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残荷初遇承平三年秋,江南的雨已经连下了半月。沈知荷拽紧被雨水浸透的蓑衣,
药箱在腰间撞得生疼。前方破庙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声,
二十多个灾民正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沈姑娘!"浑身泥浆的小童扑过来,
"阿娘又吐血了!"她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跪在潮湿的稻草上诊脉。
妇人腕间脉象滑如走珠——分明是喜脉,却被连日饥饿折磨得胎气大动。"去烧热水。
"她解下药箱,银针在指尖泛着冷光,"再找些干净的布来。
"庙外忽然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声音。"这雨再下三日,青江堤必垮。
"清冽的男声穿过雨幕,"立即调三百石粮食..."沈知荷抬头望去。
破庙残破的门框像一幅天然画框,框住那个正在檐下解蓑衣的修长身影。
玄色劲装被雨水染成深墨,他抬手摘下斗笠时,一滴水正顺着喉结滑进衣领。"看够了吗?
"那人突然转头。沈知荷的银针差点脱手——他眼尾有颗朱砂痣,在苍白的皮肤上红得惊心。
周玄瑾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三日前在官道边,这个挽着裤腿给流民包扎的女郎中,
曾用沾满泥浆的手把最后半块面饼塞给孩童。此刻她发间还粘着草屑,
指尖却稳如磐石地捻着银针。"公子若是避雨,请往东厢。"她头也不抬,
"西厢有疫病患者。"他望着她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水珠:"需要帮忙吗?"当夜子时,
沈知荷在替最后一个伤患接好断骨后,终于踉跄着扶住斑驳的墙壁。
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突然递到眼前。白日那个俊美公子不知何时蹲在了火堆旁,
袍角沾满泥泞却浑不在意,正用匕首削着木片给孩童做玩具。"多谢。
"她接过粗陶碗时碰到他指尖,意外发现上面布满细茧——这绝非养尊处优的手。
"姑娘医术师承何人?"他忽然问。"家父沈..."她猛地咬住舌尖。
父亲被太医院除名的往事像根刺,"不过乡下野郎中罢了。"暴雨在第三日转为淅沥小雨。
沈知荷正弯腰查看药炉,忽听身后"咔嚓"一声响。腐朽的房梁裹挟着碎瓦当头砸下,
她被人猛地拽进带着松香气息的怀抱。"药箱!"她挣扎着要去抢滚落的木箱。
周玄瑾足尖一勾将药箱挑起,另一只手仍牢牢护住她后脑。碎瓦在青砖地上炸开时,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闷哼。"伤口要缝合。"沈知荷举着油灯,
灯光在那道横贯背部的伤口上跳动。周玄瑾趴在临时支起的木板床上,
突然轻笑:"沈大夫手抖了?""闭嘴。"她将烈酒倒在伤口上,"没麻沸散,忍着。
"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混着雨打残荷的声响。破庙后的荷塘被暴雨摧折得只剩几茎枯梗,
月光却意外地清澈起来。"为何冒险救不相干的人?"他突然问。
沈知荷剪断丝线:"那你为何在庙里守三天?"两人同时沉默。荷塘里跃起一尾红鲤,
"扑通"一声打破寂静。周玄瑾披衣起身,
从行囊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青江下游十七个村落,明日全要撤离。
"沈知荷盯着精确到每户的标记,突然抓住他手腕:"你是朝廷派来治水的钦差?
"月光照亮他腰间若隐若现的龙纹玉佩。"六殿下好兴致。"她猛地后退,药箱撞翻铜盆,
"拿灾民试新药很好玩吗?"周玄瑾却拾起她掉落的荷包,
轻轻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三年前太医院沈院判提出的防洪药方,是你写的吧?
"五更天时,沈知荷在残荷池边找到伫立的周玄瑾。
里躺着一枚青玉药碾:"当年父皇嫌这方子耗费银钱...""所以任由瘟疫夺走三万性命。
"她攥紧父亲临终前写的医案,"包括我娘。"晨雾中飞来一只白鹭,停在残破的荷叶上。
"跟我去京城。"周玄瑾突然解下贴身玉佩,"开间医馆,你治人,我治世。
"沈知荷望着玉佩上"瑾"字暗纹,忽然想起昨夜他发烧时呢喃的"母妃也是这样死的"。
"殿下!"侍卫急匆匆跑来,"二皇子派人往上游去了!"周玄瑾眼神骤冷,
转身时大氅扫落一片荷叶。沈知荷下意识接住,发现叶脉间藏着一朵将开未开的白荷。
"若想通了..."他的声音混在渐远的马蹄声里,"拿玉佩来玄武大街周府。
"沈知荷低头看着掌心。玉佩温润如水,荷苞上还沾着黎明前的露珠。三日后赈灾队拔营时,
破庙已空无一人。
周玄瑾摩挲着案头新收到的密报——关于太医院旧案中那个失踪的十二岁女孩。
窗外忽有人来报:"沈姑娘骑走了马厩里最快的乌云驹。"他唇角微扬,
却在展开她留下的字条时骤然变色。朱砂泪乃宫廷禁药,殿下背上的伤从何而来?
纸角画着一茎被斩断的荷梗。2 药香情愫凭此玉佩,可入京城。三个月后,隆冬时节,
玄武大街尽头新开了一家医馆——听荷医馆。沈知荷站在医馆门前,
望着匾额上自己亲手题的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青玉佩。那日暴雨分别后,
她终究还是来了京城。"姑娘,这‘贫者分文不取’的规矩,怕是会惹麻烦。
"老仆张伯忧心忡忡地递过热茶。她轻笑,将药碾中的白芷磨得更细些:"父亲说过,
医者当如荷,出淤泥而不染。"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几个彪形大汉踹翻门前的药摊,领头的疤脸男子冷笑:"哪来的野郎中,
敢坏京中药行的规矩?"沈知荷握紧银针,正要上前,
却听一道清冷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她的规矩,就是我的规矩。"人群自动分开,
玄衣公子执伞踏雪而来。伞沿抬起时,
露出那双她曾在雨夜破庙里见过的、带着朱砂痣的眼睛。周玄瑾挥手示意侍卫处理闹事者,
转身却见沈知荷已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药材。"殿下不必如此。"她头也不抬,
"民女受不起。"他忽然蹲下身与她平视:"在这里,我只是‘周公子’。
"指尖掠过她沾了雪屑的睫毛,"就像那夜你说的——不过是个‘避雨的闲人’。
"烛火在药房里摇曳到三更天。"朱砂、雄黄、雪莲..."周玄瑾念着药柜上的标签,
"这些药材配伍...""能解‘朱颜改’的毒。"沈知荷突然打断,举起一枚泛青的银针,
"就像丞相小姐中的那种。"空气骤然凝固。
周玄瑾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捏碎骨头:"你怎么知道?""脉象沉涩如刀刮,
舌底有朱砂线。"她挣开他的手,"太医院旧档里记过这毒,
当年..."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周玄瑾猛地吹灭蜡烛,将她压进药柜阴影里。
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畔:"别出声。"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数个鬼魅般的黑影。
半年时光如流水般过去。听荷医馆的名声渐起,而"周公子"成了常客。
有时带几本孤本医书,有时只是倚在门边看她问诊。七夕那夜,沈知荷在后院晾晒药材,
忽然被一件狐裘裹住。"带你去看灯。"周玄瑾将青玉面具戴在她脸上,
"免得被我的仇家认出来。"长街上人潮如织,他始终虚揽着她后背隔开人群。
在卖河灯的摊前,老妪笑眯眯道:"公子写个心愿吧,灵验得很。"沈知荷刚要拒绝,
周玄瑾已提笔写下愿如梁上燕五字。她心头猛地一跳——那是《诗经》里岁岁常相见
的上句。"姑娘不写吗?"老妪递来毛笔。她鬼使神差地写下不辞冰雪为卿热,
却见周玄瑾瞳孔骤缩。——那是《本草纲目》里记载的,解"朱砂泪"的最后一味药。
丞相府的马车在医馆前停下时,沈知荷正给周玄瑾换药。"瑾哥哥!"珠帘掀起,
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扑进来,"母亲让你今晚......"林如玥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钉在周玄瑾赤裸背脊上——那里有道结痂的伤口,正被沈知荷的手指轻柔抚过。
三日后,满京城都在传:六皇子为个医女荒废政务,那女子用药术惑人心智。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郑峤将太医院院使的令牌拍在桌上,"要么入太医院为我所用,
要么..."沈知荷看着窗外飘落的槐花:"院使大人当年用‘朱颜改’毒杀我父亲时,
也是这般威逼利诱么?"深夜,沈知荷烧毁所有医案笔记,
却从灰烬中捡出一张陌生字条——子时三刻,携朱砂泪解药至西郊乱葬岗,换你父亲遗骨。
月光照在桌角的青玉佩上,那"瑾"字纹路里,不知何时渗进了一线暗红,宛如血痕。
3 雨夜决断沈知荷盯着手中字条,指尖微微发抖。子时三刻,
携朱砂泪解药至西郊乱葬岗,换你父亲遗骨。窗外更鼓敲过三响,
医馆后院的药炉还飘着青烟。她将晒干的蓝尾鹊羽毛碾成细粉,
混着雪莲汁液滴在玉佩上——那缕渗入"瑾"字纹路的暗红渐渐褪去。
"果然..."她盯着恢复莹白的玉佩,"连这都在算计中。"突然,
前院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沈知荷抄起药杵闪到门后,却听见熟悉的轻咳。
周玄瑾倚在门框边,玄色披风下露出染血的里衣。他目光扫过桌上字条,
脸色骤变:"郑峤的字迹。""殿下深夜闯女子闺阁,不怕坏了名声?
"她故意将玉佩往怀里藏了藏。他一把扣住她手腕,
掌心滚烫:"你可知西郊现在有多少埋伏?"烛火映着他眼尾猩红的朱砂痣,
"那根本不是..."话音戛然而止。
沈知荷突然踮脚捂住他的嘴——屋顶传来瓦片轻微的滑动声。乌云驹在巷口不安地踏着蹄子。
周玄瑾将她托上马背时,她清楚听见他肋骨的轻响。"你断了两根肋骨。"她压低声音,
"为什么还...""抱紧。"他突然扬鞭,疾风灌满她的衣袖。马匹冲过宵禁的街道,
沈知荷的脸贴在他后背,闻到了血腥气里混着的沉水香。三年前那个雨夜,
父亲被拖走时也在她手里塞了包沉香料。乱葬岗的磷火在雨中明明灭灭。周玄瑾突然勒马,
指着远处几点火光:"看清楚了。"透过雨帘,
她看见郑峤正将一副白骨装进玉匣——那根本不是成人骸骨,分明是拼接的兽骨!
"他们早把你父亲..."周玄瑾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压抑的颤抖,
"葬在了太医院药圃下。"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沈知荷摸向袖中暗藏的毒针,
却被他按住手:"别脏了你的手。"黑暗中飞来一支弩箭,周玄瑾旋身将她护在怀里。
箭矢穿透他左肩时,她听见他在笑:"这次...总算赶上了。"破庙里的篝火噼啪作响。
"忍着点。"沈知荷咬断缝合线,看着他肩上狰狞的伤口,"没有麻沸散。
"周玄瑾额角沁出冷汗,却将一本册子推到她面前:"你父亲真正的遗物。"泛黄的纸页上,
《朱砂泪毒性考》几个字让她浑身发抖。最后一行墨迹尤新:此毒需蓝尾鹊心血为引,
而鹊只栖东宫古槐——下毒者呼之欲出。"二皇兄养了满院的蓝尾鹊。
"周玄瑾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但我中的毒...是母后给的。
"沈知荷手中的药碗咣当落地。
他苦笑:"那年我撞破她往父皇茶里加料..."话未说完突然栽倒在她肩上,
滚烫的额头贴着她颈侧,"沈知荷,我冷。"庙外暴雨如注,她解开发带扎紧他伤口时,
发现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荷包——里面竟藏着她七岁时随手画的药草图,
边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五更时分,瑾王府的马车接走了昏迷的周玄瑾。沈知荷刚回到医馆,
就被羽林卫团团围住。凤銮上的皇后抚着鎏金护甲:"听说你会解朱砂泪?
""民女不懂娘娘在说什么。""装傻?"皇后突然甩出一幅画像,
画中妇人抱着女童站在药柜前——正是她与母亲!"沈院判的妻女本该流放岭南,
你却藏在京城...""母后!"周玄瑾苍白着脸冲进宫门,重重跪在青石板上,
"儿臣愿娶林家女。"雨后的阳光刺得沈知荷眼睛生疼。她看着皇后凤袍上金线绣的牡丹,
突然想起父亲临终话:阿荷,这宫墙里的毒,从来不在药中。当夜,
沈知荷烧毁了所有医案。灰烬中却现出一块陌生的玉牌——正面雕着东宫槐纹,
背面刻酉时三刻,携鹊血入宫救驾。而装蓝尾鹊血的瓷瓶,
此刻正在周玄瑾赠她的玉佩旁,泛着妖异的红光。4 锦瑟惊弦奉皇后懿旨,
听荷医馆即刻查封!沈知荷站在医馆门前,看着羽林卫将药柜推倒,药材洒了满地。
那张赐婚圣旨就贴在门板上,朱砂御印刺得她眼睛生疼。
“沈姑娘……”张伯颤巍巍地递过包袱,“老奴藏了些药材在后院井里。”她摇摇头,
目光落在被踩碎的青玉佩上——那是周玄瑾昨夜派人送来的,附着一张字条:三日后大婚,
勿再相见。突然,一队侍卫粗暴地推开人群。领头的太监尖声道:“传贵妃口谕,
沈氏医术精湛,即刻入宫为公主诊治!”沈知荷攥紧了袖中的东宫玉牌。酉时三刻,
正是周玄瑾大婚的时辰。贵妃的鸾轿直接将她带进了东宫偏殿。“公主在哪?
”沈知荷警觉地环顾四周。屏风后转出个华服女子,却是林如玥。“瑾哥哥大婚在即,
姐姐就别添乱了。”林如玥把玩着一支金步摇,
出朱砂泪的解药配方……”沈知荷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味——和那夜乱葬岗的一模一样。
她猛地打翻茶盏,热水溅在林如玥裙摆上。“放肆!”宫女扬手要打,殿外突然传来喧哗。
透过雕花窗,她看见周玄瑾穿着大红喜服跨过火盆,而东宫的古槐树下,
几个太监正往鸟笼里塞着蓝尾鹊。酉时的钟声响起时,沈知荷终于挣脱看守。
她循着鸟鸣声冲到古槐下,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上百只蓝尾鹊困在笼中,
每只脚上都绑着青瓷药囊。“果然……”她割破手指,将血滴在药囊上。
血液立刻变成诡异的墨绿色——和当年毒死父亲的“朱砂泪”一模一样。
远处喜乐突然变成惊叫。沈知荷回头望去,正看见周玄瑾在喜堂上喷出一口黑血。“殿下!
”她顾不得隐藏,冲进大殿撕开他的喜服。
胸膛上蜿蜒的青线已经爬到心口——这是十倍浓度的朱砂泪!满堂宾客哗然中,
她拔出银针刺向自己手腕:“我的血能缓……”“滚!”周玄瑾突然睁开眼,
用尽全力推开她,“贱婢也配碰本王?”子时的更鼓响过三遍。沈知荷跪在御医局外,
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毒入心脉”。雨水混着血水在她裙摆上晕开,
那是被周玄瑾推倒时擦破的伤口。“沈姑娘。”郑峤撑着伞蹲下来,
“现在肯交出解药方子了吗?”她抬头看着这个杀父仇人,突然笑了:“院使大人不妨猜猜,
为什么贵妃偏偏今日宣我入宫?”远处突然传来丧钟——是皇帝驾崩的讯号。
沈知荷被扔出宫门时,怀里多了一封染血的密信。展开后只有半阙《青莲曲》谱子,
但她在父亲留下的药典里见过——这分明是“朱砂泪”解毒方的密码!而最后一个音符旁,
周玄瑾添了行小字:荷开二度,死而复生。5 寒潭葬心“听荷医馆,永不再开。
”沈知荷将褪色的青布幡摘下,指尖摩挲过被雨水泡胀的木质匾额。
距离那场染血的婚宴已过去半月,京城流言如野草疯长——有人说六皇子命不久矣,
有人说医女因爱生恨下毒弑君。她将最后一把当归扔进药炉,火焰“轰”地窜高,
映亮墙上悬挂的《朱砂泪毒性考》。父亲的字迹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此毒入心脉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