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哭倒长城的是孟姜女？呸！那是官老爷和说书人编的漂亮话儿，哄你们这些耳朵软的！
”老石匠王瘸子灌下最后一口烧刀子，劣酒辣得他直呲牙，一双浑浊的眼珠子，
死死盯在远处山脊上。那长城，黑压压，曲里拐弯，活像条僵死的恶龙趴在那儿。
“真正让那吃人墙塌了一块儿的，是咱村那个没人要的哑巴丫头，阿箩！
她那颗‘石头心’啊…”王瘸子捶了捶自己那条废腿，声音嘶哑，
语气里充满了旁人无法理解的恨和疼1一处漏风的石棚里，油灯的火苗只有黄豆大小，
在王瘸子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仿佛刻刀在他脸上又雕琢了一遍苦难。
他那只布满老茧、指节变形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铺着的、早已磨得发亮的草席边缘。
墙角堆着几件蒙着厚厚灰尘的石匠工具——一把锤子，几根磨秃了尖的钢钎，还有一根撬棍。
它们曾是他吃饭的家伙，是他经历的象征，如今却和他那条废腿一样，
成了被岁月和命运遗弃的残骸。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棚外沉沉的暮霭，
看着远处山脊那道蜿蜒的、吞噬了太多生命的“黑色长龙”。那眼神里，
恨意和疼痛交织翻涌。棚顶漏风，风声掠过，呜呜地响，他仿佛能听到那堵墙下，
无数亡魂在哀嚎，其中，就有他曾经视若亲子的石生，他捶打废腿的闷响，
不只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更像是对那堵吃人巨墙的控诉。2阿箩是村东头歪脖子柳树下，
那间快散架的茅草屋里钻出来的野丫头。那间茅草屋，在风雨飘摇中愈发倾斜，
柳树的枝条像枯瘦的手指，常年拍打着腐朽的窗棂。屋里除了一个冰冷的土炕和一口破锅，
几乎空无一物。阿箩常常蜷缩在冰冷的炕角，透过屋顶的破洞，
看着一方小小的、同样灰暗的天空。她爹娘走得早，瘟神收走的，留下她一个。
十六七的年纪，本该水灵灵，她却瘦得像根秋风里打晃的芦苇杆，
黑黄的脸皮紧巴巴贴在骨头上。最要命的是，她是个哑巴。五岁那年一场无名高烧，
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烧哑了，打那以后，这世上再没听见过阿箩的声音。
村里娃子冲她扔泥巴，喊她“丧门星”、“哑木头”；大人嫌她晦气，
给口剩饭都像施舍叫花子。她习惯了这种死寂的生活，
也习惯了那些如芒刺背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只有在夜深人静时，
她会把脸埋进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旧衣里，身体微微颤抖，
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阿箩的世界是灰的、静的。3只有一个人，
像一块发光发热的石头，在她灰暗冰冷的世界里投来温暖——石匠王瘸子的学徒，石生。
石生哥人如其名，性子也像块未经雕琢的粗砺石头，沉默，憨厚，有力气，心眼儿好。
他不嫌阿箩哑，也不怕人说闲话。进山采石路过茅屋，总给她捎块甜滋滋的野蜂巢，
或者两个还带着他温热体温、粗糙却实在的杂面馍。阿箩呢，就像石生哥的影子，
默不作声地跟着，递锤子、擦汗、收拾碎石头。石生哥干活累了，坐下来歇口气，
便比划着手跟她“唠嗑”。石生手势笨拙但却认真。他比划山里的野兔有多机灵，
比划采到的石头纹理有多漂亮。阿箩的眼睛追随着他的手指，
那些无声的画面在她沉寂的世界里铺展开来，带着温度，带着色彩。她偶尔会指指远处，
或者做出一个简单的手势回应，石生总能看懂。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阿箩那双平日里死水一样的眼睛，这时候才活了，亮晶晶的，
映着石生哥宽厚的笑容和关却的眼神。她那颗被世态炎凉冻得几乎要结成冰块的心，
就靠着石生哥这点热乎气儿，艰难地维持着一点柔软，没有彻底死去。4可这世道，
专挑苦命人下死手！暴秦皇帝一道征夫令，比阎王爷的勾魂索还狠！如狼似虎的官兵闯进村，
铁链子哗啦啦响，见着青壮汉子就锁。石生哥，还有村里能扛动锄头的男人，一个没跑掉，
全被像牲口一样拖走了，说是去北边“筑龙脉”——修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万里长城！
阿箩的天，塌了。她疯了一样追出村口，一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嫌她碍事，
狠命一脚将她踹倒在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阿萝本就瘦弱不堪，哪禁得起官兵的一脚，
一缕刺目的血迹顺着干裂的嘴角流下。视线被泪水模糊，
只能看到官兵靴子上冰冷的泥污和石生哥被铁链拖拽着、踉跄前行的背影。石生奋力扭过头，
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绝望地望向泥泞中的阿箩。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愤怒，
有撕心裂肺的痛，还有最后一丝无法割舍的牵挂。石生背影越来越远，
最终消失在村口那条通往无边苦难的土路尽头。村里剩下的那些老弱妇孺，也哭天抢地，
都说进了长城工地就是进了鬼门关，十去九不回。有人指着泥地里爬不起来的阿箩叹气。
“可怜哟…石生那后生，回不来喽…这哑巴丫头，算是彻底没指望了…”阿箩听不见吗？
她听得见！那些话就像一把把刀子，扎在她心上。她不信！石生哥答应过她，
采够了盖房子的好石头就回来！5日子，在阿箩的世界里，缓慢流淌，
阿萝觉得每一天都格外的漫长。石生哥被拖走时扬起的尘土早已落定，村口那条黄土路，
却成了阿箩目光的牢笼。每天天蒙蒙亮，她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
像一尊生了根的石头雕像，死死盯着路的尽头。从晨露打湿她的破衣，
到正午毒辣的太阳晒得她头晕目眩，再到暮色四合，天地一片昏沉。村里人起初还摇头叹息，
后来便习以为常，甚至带着几分怜悯或隐隐的嫌恶——这哑巴丫头，怕是魔怔了。她等。
等山风带来北方的消息，等归鸟捎回远方的口信，等那条空荡荡的路上，
突然出现那个熟悉宽厚的身影。她等过柳树抽芽，她等过蝉鸣聒噪、烈日灼烤大地，
她等过秋风萧瑟，枯黄的柳叶打着旋儿扑在她身上，她一直等到第一场寒霜降下，
光秃秃的柳枝挂着冰凌，如同她心底凝结的绝望。希望，在等待中如雪花般一点一点的消融。
可只要想到石生哥临别时那绝望回望的眼神，
想到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比划——那点微弱的火星就又在死灰里挣扎着亮起。她不能不等。
她怕他回来，找不到她。就算他真的死…死也要把尸骨背回来！她不能让他做了孤魂野鬼，
在那冰凉的石头墙底下飘荡！村里的老人都说，人死在外头，尸骨不全，魂魄就回不了家，
只能变成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在死地飘荡，受尽风吹雨打，寒冰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阿箩仿佛能看到，在那座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墙下，石生哥的魂魄在黑暗中茫然徘徊，
被无边的寒冷包围，找不到归家的路。他那么实诚，
他怎么能在那比寒冬更刺骨、比黑夜更死寂的地方飘荡？光是想象那画面，
就让阿箩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不！绝不行！石生哥答应过她会回来的！
6时间在似缓似快中流逝，阿萝忍受不了每天苦苦的等待，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终是踏上了那条千里寻夫路。临出发前那个晚上，寒风呼啸，冷得刺骨。
阿箩揣着半个硬得像石头的窝头，摸黑到了石生哥的师父——王瘸子那间漏风的石棚。
石棚里王瘸子瘫在草堆上，那条废腿肿得发亮，散发着青紫色。油灯如豆，
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盯着阿箩看了半晌，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又像是可怜，
又像是发狠，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诀别。他哆嗦着，用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艰难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摸索出一块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阿箩冰凉僵硬的手心。
那东西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黑不溜秋，毫不起眼，像河滩上随便捡的鹅卵石。
“丫头…拿着！” 王瘸子喉咙里呼噜作响，像拉破风箱。
“这是…咱石匠的“命根子”…祖上传的，叫镇山胆！
”“揣心口窝…能辟邪祟…挡灾…” 他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箩，
“也能让你心硬点！这吃人的世道…软心肠…活不下去！”“揣好了…滚吧！滚得远远的！
”阿箩攥紧了那块冰疙瘩似的石头。她把石头放在胸前的衣服里，硌着她瘦骨嶙峋的胸膛，
那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没哭，也哭不出声，只是重重地给王瘸子磕了三个响头，
转身就扎进了那吞噬一切的夜色里。只有王瘸子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棚内回荡。
他望着那无边的黑夜，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热泪，砸在冰冷的草堆上。
“傻丫头…傻啊…”那枚“镇山胆”，并非寻常石头，
是他年轻时在太行山深处采掘一块千年玄石时得到的。当时遭遇了恐怖的塌方，
拼死从中带出来的，那次塌方身边的队友都成了冰冷的尸体。当时他昏迷了两天两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