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在七月正午叫得最凶时,王长贵看见儿子的化验单飘进粪池。
那张印着红章的纸片在粪水里打了个旋,像块烂菜叶般贴在水泥池壁上。他蹲在旱厕木板上,
汗珠顺着肋骨往下淌,在腰间积成条痒津津的溪流。"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县医院戴金丝眼镜的医生说这话时,王长贵正盯着诊室墙上的污渍。
那团黄褐色的斑痕像极了去年暴雨冲垮的田埂,当时他刚给玉米地施完肥,
尿素的味道混着土腥气直往鼻孔里钻。卫生所后墙传来敲击声,三长两短。
王长贵系裤带的手顿了顿,粪池里的化验单突然活过来似的,在暗绿色液体表面剧烈震颤。
去年埋农药瓶时,他也在后山听到过这种敲击声,老张头说那是旱魃在啃棺材板。"爸,
小海该换冰袋了。"女儿春梅的声音刺破蝉鸣。王长贵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发现最后一根红梅早被手汗洇成了酱色。他想起媳妇咽气前攥着的那截烟蒂,
癌痛发作时她把过滤嘴咬得稀烂,却始终没舍得点燃。猪圈传来铁盆翻倒的脆响。
王长贵抄起墙根的钉耙冲过去时,正看见黑母猪把前蹄搭在石槽沿上,
粉红的鼻头在稀粥表面拱出涟漪。三十七度二的体温计摔在泥地里,碎成几截亮晶晶的月牙。
"作孽啊!"王长贵抡起钉耙砸向石槽,火星溅在母猪油亮的脊背上。畜生发出尖利的嚎叫,
这声音让他想起十年前在省城工地,被钢筋贯穿大腿的工友。
当时血沫子像红油漆似的喷在安全帽上,监理说送医院要扣三个月工钱。
春梅抱着冰桶出现在篱笆墙外时,日头正毒得能晒死蚂蚁。
王长贵看见女儿左脸的胎记比上个月又深了些,
那块暗红色的斑纹像极了化验单上的医院公章。冰桶里浮沉着昨晚从冷库赊来的冰碴子,
在阳光下泛着蓝幽幽的光。"刘瘸子说最迟后天。"春梅说话时没抬头,
塑料冰桶在她小臂勒出两道紫痕。王长贵知道她在说那五十斤冰的钱,
就像知道媳妇化疗掉光头发那天,床头柜抽屉里少了瓶安眠药。后山突然响起鞭炮声,
闷闷的像被棉被捂住似的。王长贵数到第七响时,
看见老张头孙子举着冒烟的香头从柏树林窜出来,运动鞋在黄土路上扬起细碎的尘烟。
去年迁坟队挖出的陶罐碎片还堆在沟渠里,月光下泛着死人骨头般的惨白。
黑母猪又开始用獠牙啃石槽,牙酸的声音让王长贵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物件——今早在乡卫生院厕所捡的弹簧刀,
刀刃上还沾着不知谁的血锈。刀柄缠着圈褪色的红胶布,让他想起媳妇火化那天,
殡仪馆灵车轱辘上缠的辟邪红布。"我去趟镇上。"王长贵把钉耙戳进泥地时,
钉齿带出半截蚯蚓的尸体。春梅没应声,冰桶里的水珠滴在她开裂的塑料凉鞋上,
洇出个硬币大小的深色圆斑。柏油马路晒化了表皮,踩上去像踏着热年糕。
王长贵数到第六十七根电线杆时,看见"金富豪娱乐城"的霓虹招牌在暮色里抽搐。
穿豹纹裙的女人蹲在消防通道口抽烟,烟头明灭的光点像极了媳妇临终监护仪上的心跳信号。
包厢里空调开得太冷,王长贵后脖颈的汗毛根根直立。
穿花衬衫的胖子把雪茄灰弹进威士忌杯时,他盯着对方小指上的翡翠戒指。戒面有道细裂纹,
和媳妇祖传的玉镯断口一模一样,那是她第一次化疗呕吐时磕在洗手池沿上的。
"眼角膜二十万。"胖子吐出的烟圈撞碎在镭射灯球上,"肾再加八万。
"王长贵听见自己指节发出爆豆般的声响,去年掰玉米扭伤的无名指又开始胀痛。
玻璃茶几映出他扭曲的脸,那道疤是给儿子筹学费时在工地落下的。
电梯镜面里的男人让王长贵愣了两秒,直到看见对方手中同样的黑色塑料袋。
鼓囊囊的袋口露出半截验血报告,患者姓名处按着个暗褐指印,像是干涸的血渍。
电梯下行时的失重感让他想起媳妇弥留之际,那只突然抓住他腕子的枯手。
国道上渣土车的远光灯刺破夜雾时,王长贵摸到裤兜里冰凉的弹簧刀。
刀柄的红胶布被汗水泡发了,摸起来像块将烂未烂的桃子皮。
他数着心跳计算到卫生所的距离,媳妇临终前教会他这种计时方式——监护仪每跳一次,
护士就多算半天住院费。太平间后墙的霉斑在月光下像张人脸。
王长贵数到第三十二块砖时找到了那个标记:用粉笔画的眼睛,瞳孔处被锐器戳了个深坑。
这是他第三次看见这个标记,上次是在县医院透析室窗台,
再上次是在媳妇的病理报告单背面。铁门铰链的尖叫惊飞了夜枭。
王长贵借着手机蓝光看见冷柜抽屉上的铭牌,有个名字被涂改液覆盖了三次。
当他拉开第五格抽屉时,冷气裹着殡仪馆化妆品的香精味扑面而来,
和媳妇火化前他亲手给她抹的雪花膏一个味道。手机震动的瞬间,
王长贵正用弹簧刀挑开尸袋拉链。
春梅的短信在屏幕上闪了两秒就暗下去:"小海体温39.8"。
他盯着那个被指甲划花的数字8,突然想起儿子数学考38分那晚,
作业本上的红叉像极了此刻冷柜里的缝合线。解剖刀比想象中沉。
王长贵在第三根肋骨处停住时,听见走廊传来胶底鞋摩擦地砖的声响。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
在尸体胸口照出个晃动的光斑,像极了春梅胎记的形状。他握刀的手突然稳了,
就像十年前按着媳妇的手签下病危通知书。蝉鸣在黎明前最汹涌。王长贵翻过卫生所围墙时,
黑塑料袋擦过月季丛发出沙沙响动。看门老头养的土狗突然狂吠起来,
他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物件——不是弹簧刀,是今早出门前塞进去的棒棒糖,
塑料纸早被体温焐得发软。春梅蹲在灶台前熬药时,王长贵把塑料袋塞进腌菜缸。
紫苏叶的酸味混着中药苦涩,在晨雾里织成张黏糊糊的网。他数着女儿后背凸起的脊椎骨,
第四节的弧度和小海化疗掉落的乳牙一模一样。"冰债清了。"王长贵往灶膛添了把柴火,
火光在他瞳孔里烧出两个血红的小点。春梅搅动药勺的手顿了顿,陶罐里浮起半片蝉蜕,
薄脆的躯壳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像极了卫生所墙上剥落的检验单。
1998年夏冷库的氟利昂管道在凌晨三点爆裂时,王长贵正梦见妻子的胃。
那个被切除的器官在梦里变成透明水母,拖着化疗药物的紫色触须,
游过女儿春梅左脸的胎记。惊醒时他嘴里含着半块冰碴,舌苔上留着冻鱼腥气。
爆裂的铝管像条银蛇般扭动,零下二十五度的冷气嘶叫着喷涌而出。
王长贵抄起绝缘胶带扑过去,手背刚碰到管壁就撕下层皮肉。血珠在低温中凝结成红珊瑚,
让他想起春梅胎记上那粒凸起的痣。抢修持续到东方既白。
工头老周踢着结霜的保温箱骂娘时,王长贵注意到箱体表面的冰晶。
那些六边形晶体在晨光中拼出个熟悉的轮廓——春梅胎记的暗红月牙,
边缘还带着细小的锯齿。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甲抠进箱缝带出抹猩红。
"这箱挪威三文鱼明早发广州。"老周往冰面啐了口痰,痰液瞬间冻成黄琥珀,
"少他妈乱碰。"王长贵用冻僵的手指偷翻箱盖。
二十袋标着"海产样本"的密封袋在干冰烟雾中沉浮,每袋都蜷缩着粉白色的肉团,
像未发育完全的胎儿。最上层袋子破了洞,渗出的组织液在冰面蚀出个眼睛形状的坑。
1999年春春梅在初三教室闻到铁锈味时,黑板报上的中考倒计时刚跳到"43天"。
左脸胎记突然火烧般发烫,她摸到满手粘稠——暗红经血从校裤缝隙渗出,
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月牙。女厕所墙面的霉斑组成张讥笑的脸。
春梅用卫生纸蘸血涂抹胎记,血痂在皮肤上结出硬壳。第三节课间,
文具店老板在围墙外吹口哨,他总说胎记是前世的功勋章。"帮你弄点祛疤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