势力名称，语速沉稳而有力：“将军欲成大事，
当先取金陵为根基。金陵龙蟠虎踞，乃帝王之资。然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避群雄之锋芒，收天下士民之心。待根基稳固，兵精粮足，
则……”指尖重重地落在卷轴中段一个醒目的位置——“西征陈逆，决战鄱阳！
”“陈友谅拥巨舰，号六十万，看似势大，然其骄横跋扈，部众离心。其水军虽强，
却失于调度，且其楼船高大笨拙，利于大湖，
却拙于近战缠斗……”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剖析着那个强大的敌人，
“将军可诱其深入鄱阳湖狭窄水域，以小船近身搏杀，以火攻之！其势虽众，必溃于一炬！
”“火攻？”朱元璋眼中精光爆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几乎要扑到那卷策论之上，
“先生！鄱阳湖面浩渺，风向瞬息万变！如何能控？”“天象自有定数。
”我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仿佛穿透了茅屋的顶棚，
望向那风雪肆虐、星辰隐匿的夜空深处，“冬至前后，必有东南大风骤起，连吹七日！
此乃天助将军破敌之时！”“七日大风？”朱元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猛地看向徐达，徐达同样一脸震骇。人力岂能预知天风？而且如此精确！“不错，七日。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笃定，“此风起时，便是陈友谅授首之日！
将军只需依策而行，备足火器箭弩，择小舟敢死之士，待风起，则万箭齐发，火船齐进，
焚其巨舰！陈逆水军，必成瓮中之鳖！”朱元璋死死盯着我，呼吸变得粗重。
茅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卷《时务十八策》在火光的映照下，
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粗陶碗，双手按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我，
也对着那卷承载着希望与杀机的策论，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地触碰到地面。
“先生真乃神人也！元璋得遇先生，如鱼得水！先生之策，元璋字字刻骨！
鄱阳湖……便是陈贼葬身之地！”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血与火的灼热承诺。
“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冲上喉头，
像无数粗糙的砂纸在气管里疯狂摩擦。我弓起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前单薄的衣襟，
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牵扯着全身衰朽的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眼前那碗浓黑如墨的“九转还魂汤”剧烈地晃动起来，
碗口蒸腾的热气扭曲着胡惟庸那张堆满虚假关切的脸。“……刘公？刘公！药要趁热啊！
”胡惟庸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我强压下翻涌的血气，喘息着，目光从那令人窒息的药碗上移开，
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染成铁灰色的天空。
鄱阳湖……那场决定乾坤的大火……仿佛又在那片灰暗的背景上燃烧起来，灼烤着我的记忆。
**至正二十三年。秋。鄱阳湖，康郎山水域。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血腥和湖水被煮沸的怪异腥咸。
死的惨嚎、船体破裂的巨响、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爆鸣……无数声音混合成一片毁灭的狂潮，
冲击着耳膜，震得脚下的旗舰甲板都在微微颤抖。湖水早已不再是碧色，
而是粘稠、污浊的暗红与焦黑，漂浮着碎裂的木板、燃烧的帆布、肿胀的尸体和断裂的肢体。
巨大的楼船残骸如同燃烧的岛屿，在湖面上缓缓下沉，喷吐着滚滚黑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火光映照着湖水，也映照着每一张被恐惧、绝望或疯狂扭曲的面孔。旗舰指挥台上，
朱元璋的甲胄上溅满了血污和烟灰，他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炼狱般的战场，
紧握佩刀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前方，
陈友谅引以为傲的“混江龙”、“撞倒山”等数十艘巨舰组成的庞大舰队，
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无数轻捷的明军小船，如同嗜血的鲨鱼群，
在狭窄的水道间灵活穿梭，不顾一切地贴上那些笨拙的庞然大物。士兵们抛出铁钩飞索，
悍不畏死地攀援而上，与甲板上惊慌失措的敌军展开血腥的肉搏。然而，
陈友谅的旗舰“定远号”依旧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在混乱中顽强地组织着反击。
巨大的拍杆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横扫，将靠近的小船砸得粉碎；密集的箭雨和火铳弹丸，
收割着蚁附攀爬的明军性命。更令人心焦的是，预想中的东南大风，迟迟不见踪影！“军师！
风呢？！风在哪里？！”朱元璋猛地回头，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血丝和濒临崩溃的焦灼。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猛兽，
混杂着最后的信任和即将爆发的怀疑。指挥台上的徐达、常遇春等大将，
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无声的质问。没有风，
火攻便无从谈起，再多的牺牲，也只是在巨舰的碾压下徒增伤亡！我没有看他，所有的精神，
所有的感知，都像无形的触手，延伸向浩瀚无垠的虚空。头顶的天空，
被浓烟和燃烧的余烬染成一种诡异的暗红。我闭上眼，心神沉入一片混沌的星海。
紫微垣晦暗不明，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它们的轨迹在我识海中急速推演、变幻。
无形的丝线在星体间绷紧、缠绕……是了！天地之气滞涩！斗柄所指，东南方一片混沌淤塞！
非自然之力不能贯通！“取灯来！”我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亲兵迅速在指挥台最前方空出一块区域。七盏粗陶油灯被小心地摆放在甲板上，
灯油是新添的，灯芯粗壮。按照我急促的指令，
七盏灯被极其精确地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斗魁四星天枢至天权，
斗柄三星玉衡至摇光，勺口直指东南方向！“火！”我低喝。七盏油灯被同时点燃，
七簇橘黄色的火苗在充满血腥的风中顽强地跳动起来，映照着周围将士惊疑不定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