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面的沟里，曾经有一口井，滋养着我们全村几百口人，后来井被填平了，
因为村里人喝上了自来水，那口井除了老人们和我们这一代偶尔聊天会记起它，
1990以后出生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沟里曾经有口井。村里的人和事，虽然时间久了，
也淡了，有的人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有的人彻底忘记或远离，有的人就过年回去一次，
有的人几年也不回去一次，还有的人从村里出来后，就再没回去过，
忘记了村里的摸样就像那口井一样，原来越远。我们那个村，听老人们说是一百多年以来，
方圆几十里地，从未换过名字的村，村里住满了曾经一直憧憬外面生活又满身是伤的人们，
他们无奈的传承着一代又一代的农活，谁也没有真正的逃离过，即使满头白发，牙齿掉光，
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干他们认为还能干动的活，直到自己的身体像快要死去的老狗一样，
爬不动了，就剩最后那几口气在急促的喘着；直到耗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分，
晚辈们就将他们装进棺材，拉倒我们村后面的沟里埋了，让其和祖先团聚。村里大都一个姓，
但是分了很多家族，可是每个人的出生、干农活，再死去，结局都是一样，
直到村里出了一个能人。有一年冬天，雨雪下了几天，土路已经变的模糊，快晌午时，
村里回来一个人，个头高挑，头发梳的油光溜滑，村里人后来说，苍蝇要爬在人家头发上，
都得拄着拐杖，他上身穿件灰色的妮子大衣，大衣长的盖过了膝盖，脚上是一对崭新的马靴，
之所以崭新，因为马靴只有下面有泥，上面还是新的，黑的发亮，我也是第一次听村里人说，
人家穿的叫马靴，和村里仅有的几双长筒胶鞋比，人家的马靴比胶鞋长，比胶鞋厚，保暖，
胶鞋就是隔个雨，薄的很。在晌午饭之前，对于这个人，村里面都很陌生，吃过饭后，
村里人才传开了，是一个小户人家，独居老太太的儿子，
他十来岁的时候跟着他大伯去城里了，后来他大伯因为文化大革命，被斗死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跑哪儿？二十多年没和家里联系过，这个老太太以为儿子也早死了，
在他大伯被斗的时候，老太太这一家也受牵连的被斗了一年多，她的男人和公公也被斗死了，
后来人们看她成个寡妇了，就放她一马；这人说，他大伯临死前，
将他托付给曾经的一个战友，并交代不要回村里，说他家里人死完了，他初中毕业后，
就去新疆当兵，转业时，他还是想回老家，就回来在一个乡当乡长，
回来打听后才知道他母亲还在，就把他母亲接走了，除了清明和过年到祖坟上烧纸，
其它时间都不回村，他母亲死后，那个人再没回过村里，可他仅有回去的次数，
也让村里人一直吹捧着他，仰慕着他，因为他每次回去，总是给村里人发带把的香烟，
有时候给孩子们撒些糖，村里人以后就拿他当榜样教训孩子们说，他是村里第一个吃公粮，
不再戳牛屁股豫南话，种地的意思的人。慢慢的，村里人将那个人遗忘了，但是，
他短暂的出现让村里陆续开始出中专生和大学生了，至于那个人后来为什么再没回过村里？
我父亲说是，当年他家被斗的时候，村里有几家人不讲一点情面，下手最狠了，
他肯定知道当年的事了，村里人伤他心了，我多年后才只能体会一点。从我能记清楚事情起，
村里都是烂房子，土坯房最多，很多还是用棍子顶住后墙，即使这样，
、夏天的连阴雨仍将有些村民的房子泡倒，那时候，我的眼里只能看到贫穷，
周围的村里也都是这样，谁也没有笑话过谁？即使偶尔的笑话，就是在过年的时候，
比比谁碗里的肉多一点而已。村民们也都活的很快乐，夏天的时候，
男人们在村前面的水坑里洗澡，女人们在村后面的水坑里洗澡；冬天只要有太阳，
男人们就蹲在墙根儿闲聊，即使过来一条狗也能讨论一上午，女人们在一起纳鞋底，
织毛衣；农忙的时候，男人们干的是重活，女人们干的是轻活，那时候除了穷点，
其他都还好。我又大一点的时候，喜欢和母亲说话，母亲却总是叹气的重复着一句话：哎！
农村这个活啥时候是个头啊！她很累的时候，曾经也是碗刚放下，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醒了以后，她会自言自语的问一句：咋会睡着了？既使她累成那个样子，可该是她的活，
她一点也躲不掉，她起身揉了揉眼睛，就去刷碗了，刷过碗后，
她还是重复着她的工作——下地。她还总回忆着说：她小的时候，喜欢去街上赶集，
说是赶集，其实就是去看热闹，因为她没装一分钱，不是她不想装，是没有钱可以让她装，
她陪着村里的大人们一块闲逛，大人们买完他们仅有的东西后，基本到晌午了，
可是谁也不敢大方的说在街上吃碗大碗面再回家，再累还得走着回去，路过公社的时候，
当她看到公社里的那些领导们正喝着胡辣汤，吃着白面馍，她那时候感觉更饿了，她在想？
自己啥时候能顿顿吃上白面馍？喝着胡辣汤呢？所以，等她成为母亲以后，
即使她累的直不起腰，最多是坐在地上歇一会儿，她再起来干活时，
总是安慰自己说：想想比原来强多了，最起码现在能吃上白面馍了。
地里的农活的确从来就没干完过，很多家庭因为干不完的农活，才有了吵不完的架，
有的甚至打架，更有的甚至喝农药自杀。我还很小的时候，
村里每年总是有人在最忙的时候喝药自杀，自杀的人大部分都是妇女。只要有人自杀，
我母亲总会在做饭的时候，对着正在烧火的我说：“你说她有啥想不开的？
现在能吃上白面馍了还自杀？”直到有一次，我母亲说她也想死，
她想自杀是因为和我父亲吵架，和我父亲吵架是因为我父亲误会她还不听她解释？
我母亲后来给我说：如果不是我，她那次真自杀了？药瓶都拿到手里了，想想我活波可爱，
是个活宝，还勤快，她一想到我就高兴，后来就不死了;另外她还说，
看着农村一年到头干不完的活？想想活着真没啥意思？但是看着我们都很小，
地里的活又没人干。我慢慢的大了，就越发恐惧农村的生活，
恐惧农村的生活是因为我也开始重复他们的生活了，我对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
从来就没乐观过，更不会像村里的人自己调侃说：管他妈的日头啥时候出来？
是阴天还是下雨？活一天算一天，总比死了强。我更讨厌暑假和寒假，
这两个假期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般的生活。从每年的腊月间开始在地里帮大人们搭棚，
育烟苗和辣椒苗，开春以后，先是种辣椒，后是种烟叶，每次放学后，不是先回家，
而是先到地里给我妈栽过的苗子浇水，封窝，然后，再回家帮忙做饭，一个春天都是这种活。
曾经有一次上午放学，我发烧头疼，浑身瘫软的没劲儿，到地里还得浇水、封窝，
我就站着有脚踢着土封，我父亲看到我生气的说：“你不会用手封？要用细土封，
你脚踢的都是大坷垃蛋，看着是封住了，还是有缝，水分都跑了，苗子最后干死了。
”他扭过头接着栽苗子，我依然用脚踢着土封窝，他等会儿看着我就开始骂：“你耳朵聋了？
老子说的话你听不见？还用脚踢？你再踢，老子把你腿打断。”我也发火的说：“你来打啊，
腿打断刚好不用干了，成年种地，成年都没钱！”他一听火更大了，
一边骂一边往我跟儿来：“你有本事？你上天去？看你那个鳖样，不种地早把你娃子饿死了？
”“饿死也比种地强！”我说完，气的用脚直接把一颗辣椒苗踩断了，踩断后，
还用脚踩住拧了几圈，直到把辣椒苗拧碎，接着，他就在地里撵着打我。进入初夏，
就开始锄地，每个周末都是在地里干活？晚上还要写作业，有时候也是累的，面条还在嘴里，
人就睡着了。到了五月底，就开始用镰刀割麦子，学校美其名曰的给放了几天假，
但放假的名字就叫：麦假！割麦子是最让人头疼的事，
当你鼓足勇气拿着镰刀应高采烈的到地头时，你就想哭，因为你往地那头一看，都是麦子，
再往你家地的左右一看，也还是麦子，你感觉就是没头了。越割天越热，没多久，
衣服就被汗水粘到身上，你着急的总想往地那头看看，就是看不到头，这时候，
人的心逐渐有点崩溃，但是你改变不了，这活是谁也逃不掉的，还得低着头干。
村里有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大大叔叔，他割麦子时有个特点，总是拎着一瓶酒，
刚到地头时，他不喝，他使劲儿的往前扔一截儿，等割到扔瓶子那个地方，他就喝一大口，
再往前扔一截儿，他就是这样安慰自己割麦的，有一天他突然坐在地头哭，
村里人问他哭啥哩？他说：”酒喝没了，麦还没割完，不想割了，自己这辈子，
早就一眼看到头了。”长大后，我才明白，他一到割麦就感觉没有盼头了，
因为他体会不到有一家人的快乐和盼头，他自己一个人割，一个人捆，
一个人装到人力车上再拉回去，拉回去还得等别人都把麦子打完后，
才求着别人家的牛拖着石磙帮他碾麦子,他绝望是因为他总是把活干到了村里的最后一个，
更是因为他体会到了成年求别人时的卑微和无奈。从割麦到把麦子收拾干净拉到家里，
拖拖拉拉得有一个月，接着就是在麦茬地里种玉米或者花生，玉米苗稀稠不匀时候，
需要到地里剔苗、补苗，然后就是拔草；到了暑假，早上大概五点过一点，
东边的日头还爬在一片看着刚烧热的云里面，就趟着露水去摘辣椒，干上快一小时了，
日头才懒洋洋露出一半的头，干到饭点儿的时候，回家吃早饭，有一次，让我在家做早饭，
父母下地干活，等他们回去，我还在睡觉，
父亲就揍了我一顿；他们每个人拿个凉馍就又下地了，上午开始刷烟叶，烟叶上的油很大，
每次抱完烟叶，得跳到水坑里洗一澡，然后回家把烟叶穿到竹竿上，
再把竹竿有序的挂进炕烟的房子里炕，这个活干完就到下午的两点左右了，
接着又去地里摘辣椒，或者摘棉花，摘绿豆，直到天黑。
我曾经对我母亲说：这日头一天真是美啊，早上起来转一圈就天黑了，我们围着它还得干活，
热的跟龟孙一样！秋季刚开学时候，再用镰刀割芝麻，初中有一次，我割完芝麻后去学校，
已经是第二节晚自习了，老师不听解释的又打了我一顿，我那会儿不气老师，
我气农村的活；然后到了国庆节就是掰玉米，掰完再把玉米杆砍掉拉回家当柴火，
在国庆节后的第二周左右，开始挖红薯了，或者把红薯切成红薯干，还要在地里晾晒，
等干了再捡到编制袋里拉回去，接下来的时间，要把辣椒秧砍完拉回家码成垛，
周末或者晚上接着摘秧上的辣椒。春节只有大年初一和走亲戚的时候可以闲一点，
剩下时间都在摘辣椒，一直干到开春的辣椒苗栽到地里，就这么干，
有些偷点懒的家庭还摘不完去年的辣椒。这就是一年的生活轨迹，
所有的农活都是按着时间排好队在哪儿等着，就像在学校上课一样，上午一共几节课？
每一节上什么课？都是提前排好的表，偶尔的体育课还要被主课老师霸占，
所有的农活都是无缝衔接，生怕你闲一点后忘记它们。作为还小的我一直到上高中之前，
每年都重复着同样的农活，我那会儿才明白，
母亲为何总是叹气的重复着同一句话：这农村的活啥时候是个头啊？在农村就没有一个头，
就像割麦刚到地头时的感觉。生活上呢？也像农活一样重复着，
每年进入八月十五后一直到第二年开春，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是红薯，中午是面条，
开春到夏天基本就是面条和白面汤，很少有菜，除非你自己家能种点时令菜，所以，
我和同龄的孩子一样，总是盼着过节或者过年，或者那一家生孩子？要嫁女儿了？
要接媳妇了？甚至是死人了？只有这样，才能吃上一顿肉，以至于有一次，
我们听说村里有一家的小孩要待满月席，我们发小几个，放学就飞奔过去，
坐下就开始抢肉吃，吃完就去上学了，等晚上回去，父母把我们都打了一顿，
原因是那一家不是大待(只待人家亲戚朋友，不待村里人)，大人们觉得给他们丢脸了。
所以，鉴于在农村的生活，我和发小们在河里逮鱼或者也是口袋没装一分钱去诳庙会的时候，
我们曾商量过无数次，想要跑到城里去看看是什么样子？看看人家每天吃什么？
我们也曾幻想过到城里要饭是不是也比农村好？最终，我在小学五年级暑假的时候，
父亲终于大发的慈悲带着我去南阳了，我也成了在我们同龄的孩子中，
第一个到过大城市的人，时间是1993年。说第二天一早要坐车去南阳，
但是没有体面的衣服，母亲终于舍得在前一天上午去街上给我买了条裤子，上衣呢，
还是那件竖条纹的衬衣，有点褪色，衣领也洗的有些发毛了，还是长袖；我母亲就说，
你尽量少低头，别人就看不见领子发毛，你嫌热了可以把袖子挽起来，鞋呢，
那个时候夏天基本没穿过鞋，光脚多一些，下地了才穿个露着脚指头的布鞋，
我母亲说提前给我纳了双鞋，是让我秋天以后穿的，想着不着急，就弄好了一只，
眼看要去南阳，她就着急的找了邻居的嫂子下午过来帮忙收拾另外一只，晚上的时候弄好了，
让我试试，一试才发现，一只大，一只小，原来一着急，把我哥的那个鞋底给缝上了，
我母亲说，就这样穿吧，都是黑色的，不细看也看不出来。那天晚上，我吓的一夜没睡，
我害怕我父亲早上一个人偷偷走了，因为他原来也答应过我，但最后还是他一个人去南阳了。
他们在堂屋睡，我在偏房睡，那天晚上， 月亮也好，我把门轻轻关上，没有上门栓，
我专门留了个门缝后，就爬在床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门缝，只要我父亲一开堂屋门，
我就能看到，那一夜，我比我家的狗还熬的时间长。早上5:20，爬起来就去等车，
连个凉馍也忘了拿，车一边走着，一边拉人，到了邓县车站停了下来，
司机说谁饿了可以先吃点饭，等人满了再走。我和父亲也下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