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张皱巴巴的体检报告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很久。
旁边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去她女儿扶着她小声说：“妈慢点检查结果不是挺好的嘛。
”挺好的。我低头又看了一眼报告单上那几个加粗的黑字。一点都不好。“许愿呀！
”她凑过来，“听说折满一千只，愿望就能实现,我的愿望是……”她突然停住歪着头看我，
眼睛弯弯的：“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1我把单子胡乱塞进外套口袋深深吸了口气。
得回去栀栀还在家等着。
推开门就看见栀栀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彩纸。
她手里正笨拙地折着一只千纸鹤脑袋都快埋进纸堆里了。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嘴巴就撅了起来：“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的小熊饼干都快吃完了！”她指了指茶几上那个见底的铁盒子。“路上有点堵。
”我脱了鞋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捡起一只她折好的纸鹤“折这么多干嘛？”“许愿呀！
满一千只愿望就能实现,我的愿望是……”她突然停住歪着头看我眼睛弯弯的：“不告诉你！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看着她喉咙有点发紧，
她的脸红扑扑的像刚熟的桃子上面还有细细软软的绒毛。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领口有点大露出一截纤细的、白得晃眼的脖子。
我伸手把她耳边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神神秘秘的。
”她咯咯笑起来继续跟手里那张蓝色的纸较劲，手指头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那纸鹤的翅膀还是有点歪。我看着那只歪翅膀的蓝纸鹤没说话。
晚上我做饭她在厨房门口晃悠。“今天吃糖醋排骨好不好？”“医生说你最近要清淡点。
”我头也没回洗着水池里的青菜。
“就吃一小块嘛” 她蹭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背上声音闷闷的“一小块求你了哥。
”我关掉水龙头，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轻轻的呼吸声隔着一层布料熨帖在我背上。
我没动。她晃了晃我。“好不好嘛？”我叹了口气转过身。
她立刻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满是期待。“只能一块。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自己去挑块小的。”“耶！哥哥最好啦！
”她蹦了一下欢天喜地地去开冰箱门。
我看着她踮脚在冰箱里翻找的背影那节白色的脖子又露了出来。太细了。
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断掉。吃完饭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是个吵吵闹闹的综艺。
她跟着里面的嘉宾一起笑声音清脆像一把小珠子掉在玉盘子上。
我坐在旁边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划着屏幕。那些字一个都没看进去。“哥，
这个好搞笑你快看！”她扯我的袖子。我抬头看向电视屏幕，一群人在玩什么游戏跌作一团。
我扯了扯嘴角。“嗯挺好笑的。”她看了我两眼忽然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你怎么了？
”她问“从回来就怪怪的。”“没事。”我把手机屏幕按灭“可能有点累。
”她不信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仔细盯着我的眼睛看。
她的瞳孔很黑很清能清清楚楚映出我的影子一个眉头微蹙、有点走神的我。
“你骗人” 她小声说气息拂在我脸上带着点草莓牙膏的甜味“你肯定有事。
”我往后靠了靠避开她的注视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真没事，水凉了我去给你换杯热的。
”我起身走向厨房。她能看出来。她总是能看出来。接热水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
滚烫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刺疼。我靠在料理台边听着客厅里电视传来的微弱笑声。
口袋里那张纸此刻重若千斤。医生的话又在脑子里响起来。“情况不乐观。
”“需要尽快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心理准备。
做什么准备？我看着窗外天已经黑透了玻璃上映出我自己一张疲惫又茫然的脸。“哥！
水好了吗？我要喝！”她在客厅喊。“来了。”我应了一声端起那杯温热适中的水。
她把电视关了正拿着那只歪翅膀的蓝纸鹤对着灯光看。
“你看” 她献宝似的递给我“它在发光呢。
”是客厅的暖光灯给纸鹤的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嗯” 我把水递给她“好看。
”她接过杯子小口喝着眼睛还看着那只纸鹤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
“等我折够一千只它一定会飞起来的。”她语气笃定。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后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很软。夜里我睡不着。起身去她房间。
她睡得很沉怀里还抱着一只她最喜欢的长耳朵兔子玩偶。
呼吸清浅小小的身子在被子底下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站在门口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月光看着她。看了很久。
回到客厅我拿起她折的那只歪翅膀蓝纸鹤。纸张有点粗糙她折得不够平整边角毛毛的。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且有点硌人的棱角抵着我的掌心。
然后我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存好却一直没拨的号码。按下了呼叫键。电话接通得很快。
那边没说话像是在等我说。我咽了口唾沫。对着话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
”“她病了。”“……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一个没什么起伏的男声传过来。“明天上午十点。”“老地方见。
”嘟——嘟——忙音响起来。我还握着手机站在那里手心里的纸鹤翅膀硌得人生疼。
2电话挂断后那忙音好像还粘在我耳朵里。我去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眼睛里有红血丝，嘴角耷拉着像个输光了底牌的赌徒。
回到客厅栀栀的千纸鹤还散在地毯上。我蹲下去一只一只捡起来把它们拢到一起，
放进茶几下面的藤编篮子里。那只歪翅膀的蓝色纸鹤我把它放在了最上面。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歪在沙发上睡了会儿。我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的。
睁开眼看见栀栀穿着睡裙踮着脚在厨房里翻东西。“饿醒了？
”我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手里举着半袋吐司：“我找果酱呢你放哪儿了？
”我走过去从冰箱门上的格子里拿出那瓶草莓酱递给她。
她接过去眼睛弯起来：“还是哥哥最好。
”看着她撕开吐司袋子笨拙地往上面抹果酱红色果酱沾了一点在手指上她下意识地舔掉。
我心里那点念头更清楚了。不能告诉她。一个字都不能。九点半。我站在玄关穿外套。
栀栀抱着她的兔子玩偶靠在卧室门框上看我：“哥你要出去啊？
”“嗯” 我低头系鞋带不敢看她眼睛“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那你给我带街口那家的草莓大福回来好不好？就一个！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然后又缩回一根眼巴巴地望着我。
她最近胃口时好时坏难得有想吃的东西。
“好” 我拉开门“在家乖乖的别碰燃气有事给我打电话。”“知道啦！
”她声音轻快地应着。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她那张带着期待的脸。
我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地方是家很旧的咖啡馆藏在一条巷子深处没什么人。我推门进去风铃叮当响了一声。
他还是坐在最里面那个卡座背对着门。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服务员过来我点了杯最便宜的柠檬水。他没点东西面前放着一杯白水一口没动。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掉漆的木桌子谁都没先开口。他老了鬓角有白头发了眼角皱纹也深了，
身上那件灰色夹克还是几年前见过的款式。但他看我的眼神没变还是在打量我的价值。
柠檬水送来了我喝了一口酸得我牙根发软。“她什么病？”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有点哑。
……血液方面的” 我捏着冰凉的玻璃杯“很麻烦需要很多钱做治疗可能……还要骨髓移植。
”我说不出那个具体的词。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需要多少？
”我说了个数。他敲桌子的手指停住了。空气好像凝住了。
“你知道” 他慢慢地说“我不是开银行的。”“我知道。”我看着杯子里浮沉的柠檬片。
“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半大孩子为了你妈的事跟我吵得天翻覆地。
”他扯了扯嘴角那不算是个笑“现在为了她来求我。”我没说话。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
“钱我可以给你。”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压过来“但不是白给。”我抬起眼看他。
“城南那个项目你李叔那边卡在拆迁上了。有几户钉子户油盐不进。”他顿了顿看着我。
“你去谈，谈下来钱我立刻打到你卡上。”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叔是他多年的生意伙伴也是出了名的手段狠，他说的“谈”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潭水有多深多浑我大概知道。“怎么？”他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不敢？
还是觉得为了那个丫头不值当？”我猛地攥紧了杯子冰水溅出来弄湿了我的手背。
“她是你女儿。”我盯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所以我才给你这个机会。
”他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桌子中间。“这是资料和定金，
事成之后剩下的钱一分不会少你。”我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窗外有车开过去轮胎压过路面发出湿漉漉的声音。我伸出手拿起了那个信封。比想象中沉。
他看着我拿起信封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东西很快又消失了。他站起身。“等你好消息。
”他没再看我径直朝门口走去。风铃又响了一声。
我独自坐在卡座里手指捏着那个信封边缘硌得指腹生疼。
柠檬水里的冰块化了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APP输入信封里那个地址。
导航显示那片区域用醒目的红色标着——“施工绕行”。
3我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塞进外套内兜贴着胸口，能感觉到它方方正正的轮廓。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我扯了扯衣领风灌进来有点冷。得先去买草莓大福。
街口那家店排着不长不短的队都是些年轻女孩或者牵着孩子的妈妈。
我站在队伍末尾显得格格不入。前面两个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着哪种口味更好吃。
“红豆的经典！”“可是抹茶的好看啊拍照一定很棒！
”我看着玻璃橱窗里那些精致得有点假的点心粉的白的绿的摆得整整齐齐。
栀栀只爱吃草莓的她说里面有整颗的草莓果肉酸酸甜甜。轮到我了。“一个草莓大福。
”我说。店员是个小姑娘熟练地夹起一个用印着樱花的小纸盒装好系上丝带。“十五块。
”我扫码付钱拿着那个轻飘飘的盒子，这一小盒东西够栀栀开心半天。
回到楼下我没立刻上去。在花坛边坐了会儿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燃。
吸了一口烟雾呛进肺里有点辣。
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打闹着跑过去书包在他们背后一跳一跳。
有个小孩的气球脱了手晃晃悠悠往天上飞，小孩哇一声就哭了他妈妈手忙脚乱地哄。
我看着那气球越飞越高变成一个小红点最后看不见了。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烫了一下手指。
我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起身拍了拍裤子。开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栀栀？
”没人应。我心里咯噔一下几步走到她卧室门口。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她蜷在床上睡着了，
怀里抱着那只兔子脸颊有点不正常的红晕。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点烫。
黏糊糊的：“哥……你回来啦……”“嗯” 我把手里的纸盒递到她眼前“草莓大福吃不吃？
”她眼睛亮了一下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又没什么力气。我扶她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
她打开盒子拿起那个胖嘟嘟的大福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白色的糯米皮沾在嘴角。“甜不甜？
”我问。她点点头把剩下的大半个递到我嘴边：“哥你也吃。”我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
甜腻的草莓味立刻在嘴里化开，好甜。“好吃。”我说。她满意地笑了，
慢慢吃着剩下的部分。“你有点发烧” 我看着她“下午我们去医院看看。
”她吃大福的动作停住了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下来。“不去医院行不行？
”她声音很小“里面味道好难闻。”我拿过她手里的空盒子扔进床边的垃圾桶。“不行。
”我说“就去看看开点药就回来。”她没再反对只是把怀里的兔子抱得更紧了点，
下巴搁在兔子软塌塌的耳朵上。下午的社区医院人不多。挂号排队量体温，三十七度八低烧。
诊室里是个戴眼镜的老医生，问了栀栀一些情况听了听心肺。
“没什么大问题可能就是有点感冒免疫力低引起的。
”老医生低头开着单子“我给你开点退烧药和维生素回去多休息多喝水注意营养。
”我听着那轻描淡写的诊断，胸口那股闷气堵得更厉害了。他不是那个知道真相的医生。
“医生” 我打断他“她……她之前体检说有点贫血需不需要再做些详细检查？
”老医生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栀栀。“年轻人别太紧张。
贫血很常见注意食补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就行。”他把开好的处方递给我。“先去拿药吧。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处方，看着上面那些普通的药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栀栀轻轻拉我的袖子。“哥走吧。”拿了药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栀栀站在我旁边眯着眼睛脸色还是有点苍白。她突然小声说：“哥，
其实我知道我得的可能不是小病。”我心里猛地一沉转头看她。
她看着马路对面一家新开的奶茶店，招牌做得花里胡哨。“你最近老是偷偷看我，
眼神跟以前不一样。”她声音很平静“还有你以前从不抽烟的，我刚才在你身上闻到烟味了。
”我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不过没关系，
”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虚弱但很干净“哥你会陪着我的对吧？
”一辆公交车呼啸着从我们面前开过，带起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我伸出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手指碰到她的脸颊皮肤有点烫。
“嗯” 我说声音有点哑“哥陪着你。”她伸出手小指勾住我的小指。“拉钩。
”她的手指冰凉。我勾住她的小指用力晃了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回到家我让她吃了药躺下。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比之前重了些。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茶几上。
一沓现金用银行那种纸带捆着，几张打印出来的资料是那片待拆迁区域的住户信息，
还有几张角度刁钻的照片拍了几户人家破败的外墙和院子里堆的杂物。最后是一张名片。
李建国。名字下面只有一个手机号码。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没开灯，
一切都笼罩在灰蓝色的阴影里。我拿起手机对着名片上的号码一个一个数字按了下去。
5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我拇指一偏按灭了屏幕把手机扔回沙发。
起身走到她卧室门口推开门，她没醒只是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额发被汗濡湿贴在皮肤上。退烧药开始发汗了。我退回客厅没开灯，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把散在茶几上的现金、资料、名片重新塞回那个牛皮纸信封。
那沓钱的厚度刚好能填上医院催缴单上第一个数字的零头。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煎蛋的香味弄醒的，躺在沙发上脖子落枕了似的疼。
栀栀站在煤气灶前身上套着我的旧T恤宽大得像个裙子。
她手里拿着锅铲正小心翼翼给锅里的蛋翻面，旁边盘子裡已經放了兩個有點焦邊的煎蛋。
“醒了？”她回头看我，脸色比昨天好点但唇色还是淡“快去刷牙吃早饭。
”我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眼袋浮肿，冷水泼在脸上稍微清醒了点。
出来时她已经把煎蛋和牛奶摆上小餐桌，自己面前那份蛋明显糊得厉害些。“我吃那个。
”我伸手要去拿她面前那盘。她护食似的用手挡住：“不行！
这个是我练手的你得吃好的那个。”她把那盘煎得相对完整的推到我面前。
我坐下叉起那个蛋咬了一口。盐放多了齁咸。“好吃。”我说端起牛奶灌了一大口。
她眯着眼笑小口啃着自己那个黑乎乎的煎蛋边缘好像吃的是什么美味。“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问。“好多啦！”她声音扬起来“头不晕了身上也有劲儿了。
”像是为了证明她还挥舞了一下细瘦的胳膊。我看着她没说话。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
低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焦黑的蛋白。“哥那个药……是不是很贵？”“不贵。”我立刻说，
声音有点硬“你别操心这个。”她“哦”了一声没再问。
安静的餐桌上只剩下叉子偶尔碰触盘子的声音。吃完早饭她抢着去洗碗。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踮脚够着水龙头袖子湿了一小片。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了一下。
我走过去掏出来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尽快办。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紧紧攥在手里。“哥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栀栀甩着手上的水珠回过头问我。
“出去办点事你一个人在家……”“知道知道” 她接过话用还湿着的手推我“有事打电话，
不乱碰燃气，不给陌生人开门！你快去吧！”她把我推到玄关看着我穿鞋。
当我拉开门时她突然小声说：“哥，晚上我想喝皮蛋瘦肉粥。”我动作顿了一下。“好。
”门在身后关上。我没有立刻去城南。先去了银行把信封里那沓现金存进了医院的那个账户，
默默看着ATM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然后我才坐上了去城南的公交车。
越往南开街道越旧楼房越矮，最后几站车上基本没什么人了。到站下车，
空气里有股灰尘和什么东西腐烂混合的味道。按照资料上的地址我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
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头。几户人家的窗户用塑料布封着，
院子里堆着捡来的废品和破烂家具。
几个穿着脏兮兮背心的老头坐在马扎上盯着我这个突然闯入的生面孔，眼神浑浊带着警惕。
我找到资料上标出的第一户姓王，院子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搭着的简易棚子，
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弯腰修理一辆三轮车。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王师傅？”我试探着叫了一声。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慢吞吞地转过身，他看起来五十多岁，
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很深，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你谁啊？”我往前走了一步跨进院子。
“想跟您聊聊拆迁的事。”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把手里的扳手往地上一扔。
“没什么好聊的！滚蛋！”“条件可以再谈……”“谈个屁！
”他猛地打断我眼睛瞪起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给的价钱够干什么？买厕所都不够！
想让我们搬？除非我死在这儿！”他情绪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里屋传来小孩的哭声，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探出头紧张地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脖子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再说下去他可能真会抄起扳手砸过来。“打扰了。
”我后退两步转身快步离开了那个院子。
走到巷子口我才停下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感觉后背有点湿冷。第一个失败了。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我没看。抬头看了看旁边一户人家的围墙上的拆。
6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又震。我没理。从另一边口袋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的辛辣味虽然上头但至少实在。巷子深处传来王老头骂骂咧咧的声音，
还有金属砸在地上的哐当声。他在拿那辆破三轮车撒气。烟抽到一半我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响了三声接了。那边没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李叔” 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是我。”“嗯。”一个单音节听不出情绪。
“王师傅这边谈不拢，火气很大油盐不进。”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哪家钉子户不是油盐不进？小默你爸把你交给我是让你解决问题不是汇报问题。”小默，
他叫我这个名字。我胃里一阵翻搅。“知道了李叔。”我说。
“方法有很多” 他像是随口一提“看看他们最怕什么最想要什么，是人就有软肋。
”电话挂了。嘟—嘟—嘟—我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软肋。我没再去敲第二家的门。
转身往回走穿过那些低矮的、贴着各式各样拆迁标语和反抗标语的平房。
几个蹲在门口抽烟的男人狠狠盯着我。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搜了那片区域最近的新闻。几条不起眼的社会新闻跳出来，
说的是那片老城区治安不太好，
最近有几起入室盗窃还有一户人家半夜被人扔了死老鼠报警了也没查出什么。上车后，
车厢里空荡荡，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旧街景和渐渐清晰起来的高楼轮廓。我没直接回家。
去菜市场买了瘦肉、皮蛋和一小把葱。回到家开门屋里很安静。“栀栀？
”我一边换鞋一边喊。她卧室门开着人不在沙发上。阳台上传来一点动静，
我走过去看见她蹲在那里面前放着那个藤编篮子，里面是她折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千纸鹤。
她正拿着一只紫色的，对着傍晚的光线看侧脸在夕阳余晖里有点透明。“哥你回来啦。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脸上带着点笑，但眼神有点飘“你看这只紫色的是不是最好看？
”我走过去接过那只纸鹤，折得比之前的稍微好了点，但翅膀还是不太对称。“嗯，好看。
”她站起身可能起得太猛身体晃了一下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很细隔着毛衣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我没事” 她站稳抽回手语气轻快“就是蹲久了，
你说晚上喝粥的米我都淘好了！”她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比平时慢。
我看着她的背影把那只紫色纸鹤放回篮子里。它歪在一堆彩纸中间有点孤单。
晚上我熬了皮蛋瘦肉粥。她喝了一大碗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哥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她放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那就多吃点。”我又给她盛了半碗。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突然说：“哥我们老师今天打电话来了。”我盛粥的动作顿住：“说什么？
”“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课” 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我说快了。”我没接话，
把锅盖盖上灶台擦干净。“不想去就不去。”我说。她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收拾完厨房，
她坐在沙发上叠纸鹤，我坐在另一边看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节目。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李建国发来的一个压缩文件。我没点开。
栀栀叠好一只绿色的纸鹤放进篮子抬头看我：“哥，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没有。
”我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你骗人” 她声音轻轻的“你眉头一直皱着。
”我下意识想去摸眉心，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折手里的纸，手指用力指甲盖有点发白。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哥，如果……如果我很花钱你会不会不要我？
”综艺节目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我把电视静音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能听见她稍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转过头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我，
眼睛里有水光但倔强地没有掉下来。“胡说八道什么。”我声音有点哑“你是我妹妹。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一滴眼泪砸在她手里的彩纸上晕开一小团湿痕。“拉过钩的。
”她带着鼻音说。“嗯” 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拉过钩的。
”夜里我坐在客厅打开了那个压缩文件。里面是几段监控视频的截图很模糊，
但能看清是王老头那一片的巷子口时间都是深夜。
还有几张照片是王老头孙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拍的小孩背着书包低着头。
最后是一行字：明天拆迁办的队伍会过去，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关掉文件删除。
手机屏幕的光熄灭客厅陷入一片黑暗。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彻夜不眠，
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带。我坐在黑暗里很久没动。
直到那道彩色的光带慢慢挪移变得灰白。天快亮了。7天亮了。我起身动作很轻，
厨房里烧上水准备煮粥。米缸快见底了，我舀米的动作顿了顿还是把剩下的都倒进了锅里。
得省着点了。栀栀起床时，粥已经煮好了稠稠的一大锅。她坐在餐桌前小口喝着，
脸色比昨天更差了点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哥今天粥好多。”她说。“嗯，多吃点。
”我把咸鸭蛋推到她面前。她剥着蛋壳手指没什么力气。
晚梦见妈妈了” 她突然低头眼睛没看我“她说她在一个很亮的地方那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
”我盛粥的手僵在半空。“梦都是反的。”我把粥碗放在她面前。她没反驳安静地喝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哥如果我死了……”“闭嘴！”我猛地打断她，
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碗里的粥晃了出来烫在手背上。她愣住了，
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眶迅速红了。我胸口剧烈起伏那股没由来的怒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看着她那副脆弱得好像一碰就碎的样子，
那点怒气又瞬间被冰水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
“对不起” 我声音低下来扯过纸巾擦掉桌上的粥渍“以后……别说这种话。
”她低下头一滴眼泪掉进粥碗里。“嗯。
”吃完饭她没像往常一样去摆弄她的千纸鹤而是抱着膝盖缩在沙发角落里看着窗外发呆。
我收拾完厨房走到她旁边坐下。“栀栀。”她没反应。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转过头眼睛空茫茫的。“哥” 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我们没钱了对不对？
”我心里猛地一缩。“谁说的？有钱。”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肯定点“哥能挣。
”她摇了摇头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你别骗我了，
我看见你藏起来的医院单子了……那个数字好长。”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沓钱、那个信封、李建国冰冷的脸、王老头愤怒的咆哮……所有东西搅在一起堵在喉咙口。
她抬起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哥我们不治了行不行？我们回家。
”“这里就是家。”我说。“回我们以前的家” 她眼神有点飘忽“有院子有桂花树那个，
我想再看看桂花……”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累了就睡会儿。
”我把她揽过来让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她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呼吸很轻。
我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肩膀在我怀里微微起伏。
窗外的阳光移过来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太脆弱了。
她睡着后我把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她蜷缩着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我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然后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那个硌人的信封出了门。
这次我没去城南。我去了一个当铺。把脖子上挂了很多年的那块玉摘了下来，
是我妈留下的成色不算顶好但雕工精细是只小兔子，栀栀属兔。
老板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开了个价。比预想的低。我没犹豫。“当。
”拿着那叠比信封里薄得多的钱走出当铺，阳光刺眼，脖子上空荡荡的风吹过有点凉。
我去超市买了栀栀爱吃的草莓，挑了最贵的那种，又称了点排骨。
经过玩具区看见货架上挂着新的毛绒兔子比家里那个大，眼睛是亮晶晶的玻璃珠。
我站住看了一会儿。最后没买。回到家栀栀已经醒了，
正坐在床上折纸鹤这次用的是银色的纸反着光。“哥你回来啦。
”她抬起头笑容比早上真切了点。“嗯” 我把草莓洗好递给她“吃吧。
”她拿起一颗最大的却没自己吃递到我嘴边：“哥你先吃。”我低头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甜不甜？”她眼睛亮亮地问。“甜。
”她开心了自己才拿起一颗小点的吃起来。我看着她小心翼翼舔着草莓尖尖的样子，
把口袋里当票往深处塞了塞。“栀栀。”“嗯？”“哥会让你看好病的。”我说“一定会。
”她吃草莓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知道。
”她轻声说又拿起一颗草莓递给我“哥你也吃。”晚上我把排骨炖了汤满屋子都是肉香味。
她喝了一碗汤吃了小半碗饭，精神看起来好了些。
吃完饭她非要把新折的银色纸鹤挂在她卧室的门把手上。“这样晚上睡觉它就能看着我了。
”她说。我帮她挂好。那只银色纸鹤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好看。”我说。
她满意地回了房间。我坐在客厅拿出手机。屏幕停留在李建国的号码上。
当玉的钱支撑不了几天。8第二天是个阴天灰云压得很低。栀栀醒得很晚脸色比昨天更白，
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今天不想折纸鹤了。”她说。“那就歇着。
”我把温水递给她。她接过杯子没喝只是捧着。“哥我们好久没出门了。
”她声音轻轻的“就我们两个。”我看着她眼底的渴望像微弱摇曳的火苗。“想去哪儿？
”“河边。”她立刻说眼睛亮了一下“就以前你带我去放风筝那个地方。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很小跑起来辫子一甩一甩，
风筝飞不起来就跺脚要我帮她举着跑。“好。”我说。我给她裹了件厚外套，
围了条旧围巾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河边的风很大带着水汽的凉意，
岸边没什么人只有几个钓鱼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她走得很慢我迁就着她的步子。
她看着浑浊的河水看着对岸那些新建起来的高楼。“变了挺多。”她说。“嗯。
”我们在一个长椅上坐下，她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哥你还记得吗？
”她望着河面“有一次我风筝掉河里了你差点跳下去捡。”“记得。
”那风筝是她用零花钱买的最喜欢的一个，哭得天崩地裂。“后来妈把你揍了一顿。
”她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很快被风吹散。我没说话，
记忆里的夏天阳光炙热河水湍急母亲的责骂和妹妹的哭声混在一起，吵闹却有生气，
不像现在四下安静只有风吹过枯草的声音。她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哥要是我不在了，
你还会来这儿吗？”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乱了。我看着河面一艘生锈的驳船慢吞吞地开过去。
“你会一直在。”我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很确定。
她转过头看我围巾缝隙里露出的眼睛黑白分明。“拉钩？
”她伸出手小指勾着在风里微微发抖。我伸出手用我温热的手掌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包拢。
“不用拉钩。”我说“哥说的。”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嗯。
”我们就在那儿坐着看着灰蒙蒙的河面直到天色也开始发灰。
回家的时候她在公交车上靠着窗睡着了。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一下轻轻磕着玻璃。
我伸手把她的头扶过来靠在我肩上。她没醒呼吸清浅地拂过我的脖颈。
晚上她精神似乎好了一点，主动提出要喝点粥。我热了中午的排骨汤给她泡了饭。
她小口吃着突然说：“哥我今天很高兴。”我看着她。“以后经常去。”我说。
她摇摇头放下勺子。“一次就够了。”她笑了笑“够了。
”她没再说什么低头慢慢把碗里的粥饭吃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