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马蹄声很轻很浅，是因为蹄下的花开得正灿烂，草长得正旺盛。
再神骏的良驹在如此花丛间草地上，也都是跑不快的。白马，玉鞍，马上跨一白衣少年人。
少年人天生就是俊俏的，只因他们朝气蓬勃，周身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和青春的气息。
没有人不喜欢活力四射的少年人，正如所有人都喜欢花开的三月一样。生机盎然的时候，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却才能没了马蹄。白衣少年面上挂着微笑，
轻松而惬意地欣赏着南国的春色。他来自关外，在关外这个时候，
天上地下尚还只有一片茫茫然的雪白，他从未在这个季节见到过如此多的色彩，
所以他的目光飘得很远，装得很多，他贪婪地看着一天一地的姹紫嫣红。少年人腰间悬囊，
鞍上佩剑。腰间的钱袋是满的，鞍上的佩剑是宝剑，所以少年人意气风发，纵马随意。
他很有一种“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潇洒快意，虽然如今春已渐深，不过烟花正浓。
贰江南水多，所以江南温柔。一方水养一方人，所以江南女子温柔似水，连带着江南的男人，
也要比别的地方秀气上几分。江南风景多，多且优美。而最美的景色，当然正是江南的姑娘。
举着油纸伞彳亍在雨巷中的，掩着红唇浅笑在柳荫里的，抹着脂粉舞在高台上的，
束着秀发浣纱在溪水边的……百媚千抹都是醉人的景儿。骑着白马的白衣少年见了这等景色，
早如灌酒半坛，醺醺然。他任白马走在柳堤上，马未急行，大概它也懂得在这江南，
跟关外的大地是绝不相同的，这样精巧雅致的地方，当然得慢慢悠悠地晃荡着走，
一步就是一景，十步里有千种景，处处是景色。眼里耳里听见看见手里摸着的，
无一不是江南的春色，错过了哪怕一处，都是遗憾，是罪过。
白马看着听着闻着触着往前走着，却被白衣少年勒住，白马嗤了几声，转头望少年人，
它已错漏多处美景，生了遗憾，就将怒气撒向背上的主人。少年人驻马往湖中望，
他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全不顾马儿的啼嘶，一瞬不瞬望着湖中。马儿见嘶鸣全无成效，
也懒得继续撒气，晃了晃脑袋也朝湖中望，它倒要看看，主人是见了什么，失了魂落了魄了。
湖里有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但是有比荷花更要红的，那是一艘小船，
轻推微澜，穿行在碧叶红花间的小船；还有比荷花更要娇艳的，那是一个姑娘的面容，
小船之上唱着歌儿够着身子采莲子的姑娘。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小船行在其间，时隐时现。
舟隐没时，看不见姑娘，白马少年脸现愁容，垂了眉眼；歌声起了，棹声起了，
小船推开重重叠叠的莲叶驶出，再见姑娘，少年人眉开眼笑。少年情怀总是诗，人不懂，
白马懂。所以它耐了性子，住了步子，停在堤上，让它的少年主人再多看上几眼。
似是感觉到了白马少年人的目光，采莲的姑娘向堤上投来眼波。四目相对，少年人心头一惊，
身子一歪，差点没摔下马去，手忙脚乱复又坐好了，羞得低下了脸，不敢再看姑娘。
姑娘泛舟靠岸，绿罗裙，红绣衣，跟荷叶莲花一色裁成。而姑娘眉目流转，脸如芙蓉，
却又更胜过池中荷花。“哎！你，就是你，你是在偷看我吗？”姑娘叉腰挺胸，
伸出只手指着少年人的鼻子，只是她语轻声柔，听来叫人耳朵酥麻，不像是质问，
倒像是撒娇。少年闻声抬头，颊上余红还未消褪，一见姑娘，一听她说话，又复大红脸了。
“我……我……我是……”少年人含混着说不出话来。这一刻，在他的眼中，
江南的一切美景都失了颜色，只有眼前这姑娘娇艳过荷花的面容，
欺霜赛雪的正指着他鼻子的一截手臂。看着少年人痴傻模样，
小船上的姑娘扑哧一声笑弯了腰。她的娇笑惊醒了他，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喂，
给你。”姑娘说。少年不自觉就伸出手去，口中问着“什么？
”姑娘踮着脚尖才够得着马上少年的手，她把几个莲蓬放在他手中。少年一脸的茫然，
“姑娘……这是……这既非荷花，又非莲叶，要来做什么的？”姑娘奇怪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她取过一朵莲蓬，拍了拍，掏出颗莲子放入嘴中，“吃的，莲子！”“噢！
”少年人学她的样子，也掏出几颗莲子放进嘴里，一嚼，满嘴苦涩。
“姑娘……这……”少年人皱着眉。采莲的姑娘又笑了，她似乎与其他江南女子不同，
别的女子笑的时候，都要捂着嘴，而这个采莲的姑娘，笑起来却露着满口的白牙。
“莲子去了心才能吃！”她说，“莲心是苦的！”少年人恍然大悟。“诶，你是别处来的吧，
连莲子都不知道？”姑娘问。“是的，在下家在关外。”少年人说。“关外！
”姑娘惊讶地叫，“那很远吧，据说关外这个时候还都被雪盖着呢！可冷了吧？”“不错，
冷得怕人，晚间不能在外过夜，会把人冻死。”少年说。“我还没有见过雪呢。”姑娘说。
说着，姑娘朝少年人伸出了手。少年一愣。“愣着干嘛，拉我上去啊，
仰着头跟你说话多累呀。”“哦！哦！”少年人赶紧下马，把姑娘拉上了岸。姑娘拴好船，
拉着少年在岸边坐下，要他给她讲讲关外的故事，她也不怕生，轻易就似乎与他成了朋友。
少年于是给她讲他的家。南国与北国，差别太多，景差，人也差，若要细讲，
讲上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少年只给姑娘讲了一小部分，天色就已晚了。
少年还在讲着关外在冬天，午后不消两个时辰，天就要黑。说到天黑，姑娘“啊呀”一声，
跳了起来，“都这么晚了！我得赶快回去！”说着她抱起了小船里采来的莲蓬和莲子就走。
走出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还坐在小船边的少年，“诶，你叫什么名字呀？
”“在下柳芳萋，芳草萋萋的芳萋。不知姑娘你？”少年回头看着姑娘。“哈哈，
”姑娘笑了起来，“柳芳萋？像是女孩子的名字！”柳芳萋听她这么说，只能笑笑。
“我叫莲心，就是你吃的那个苦的莲心。”莲心说，说完他挥了挥手，就跑走了。
柳芳萋坐在堤上，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微微笑着，“莲心啊，真是个漂亮的名字，
就是太苦了些。”他笑着摇摇头。旁边白马也打了个响鼻，嗤了一声。叁江南水多，水多，
鱼就多。况且江南水好，水好，鱼就肥。江南的名菜，至少有十七样离不得鱼。
北方的鱼大多生长在黄沙泥泞之中，泥沙浸了肌肉腑脏，北方的鱼永远有一股子泥腥味，
无论如何去不了，所以北方吃鱼不多，就算吃，也吃不出好味道来。反观江南，
江河湖海俱有鱼，江鱼有江味儿，河鱼有河味儿，湖鱼有湖味儿，海鱼有海味儿。
但是无论哪种鱼，都能做出好味道来。到江南来了一趟，不吃上几条鱼，
当然对不起江南的好水和肥鱼。柳芳萋沿路问人，“哪一家的鱼做得好吃？”路人都笑，
“当然是我家！”这倒是真话，南方的人家，家家户户做菜味道都不会一样，
家家户户的饭菜味道都是最好吃的。柳芳萋也笑，“那，哪一家的鱼第二好吃，却最出名？
”于是每一个人都告诉他，“烟雨楼。”烟雨江南的烟雨楼。柳芳萋在登楼。白马拴在后院，
早有伙计备了上好的草料和遮雨的棚。江南屋舍多精巧雅致，少有北方建筑的大气和堂皇。
烟雨楼临江，窗开便能见着小船乌篷竹棹清波。柳芳萋望着窗外来往的小船，
已登上最后一阶楼梯。另一条腿还未迈上，他就被侍立在楼梯口的一个伙计拦了下来。
柳芳萋站住，仰头看着那个伙计。伙计抱歉地微笑着，“这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
今日客多，楼上楼下都已满座。”“哦。”柳芳萋面上已露出了失望神色。伙计又笑，
“若是客官不嫌弃，不妨拼桌一坐？”柳芳萋略一沉思，便点了点头。伙计引他上楼，
至一窗前雅座，座上早有一人。此人身形魁梧，背向柳芳萋，朝窗而坐，
手边放着柄不甚起眼的黑鞘宽刀，或也是个江湖客。江湖？柳芳萋笑了笑，回头对伙计说道，
“给我随意上几样菜，要有鱼，再来壶酒。”伙计点头退出。柳芳萋走至窗前，
面对那座上人坐下。“楼里已无余座，在下借您同桌，打扰了。”他解剑落座，
向座中人抱了一拳。座中人放下竹箸，抬头看了一眼柳芳萋，微笑颔首。“无妨。
”座中人虬髯络腮，是个中年汉子，左颊上一条竖直刀疤，从上至下，生生劈过整个脸颊，
狰狞已极。这虬髯汉子面前仅有几样简单小菜，一壶酒，倒是有一只白瓷大碗盛了白米饭，
柳芳萋坐下时，虬髯汉大碗里的米饭尚余大半。伙计上菜很快，柳芳萋前脚坐下，
伙计后脚就端菜上桌，几个青瓷碗碟，盘中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当然还有鱼，菜色精致，
香味浓郁。伙计摆上酒，退了出去。雅间里雕花黑漆的桌子不小，摆上了七八盘菜还嫌空余，
柳芳萋把面前酒菜向那虬髯汉子推近了些，“尚未着箸，如不嫌弃，请？”虬髯汉咧嘴一笑，
“多谢小兄弟。”伸筷一夹，便挟起一大块白生生的鱼肉。虬髯汉吞下鱼，扒了一大口饭，
吞了一杯酒咽下，又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小兄弟，敬你一杯。”柳芳萋咽下嘴里的鱼，
也举起酒杯。两人仰头饮尽，柳芳萋开口道，“江南鱼肥，果然名不虚传。”虬髯汉大笑。
柳芳萋也笑，“这位大哥，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姓刀，”他伸手拍了拍座上的黑鞘宽刀，
“这个刀。”“哦，刀大哥，”柳芳萋道，“锋利。”“嘿，那你呢？”“小弟姓柳，
柳芳萋。”大汉愣了愣，“柳芳萋？嗨，女娃的名儿啊。”柳芳萋微笑摇头。大汉仰头大笑，
笑完低头扒饭吃。柳芳萋正品尝着江南肥鱼的鲜美滋味，对面的虬髯汉忽地抬起头道，
“柳小兄弟不是南方人吧？”柳芳萋一怔，随即点头。“刀老兄怎么看出来的？”虬髯汉道，
“南方人下馆子，不点鱼。”柳芳萋笑了，“对，你们自己家做的鱼才是天下第一好吃的。
”虬髯汉道，“不是你们，是他们。”“哦？刀老哥你也不是南方人？”柳芳萋疑惑道。
“我不是，我从汉中来。”虬髯汉大笑。“汉中，姓刀？
”柳芳萋转眼看着虬髯汉手边那柄宽刃大刀，道，“我想到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着虬髯汉。虬髯汉笑着扒了一嘴饭。“哦？”“‘天上一刀横，惊破宵小魂’，
名捕刀天衡！”柳芳萋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尊崇和敬仰。不错，
刀天衡这个名字，值得被所有人尊崇和敬仰。“刀老哥，莫不正是这个刀天衡，刀捕头？
”柳芳萋满眼期待，他的目光又转到那把本不起眼的黑鞘宽刀上去了。虬髯汉没有说话，
他只是笑着又扒了一嘴饭。不说话，岂非就是默认。默认了，他岂非正是刀天衡，
叫天下百姓敬仰的大捕头，叫天下盗匪胆寒的刀天衡！柳芳萋咽下一口口水，放了筷子，
起身，整衣，正冠，斟满酒杯，举起酒杯。“刀老兄，刀捕头！在下，敬您一杯！
”柳芳萋弯腰，躬身。他心内激动，面上却丝毫未现。他当然不能不激动，因为对面坐的，
竟然是刀天衡，那个汉中的大捕头刀天衡。少年人最崇尚英雄，而近些年来，
江湖上最能被称作英雄的，只有三个，而这三个人中，最英雄的，正是刀天衡。
而刀天衡就坐在他的面前。虬髯汉刀天衡微笑着也举起酒杯。仰头，酒饮尽。
柳芳萋落回座中，一双明亮的眼睛却还盯在刀天衡面上，
能这样子近距离地目睹大英雄的风采的机会，对谁来说都不会多。柳芳萋唤来店小二，
要点几样大菜，刀天衡却挥手阻止，“菜不须多，倒是多来几大碗饭实在。”柳芳萋一愣，
接着大笑，“对，对！盛饭来！用大碗！”于是八大碗白米饭就上了桌，
用的是比刚才刀天衡手中的大碗还大上一圈的大碗。“刀捕头到江南来是为办案吗？
”柳芳萋道。“当然，吃公家饭，就得为天下事操心。”刀天衡道，“而我最操心的事，
当然只因为一个人，既然你知道我，那这个人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柳芳萋闻言点头，
他明亮的双眼中光芒愈盛，他道，“是常无忧！”常无忧，官府通缉的一等要犯，烧杀抢夺，
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且他一犯事，必定是大事，是惨事。常无忧是为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
但是官府通缉他早有些年头了，却一直抓他不住。
常无忧正是在刀天衡的地盘上犯事才出了名的。因为刀天衡刀捕头是名捕，是神捕，
可是他却一直追了他八年，没有抓住他。从中原追到关外，从关外追回中原，
非但没有抓住他，他还边逃边犯事，简直就像是故意在挑衅刀天衡。
所以全天下人都知道大英雄刀天衡有一个对头，那就是大盗常无忧。
“此番听闻他在江南出没，我就来了。”刀天衡扒了一口饭，“来了好几日，却未找到他。
”“啊？那……”“所以我就等。”刀天衡道。“等？可是刀捕头，常无忧一听到您的风声，
不早就跑没影了吗？”柳芳萋问。“哼，我追捕他多年，互相摸得清楚，我要抓他，
他当然也想要我的命，他可一点儿不怕我。”，刀天衡放下碗，他已吃完第五大碗饭，
“所以我等他来杀我，因为我根本找不到他。”连刀天衡都坦承他找不到常无忧，
其可怖之处足见一斑。“只有他自己来找我，我才有机会缉拿他，而他一定会来杀我。
”刀天衡自信道。他当然应该自信，因为他是刀天衡。柳芳萋把盘中的鱼翻了个面，
他夹了一筷子，他在想，也许他可以帮上刀捕头。柳芳萋把筷子送到嘴边，还没吞下，
刀天衡却说话了。“我如果是你，我就不会吃这鱼。”柳芳萋闻言，瞪大了眼，“什么意思？
”“我说另一面的鱼，吃不得。”“这是为何？”“因为有毒。”“有毒？
”柳芳萋手腕一翻，一根银针已落入指间，他将银针刺入鱼身，只片刻，银针便泛起紫黑色，
直黑至末梢。这是死色，柳芳萋扔下银针。“有毒，剧毒。”他说，“入口即死。
”“可是为什么？”柳芳萋不明白，“我刚到这地方，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得罪，
又有谁要置我于死地？”“不是要你的命，是要我的。”刀天衡道。柳芳萋懂了，“是他？
常无忧！”“是他，我说过，他会来杀我。”刀天衡道。“可是……”“没有可是，
你拼的座不巧就是我。”“唉……”柳芳萋叹了口气，“我只是可惜这条鱼。”“不必可惜。
”刀天衡道。“不必可惜？”柳芳萋问。“你听。”“听？”听什么？柳芳萋不明白，
但他还是侧耳听了，然后他就明白了。屋顶上有人，虽走得很轻，但是只要有人，
就逃不过他们的耳朵。“懂了？”刀天衡问。柳芳萋点头。“那就走！”刀天衡站起身，
拎了刀，推开窗蹿了出去。那人在楼顶，想追上他，从窗户走自然比走门要快。
柳芳萋也跟了起来，可他想了想，却推开门从大门走，既然是刀捕头亲自去追，
他就去正面堵楼顶的人就是。柳芳萋快步走过楼道刚要下楼，却从楼梯上转出个人来，
正好撞进他怀中。柳芳萋站住身子，抓住那人肩头，定睛一看，差点没惊呼出声，“莲心？
”但事情紧急，已不容他再耽搁，他用力一握她肩膀，道“等我，我去去就来！
”柳芳萋迈步就要下楼，却被莲心拉住。他回头，瞪着她。“你别去。”莲心说。“我别去？
”柳芳萋差点没有叫出声来。能够协助大捕头刀天衡追缉大盗常无忧，
这是何等光荣的一件事。“你让我别去？为什么？”“那人不是刀天衡！”莲心大声道。
“什么？他不是刀天衡？那谁是？”“我。”楼上走来一个男人，一身灰布衣，方脸，
迈着方步，手中握刀，刀在鞘中。“我才是刀天衡，那人不是。”他看着柳芳萋道。
柳芳萋立住身子，想笑，却笑不出来。“你是刀天衡，那脸上有刀疤那人，又是谁？”他问。
“除了常无忧，还能是谁。”方脸男人道。柳芳萋笑了。他低下头看着莲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