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墙那边的声音夏日的午后，闷热像一层无形的、浸透了油的厚布，
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整个江南小镇。蝉鸣是这窒息世界里唯一的霸主，
声嘶力竭地撕扯着黏稠得几乎凝固的空气，一声叠着一声，永无止境，
仿佛要将人的耳膜和神经一并扯碎。
阿昭穿着洗得发白、几乎透出底下肌肤颜色的细棉布褂子，背脊紧贴着自家冰凉的青砖墙，
贪图那一点可怜的凉意。砖墙被日头烤得外皮微烫，内里却沁着地底的阴凉，
那凉意丝丝缕缕地透进薄薄的衣衫，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小巧的舌尖抵着一支化得飞快的橘子味冰棍。廉价的糖精和香精混合着冰的刺激，
在口腔里弥漫开一股工业化的甜腻。冰棍融化得极快，甜腻的、带着橘黄色素的汁水，
顺着粗糙的木棍蜿蜒而下，黏糊糊地糊在她微微汗湿的手指缝里，像某种甩不掉的烦恼。
几只不知疲倦的蚂蚁被这突如其来的甜味吸引，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爬上她的指尖，
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烦躁的痒。就在这黏腻的、被蝉鸣统治的午后，墙那边，
先是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沙哑的咳嗽，接着，
一个清朗又带着点故作老成的声音穿透了蝉噪：“阿昭——”声音不大，
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干嘛？”她懒懒地应，声音被暑气压得扁扁的，没什么力气，
像晒蔫了的草叶。“冰棍——分我一口！”是隔壁的程砚，
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和一点点耍赖，还有一丝被热浪蒸腾出的渴望。“不给！
自己买去！”阿昭故意把吸溜声弄得很响，带着点恶作剧的得意，
仿佛那响亮的声音能驱散一些烦闷。可心里却像被一根极轻的羽毛搔了一下，
泛起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涟漪。她知道他为什么不去买——程家婶子管得严，零用钱看得紧，
尤其不许他多吃这些“伤脾胃”的零嘴儿。“小气鬼！”程砚的声音带着笑意，
像穿过藤蔓缝隙跳跃的阳光，精准地落在她心尖上，驱散了一丝燥热，
“我新得了两颗玻璃弹珠！最透亮那颗，蓝汪汪的，像你眼睛似的，给你！换你半根冰棍！
”玻璃弹珠！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孩子们最珍贵的财富，是炫耀的资本，
是友谊的见证，更是男孩们“战场”上的利器。一颗“猫眼”般透亮的好珠子，
足以让所有玩伴眼红。“真的？”阿昭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星子，
之前的懒散一扫而空。她下意识地朝墙缝那边挪了挪身子。“骗你是小狗！快，
从门缝底下塞过来！你那冰棍都要化光了！”程砚的声音带着急切，
仿佛那冰棍融化的是金子。阿昭抿嘴笑了，
心里那点小小的、因炎热而生的别扭瞬间烟消云散。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
把手中那支已经软塌塌、快要拿不住的冰棍，
从自家那扇吱呀作响、门轴早已磨损的旧木门底下的缝隙推出去。门缝很窄，仅容一指，
冰棍的木棍被挤压着，更多的橘色汁水溢了出来。不过三步石板路的距离，
对面那扇同样斑驳、漆皮剥落的木门吱呀一声，也开了一条更窄的缝。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些许泥土痕迹的少年手迅速伸出来，
准确地抓住了冰棍露在外面的那半截木棍。指尖无意间擦过阿昭同样沾着糖汁的手指，
带着夏日的微汗和冰棍残留的凉意，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头顶，
那棵不知年岁、根系早已盘踞了两家院墙的紫藤萝，正值盛年。虬劲的枝干上，
紫色的花穗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浓密得几乎淹没了这扇小小的、传递着清凉与秘密的门缝。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在地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细碎的花瓣随风无声飘落，
有几片沾在阿昭汗湿的额发上，也有一片轻盈地落在了程砚刚刚缩回的手背上，
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痒意。他们就这样，隔着一堵矮矮的、布满青苔和岁月痕迹的墙，
两扇吱呀作响、见证着无数孩童秘密的木门，共享着同一支冰棍最后那点可怜的清凉与甜腻。
那甜腻里，混杂着木头的味道、泥土的气息，还有紫藤花若有若无的淡香。这一刻，
仿佛整个无忧无虑、蝉鸣永不停歇、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滚烫童年，
都被压缩在这短暂的、带着隐秘甜味的寂静里。那时的墙真的很矮，
矮到阿昭只需垫上两块半截的旧砖头，就能清晰地看见程砚在自家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她常常看到他对着那口积着雨水、水面漂浮着几片落叶的大水缸映出的倒影，
一本正经地练习写大字。他抿着嘴，眉头微微蹙起，握着笔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
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使命。他总是嫌弃阿昭的字写得像“狗爬”，歪歪扭扭，毫无筋骨。
可第二天，当阿昭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描红本，准备应付私塾先生检查时，总会惊讶地发现，
那最让她头疼的几行大字，已经被一种不属于她的、工整有力的笔迹悄然填满，
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那字迹，像他赶跑恶狗时挺直的脊背，带着一种沉默的守护。
阿昭记得那次爬老桑树摘桑葚，紫黑色的浆果汁液饱满，诱惑着她攀上更高的枝丫。
一个不留神，脚下的细枝咔嚓断裂，她惊呼着摔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凸起的树根上，
蹭掉一大块皮，血珠瞬间冒了出来，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程砚，
像一阵风似的从墙头翻了过来那时墙还只是他抬脚就能过的障碍，
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跑。面对阿爹举起的笤帚疙瘩，他挺着小胸脯，
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是我推搡阿昭的！不关她的事！”那结结实实落在程砚屁股上的几下，
换来阿昭躲在门后咬着嘴唇无声的哭泣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暖流。
巷尾那只凶神恶煞、总是龇着尖牙的大黑狗，是阿昭整个童年的噩梦。每每放学回家，
只要远远看到那团黑影蹲在巷口，她就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有程砚，像个小英雄一样，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结实的、带着树疤的木棍，挥舞着，
嘴里发出“嗬！嗬！”的吓唬声，勇敢地冲出来挡在她身前。
他小小的身影在恶犬面前显得单薄，眼神却亮得惊人，
带着不容侵犯的凶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那恶犬欺软怕硬，
最终在程砚不退让的吼声和挥舞的木棍威慑下，夹着尾巴悻悻地溜走了。他回头看她，
脸上沾着奔跑激起的灰尘，额发汗湿地贴在额角，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带着胜利的得意：“怕什么！有我在呢！” 那句话，像一道坚固的屏障，
瞬间驱散了阿昭所有的恐惧。她看着他汗津津的脸，第一次觉得，
这个总爱逗她、抢她冰棍的邻家男孩，身影是那么高大。无数个晴朗的夏夜，
晚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生产队的晒场上，堆起高高的、散发着阳光余温的麦垛，
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这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阿昭和程砚并排躺在最高的一座麦垛顶上，
身下是柔软干燥、带着独特清香的麦秆，鼻尖萦绕着谷物被阳光亲吻过的温暖气息，
混合着夏夜微凉湿润的风。墨蓝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上面缀满了钻石般璀璨的星子，密密麻麻，闪烁着永恒又神秘的光。
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宽阔河流，横亘天际，无声地诉说着宇宙的浩瀚。远处稻田里，
蛙鸣此起彼伏，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程砚枕着手臂，望着那璀璨得令人心悸的星河，
久久不语。阿昭以为他睡着了，轻轻侧过头看他。月光如水，
温柔地勾勒出他尚且青涩但下颌线已隐约显出棱角的轮廓。他的眼睛映着星光，亮得出奇。
忽然，他侧过头，声音在无边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
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笃定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憧憬：“阿昭，
以后咱们也这样躺着看星星吧，一直看，看到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阿昭平静的心湖，
瞬间激起剧烈的、让她不知所措的波澜。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脸颊，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的声音。她没有说话，也不敢看他，
只是慌乱地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带着浓郁麦香的、干燥温暖的草堆里，
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份突如其来的悸动和羞涩。那时的“以后”，像头顶的星河一样，
浩瀚、璀璨、触手可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永恒感。在那个被麦香和星光包裹的夜晚，
她偷偷望向程砚月光下的侧脸，那“永恒”便在他清澈的眸子里，在他坚定的语气中，
有了具体而微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2 碑时间，
是最沉默也最高明的泥瓦匠。它不言不语，不急不躁，却无声无息地，一砖一瓦，
在人心之间砌墙。这过程缓慢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直到某一天，蓦然回首，
才惊觉那道墙已巍然耸立。不知从哪一天起，程砚不再像从前那样，
抬脚就能轻易翻过那道矮墙来找阿昭。他去了镇上新办的洋学堂，
穿着浆洗得笔挺、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竹布长衫，腋下夹着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书本。
学堂在镇子东头，离家有些距离，他早出晚归。阿昭在自家院子里晾晒衣服，
或者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时，常常能听到隔壁院门吱呀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伴随着程家婶子细细的叮嘱：“砚哥儿，路上仔细些……”“砚哥儿，
晌午饭钱放你兜里了……”他开始有了新的伙伴。放学回来时，不再是形单影只，
身边总有三两个同样穿着长衫的少年同行。他们谈论的话题，阿昭越来越听不懂。
“几何”、“新思潮”、“德先生”、“赛先生”……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个个神秘的符号，
从他们口中蹦出，带着一种阿昭无法企及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兴奋与光亮。
他们谈论城里新开的百货公司，
玻璃橱窗里摆着会自己走动的钟表；谈论学堂里留着短发的女先生，
说话干脆利落；谈论报纸上那些遥远的、轰轰烈烈的大事。程砚在他们中间，眼神发亮，
侃侃而谈，脸上洋溢着阿昭从未见过的神采。那神采，让阿昭感到陌生，
也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他偶尔回家，站在自家院子里，
身形抽长得像院角那棵在春天里迅速拔高、枝干笔直的梧桐树，肩膀变得宽阔，
脸上的稚气被一种属于“大人”的沉稳和一种微妙的疏离感悄然取代。
他依旧会喊她“阿昭妹”，但那声音里，客气礼貌取代了往日的亲昵无间。那道无形的墙，
在阿昭心里悄然垒高，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砖石一块块垒砌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一下，
又一下，敲打在她的心上。阿昭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她依旧在镇上的老私塾念书，
读着“人之初，性本善”，学着绣花、纳鞋底，帮阿娘料理家务。
私塾的先生是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摇头晃脑地念着圣贤书。阿昭有时望着窗外飞过的麻雀，
会想起程砚口中那些“新思潮”，心里像蒙着一层薄雾，有些迷茫，又有些说不出的向往。
她偶尔在巷口遇见归来的程砚和他的同学，他们会客气地对她点点头，
然后继续他们热烈的讨论，留下阿昭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背影，和记忆里那个为她挥棍赶狗、在麦垛上说傻话的少年，
渐渐重叠不上。终于，那堵墙高耸入云、彻底隔绝视线的日子，
伴随着喧嚣与铺天盖地的红色，到来了。红得刺目、几乎要灼伤人眼的喜字，像泛滥的潮水，
贴满了程家的大门、院墙、窗棂，甚至连门口那对石狮子的脖子上，都滑稽地系上了红绸。
喧天的锣鼓声、唢呐声震耳欲聋，喜庆的旋律在狭窄的巷子里横冲直撞，
震落了紫藤架上最后几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迟暮的枯黄叶子。程砚要娶亲了！
娶的是镇东头“丰裕”米铺老板柳万山的独生女，柳如茵。消息像长了翅膀，
早就飞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听说那柳家姑娘生得极白净水灵，像刚剥壳的鸡蛋，
还在省城最好的女中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懂洋文，会弹钢琴，是真正的“闺秀”，
和程砚这个新式学堂的才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程家攀上了这门亲，
人人都说是祖坟冒了青烟，程砚前途无量。迎亲那日，天未亮透，程家已是人声鼎沸。
鞭炮声从清晨开始就未曾停歇，密集得像战场上的枪炮齐鸣，一声声炸裂在阿昭的心上。
红色的碎纸屑如同暴雪，纷纷扬扬，厚厚地铺满了青石板路，踩上去软绵绵的，
却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硌得人心慌意乱，无处落脚。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硝烟味，
混杂着酒菜的香气和人群的汗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的热闹。阿昭被阿娘强拉着，
也站在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衫子，
在周围花花绿绿的新衣和兴奋的笑脸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灰暗。她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
视线艰难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晃动的红绸和弥漫的硝烟。终于，她看见了。
他穿着大红织锦缎的喜袍，胸前缀着硕大的绸花，身姿挺拔如院角那棵梧桐树，
在冬日萧索的背景下，红得耀眼，也红得冰冷。他被无数张洋溢着热情与谄媚的笑脸簇拥着，
被震耳欲聋的贺喜声浪包裹着，一步步，沉稳地，
走向那顶装饰着华丽流苏、停放在程家大门口的花轿。他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那笑容恰到好处，却像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阿昭从中看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他微微侧身，
意擦过她指尖的手——稳稳地扶住了轿中伸出的、一只戴着金镯玉戒、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
新娘被搀扶着下了轿，大红盖头遮住了面容，但那身段窈窕，步履轻盈，
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与优越。鞭炮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震得阿昭耳膜嗡嗡作响，
几乎站立不稳。红色的碎屑疯狂地扑打在她脸上、身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尖。
她眼睁睁看着那对璧人，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下，
一步步迈进那个张灯结彩、喜气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院落。那扇贴着巨大喜字的朱漆大门，
在她眼前缓缓合拢。“砰”的一声轻响，并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阿昭的心口。
那堵无形的墙，在她眼中从未如此高耸入云，冰冷坚硬，泛着金属般无情的光泽，
彻底隔断了她的视线，
也隔断了所有关于竹马绕青梅、紫藤花架下的欢声笑语、麦垛星空下的傻话与悸动。
她被孤零零地遗弃在喧嚣之外，遗弃在锣鼓喧天、红屑如雪的世界里，
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布偶。周围的喧嚣瞬间褪去，
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心腔里一片死寂的荒芜。她的少年时光，
连同那个许诺一起看星星到白头的少年，就这样被那扇朱红的大门，永远地关在了身后。
回到自家冷清的院子，
默默地找出家里唯一一张崭新的、带着淡淡纸香的红纸——那是阿娘预备着过年写春联用的。
她坐在堂屋冰冷的条凳上，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抚平红纸上每一个细微的褶皱，
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小小的碑。
执起家里那支秃了毛、笔杆都磨得发亮的旧毛笔，在粗糙的砚台里蘸饱了浓黑粘稠的墨汁。
手腕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笔尖悬在红纸上方，那方方正正的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灼痛了她的眼睛。她试图写下“永结同心”，试图写下“百年好合”，
那些世人眼中最圆满喜气的祝词，此刻却像一根根毒刺，梗在喉咙，硌在笔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