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叫兮清欢,药谷的人都说我是块捂不热的顽石,偏生裹着层蜜糖似的性子。
三岁那年,就能带着谷里半大的孩子往溪里扔石子,比谁溅的水花高,
最后把长老们的药田踩出一串泥脚印,还振振有词说“帮草药松松土”;五岁爬树掏鸟窝,
脚下一滑摔进甘草丛,手里还攥着三颗带温的鸟蛋,
咧着嘴对赶来的爹娘笑“这蛋能入药不”;七岁偷学爹的脉法,
把来问诊的老伯伯手腕摸得通红,硬是说人“火气旺,得吃三斤山楂”,结果被爹罚抄药经,
我却用炭笔在药经上画满小人儿打架。十岁那年的上午,偏院的晨露还没干透。
我踩着墙根的青石墩练轻功,想够墙头那丛紫茉莉。石墩滑得像抹了蜜,脚一崴,
整个人往前扑——“唔!”闷哼声撞进耳朵时,我才发现墙根下坐着个少年。他仰着头,
似乎在看天上的云,而我那只沾着泥的布鞋,正正印在他脸上。他眼睛倏地闭上,
身子软软倒下去。我慌得手脚冰凉,蹲下去推他:“喂?你醒醒!” 他睫毛垂着,
像沾了露的蝶翅,一动不动。偏院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急了,
对着他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嘶——”他终于睁眼,那双眸子淡得像蒙着雾,
看向我时没什么情绪,只缓缓抬手,指尖碰了碰脸颊的泥印。那印子深褐色的,沾着草屑,
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扎眼。“对不住。” 我往后缩了缩脚,手背在衣角上蹭了又蹭,
“我不是故意的。”他没说话,自己撑着坐起来,背靠着墙,胸口微微起伏。
阳光斜斜照进来,能看见他月白锦袍的领口沾了点尘土,
倒没沾着泥印——想来是我那一脚全落在了他脸上。接下来的几日,我像只绕着他飞的蜂,
总往偏院钻。有时揣着野草莓,往他面前一放,蹲在旁边自己啃;有时搬着药谱,
趴在他脚边翻,故意把书页翻得哗啦响。他起初不理,依旧靠着墙晒太阳,
手里摩挲着那块玉兰暖玉。直到第五日,我蹲在他面前数蚂蚁,
他忽然开口:“那是‘拟黑多刺蚁’,能入药。”我眼睛一亮:“你认识?”他点头,
指尖轻轻点向玉上的玉兰:“我舅舅教的。” 声音很轻,“他懂很多草药。
”“那你舅舅一定很厉害!” 我凑过去看那块暖玉,“比我爹还厉害吗?”他没答,
却把暖玉往我面前递了递。玉面温凉,刻着的玉兰花瓣纹路清晰,像能闻见香似的。
自那以后,他话渐渐多了些。我拉他去溪边,他仍蹲在岸边不动,却会在我差点滑进水里时,
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我爬树掏鸟窝,他虽不拦,却总在树下站着,见我往下爬就伸手,
像怕我摔成泥。有回晒药场的竹匾倒了,我手忙脚乱去扶,他走过来,用比我还慢的动作,
一片一片捡散落的草药。“你看,” 他忽然说,“黄芪要晒干才有力道,像人,得慢慢熬。
”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咳起来时发抖的肩膀,心里莫名有点酸。
他教我看秤星那天,指尖搭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这样,秤砣往这边挪。” 他说,
“我舅舅就是这么教我的。”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我盯着他认真的眉眼,忽然觉得,
有个伴儿一起看秤星,比自己爬树掏鸟窝有意思多了。那时的风总带着草药香,
我还不懂他为何总对着玉兰暖玉出神,也不懂他说“舅舅”时眼里的依赖从何而来。
只知道偏院的墙根下,那个总低着头的少年,愿意陪我数蚂蚁、捡草药了——这就够了。
槐花落了又开,他的脸色渐渐有了点红晕。有次我问他:“等你好利索了,
要不要跟我去静水湖摸虾?”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却听见他说:“好。
”风掠过槐树叶,沙沙地响,像在应和这个约定。我拎着竹篮蹦起来,没看见他望着我时,
眼里的雾散了些,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第二章晒药场的竹匾里,黄芪片晒得半干,
风一吹就簌簌响。我蹲在匾边,把最大的几片挑出来,往贺景明兜里塞:“这个给你,
补气血的,省得总被风吹倒。” 他兜着满兜黄芪,没说话,
却伸手替我拂掉落在发间的药屑。阳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像溪水里的细石。药房里,爹正用铜臼捣着川贝,咚咚的声响里,
混着娘在廊下晒辣椒的咳嗽声。“慢点晒,呛着了吧?” 爹探出头笑,
娘抓起个红辣椒要扔他,却被我半路截胡,塞给贺景明:“尝尝?辣得很!” 他捏着辣椒,
指尖泛红,竟真的咬了一小口,结果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笑得直不起腰,
爹在药房里喊:“清欢,别欺负景明!”变故来的那天,娘正在翻晒过冬的棉絮。
两个穿锦袍的人走进谷时,棉絮上的阳光还没散尽。为首的人说贵妃“偶感微恙”,
请爹入宫调理。爹放下手里的药杵,擦了擦手:“贵人之体金贵,容我备些常用的药材。
” 娘从廊下站起来,没说话,只是默默往爹的药箱里塞了包艾草——那是她每日都晒的,
说能驱邪。爹走后,娘把棉絮抱回屋里,继续缝补我的旧袄。我趴在她膝头看,
针脚密密麻麻的。“娘,爹会带京城的糖人回来吗?
” 娘戳了戳我的额头:“你爹才不会惯着你。” 可她说话时,指尖在针线上顿了顿,
窗外的阳光落在她鬓角,添了几根看不见的白。贺景明还是老样子,总跟着我。我爬树时,
他就站在树下捡我晃掉的叶子;我在溪边摸鱼,他就蹲在岸边,把我甩上岸的小鱼放回水里。
有次我问他:“你说我爹现在在给贵妃煮什么药?” 他望着远处的山:“或许是‘合欢’。
” 我皱眉:“那是什么?” 他低头拨弄着水草:“能安神。” 我没再问,
总觉得那两个字,不如“黄芪”顺耳。日子像溪水一样淌,药房的药柜空了一格又一格。
娘每日依旧晒棉絮、纳鞋底,只是偶尔会对着爹的药碾发愣。我蹲在药房门槛上,
数着爹离开的日子,第十五天时,突然想起他教我认的第一味药是甘草,甜丝丝的,
像他笑起来的样子。直到那年冬月初,雪下得急。一个浑身是雪的信使撞开谷门时,
娘正在给我试新做的棉鞋。信使手里的信没封好,风一吹,
纸页散开——上面的字我认得几个,“冲撞贵妃”“赐死”。
娘手里的棉鞋“啪”地掉在地上。她没哭,也没喊,只是慢慢走到炕边坐下,
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已经有些隆起了,她前几日才跟我说:“清欢,
以后有个小的陪你玩了。”那天下午,娘突然说肚子疼。贺景明跑去找长老,我守在娘身边,
看着她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嘴唇哆嗦着,却抓着我的手不肯放。
“清欢……要好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一片雪花,落在我手背上,
凉得刺骨。长老们来的时候,娘已经没气了。有人说,是动了胎气;有人说,是急火攻心。
我站在炕边,看着娘平放在腹部的手,忽然想起她纳鞋底时的样子——原来有些针脚,
是缝在心上的,断了,就再也补不好了。守灵的三天,我没哭。贺景明就坐在灵堂的门槛上,
陪着我。他不说话,只是在我冻得发抖时,把自己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在香炉里的香燃尽时,
默默续上一根。有天夜里,我饿得厉害,他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是温的。“药谷的土,
种出来的甜。” 他把红薯塞给我,自己的指尖冻得发红。我咬着红薯,甜丝丝的味道里,
突然尝到点咸。出殡那天,雪停了。我看着爹娘的棺木入土,
贺景明把一束晒干的紫苏放在坟前——那是娘最爱的草药,说闻着安心。风卷着雪沫子吹过,
我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贺景明站在我身边,
忽然说:“冷吗?” 我摇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冷。心里的火,够暖了。
第三章爹娘的坟头长出第一丛新草时,我搬进了药房。长老们把爹的药谱全给了我,
厚厚的十几本,纸页泛黄,边角卷得像晒蔫的荷叶。我不再爬树摸鱼,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捣药,铜臼撞得青石地面咚咚响,像在跟谁较劲。贺景明常来药房,
有时站在门口看我碾药,看我把毒草和药草分门别类码进抽屉,看我的手指被药汁染得发黄,
也不说话,只在我累得趴在桌上时,悄悄放上一杯温热的药茶。我学的多是毒理。
长老说:“药能救人,毒能护己。” 我便把《毒经》翻得比药谱还熟,
认得出“曼陀罗”的紫色花苞,分得清“附子”的大小毒性,甚至能从蛛丝马迹里,
辨出哪种毒能让人无声无息地枯败——像被秋霜打过的草,看着好好的,根已经烂了。
有次夜里抄方子,烛火晃得厉害,我趴在桌上打盹,梦见爹在晒药场喊我,一睁眼,
却看见贺景明站在烛火旁,替我扶正了歪掉的烛台。他比去年高了些,喉结微微凸起,
说话时带了点少年人的沙哑:“‘钩吻’的毒性烈,抄完这个就睡。
” 我盯着他映在墙上的影子,忽然觉得,这药房的夜,好像没那么静得可怕了。那年春天,
药谷下了场透雨。我和贺景明在药房后的山坡上翻晒草药,雨水洗过的空气里,
全是泥土和艾草的味道。他忽然说:“京城那边,我外公一家被贬去南疆了。
” 我捏着草药的手顿了顿:“很远吗?” 他低头拨弄着草叶:“嗯,要过三座山,
两条河。” 风卷着雨丝打在他脸上,他睫毛垂着,像藏了片乌云。我没再问,
只是把手里的“防风”往他兜里塞:“南疆潮,这个用得上。” 他没接,却忽然伸手,
替我拂掉发梢的雨珠。指尖碰在头皮上,像被烫了一下,我猛地后退半步,踩着了他的鞋。
两人都愣了愣,然后他先笑了,我也跟着笑,笑声混在雨声里,有点傻,又有点说不清的暖。
变故是在初夏来的。那天我正在药房炼一种新制的迷药,闻着像栀子花香,
却能让人三日不醒。忽然听见谷口传来说话声,贺景明领着个穿青衫的男人走进来,
那人眉眼清俊,举止文雅,看见我时,温和地笑了笑:“这就是你常说的清欢吧?
”贺景明点点头:“清欢,这是我舅舅。
”我的心莫名跳了跳——原来这就是那个教他认草药、看秤星的舅舅。我赶紧敛了敛衣襟,
把桌上的毒草往药碾后藏了藏:“见过先生。” 他目光落在我沾着药汁的手上,
笑了笑:“在学制药?看来是个肯下苦功的姑娘。”我没接话,只是低头用帕子擦手。
贺景明在一旁说:“清欢认得很多草药,比我还多。” 他舅舅挑了挑眉,
指着墙角的“断肠草”:“那这个呢?” 我抬头:“钩吻,根叶皆毒,不可沾唇。
” 他眼里闪过点讶异,随即笑了:“不错,是个好苗子。”那天傍晚,他们在廊下说话,
我在药房里捣药,铜臼撞击的声响里,断断续续听见“南疆”“兵甲”“屯粮”几个词。
后来贺景明送他舅舅到谷口,两人站在老槐树下,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风吹起贺景明的衣袍,他抬头时,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淬了火的钢,
又像藏了冰的湖。天黑透时,贺景明才回来。他走进药房,看见我还在炼那栀子香的迷药,
烛火在他眼里明明灭灭。“还没睡?” 他问。“快好了。” 我盯着药炉里翻腾的药汁,
那香气甜得发腻,却藏着蚀骨的毒。他没走,就站在烛火旁看我。月光从窗棂钻进来,
落在我们之间,像一道浅浅的河。过了很久,他才说:“我要走了。
” 我捏着药杵的手顿了顿:“去哪?” 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南疆,我外公他们在那边。
”药炉里的香气漫得更浓了。我低头搅了搅药汁,声音有点闷:“什么时候?
” “过几日就动身。” 他说,“我舅舅说,那边需要人。”我没再问“需要人做什么”,
只是看着药炉里的泡沫一点点散开。原来有些陪伴,就像这药香,闻着绵长,终究会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