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妻子林絮说去闺蜜家散心。
回来时，她却瘸了，白皙脚踝上一圈紫痕触目惊心。
“不小心扭的。”她眼神躲闪。
我邢砚修信了，炖汤时小心撇净浮沫。
厨房窗玻璃光可鉴人，映出邢砚修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灶上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雾裹着浓郁的鸡汤香味弥漫开。他手里握着长柄汤勺，动作很稳，一下一下，耐心地撇着翻滚汤面上那些细小的、油脂凝结的浮沫。撇净了，汤才能清亮，这是他妈很早以前就念叨过的习惯，这么多年，他也就这么做了下来。
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指针咔哒一声，跳到了下午五点整。
“吱呀——”
防盗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些滞涩，接着，是鞋跟敲击玄关地砖的声响。一下，重，一下，又轻，中间有个极其细微的趔趄停顿，像卡了壳的旧唱片。这节奏不对。
邢砚修手里的汤勺停在了汤面中央，几滴滚烫的油星溅到他手背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关了火，把汤勺轻轻横在碗边，转身走出厨房。
林絮刚换好拖鞋，正弯腰想把手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立起来。她穿着一条轻薄的米白色长裙，外罩一件浅卡其色的风衣，长发有些散乱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脸色透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唇色也淡。
邢砚修的目光却越过这些，直直落在她的右脚踝上。那里，裤脚与短袜之间裸露的一截皮肤上，一圈深紫色的瘀痕格外刺眼，肿胀得有些发亮，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狠狠勒过。
“回来了？”邢砚修的声音不高，和平常下班回家打招呼没什么两样。
林絮像是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身体不明显地绷紧了。她猛地直起身，右脚踝下意识想往后缩，但这动作牵扯到了伤处，疼得她“嘶”地抽了口冷气，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她迅速调整姿势，把重心完全压在了左腿上，右脚虚虚点着地。
“嗯，回来了。”她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在邢砚修脸上扫了一下，又迅速垂下去，盯着自己那只受伤的脚，“累死了，还是家里舒服。”
“脚怎么了？”邢砚修走过去，自然地伸出手想扶她胳膊。
林絮却像被烫到似的，胳膊往回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碰触。动作快得有些突兀。她自己似乎也察觉到反应过度，尴尬地撩了下耳边的碎发，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却掩不住一丝细微的颤抖：“别提了，倒霉呗。在瑶瑶家楼下，下个小台阶没注意看好，崴了一下。当时就肿得跟馒头似的。”
她努力想把那只伤脚抬起来一点展示给他看，证明自己没说谎，但只稍微一动，眉头就紧紧拧了起来，痛楚清晰可见。
“瑶瑶？”邢砚修收回落空的手，插回裤兜里，“就是你说那个，在临州开瑜伽馆的闺蜜？”
“啊…对，就是她。”林絮点头，扶着旁边的鞋柜，一瘸一拐地往客厅沙发挪，“她那儿环境是挺好的，僻静，适合我这种就想躲个清净的。就是她自己忙，早出晚归的，也没怎么顾上陪我。”她语速有点快，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到沙发边坐下，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
邢砚修没接话，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他的视线落在她肿胀发亮的脚踝上，那圈紫痕的颜色很深，几乎发黑，边缘还有些不规则的擦伤痕迹。他伸出手指，在离瘀痕还有两寸的地方虚虚停住：“崴的？看着挺厉害。”
林絮的脚趾在拖鞋里蜷缩了一下。她迅速把受伤的脚往裙摆下藏了藏，脚踝处细密的擦痕一闪而过。“嗯，”她语气有点发虚，“当时整个人都摔出去了，还好瑶瑶就在旁边，赶紧扶住了我，不然更惨。她还非拉着我去医院拍了片子，幸好骨头没事，就是韧带拉伤得厉害，医生让少走动，养着。”
“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邢砚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厨房里飘出的鸡汤香味浓郁得有些发腻。
林絮仰起脸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睫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告诉你干嘛呀？隔着那么远，除了让你干着急，一点用也没有。”她声音放软，带着点疲惫的撒娇，“再说，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我想着反正也快回来了，省得你担心嘛。”
“担心？”邢砚修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平平。
林絮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她移开目光，看向茶几上那盆绿萝：“是啊…你看，我这不也平安回来了嘛。就是…就是这几天得委屈你当我的拐杖了。”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点，声音却干巴巴的。
邢砚修没再追问。他转身走向厨房：“给你炖了汤，喝点再休息。”
“嗯，谢谢老公。”林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松懈。
邢砚修走进厨房，重新拿起那柄汤勺。砂锅里的汤依旧滚热，油脂被撇得干干净净，汤色清亮。他盯着汤面，刚才溅上去的油星在他手背上留下几个细微的红点，隐隐发烫。他握着勺柄的手指缓缓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嘶…轻点，砚修，疼！”林絮吸着气，龇牙咧嘴地缩着脚。
邢砚修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团蘸了药油、气味刺鼻的棉球。他动作很稳，力道却绝不轻柔，棉球正正压在那圈深紫色的瘀痕上，缓慢而用力地揉按着。药油渗入皮肤，带着辛辣的灼热感。
“医生说了，要想好得快，得揉开。”他眼皮都没抬，声音没什么起伏。客厅顶灯明晃晃地照着，清晰地映出他额角渗出的一层薄汗，和他异常稳定的、按在妻子脚踝上的手。
林絮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医生也没让你这么狠啊…你是要把它揉碎吗？”她咬着嘴唇，想抽回脚，脚踝却被邢砚修一只大手牢牢钳住，动弹不得。那只手干燥、宽厚，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像铁箍一样。
“忍着点。”邢砚修的声音不容置疑。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放缓，棉球顺着脚踝的轮廓，一点点碾过那肿胀发亮的皮肤，偶尔碰到边缘细小的擦伤破皮处，林絮就忍不住浑身一抖，倒抽一口冷气。
他仿佛没看见她的痛苦，目光专注得近乎冷酷，只盯着那圈伤痕。药油的气味浓烈地弥漫开，混合着林絮身上残留的一丝陌生的、若有若无的皂香。不是她常用的那款沐浴露的味道。
“瑶瑶家…用的什么沐浴露？味道挺特别。”邢砚修忽然开口，手上揉按的动作没停。
林絮的哭声猛地噎住了。她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掩饰性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忽着不敢看邢砚修：“啊？哦…瑶瑶她啊，就喜欢瞎买那些外国的小众牌子，包装上全是蝌蚪文，我也看不懂，味道是有点怪……”她语速又快又乱，“你轻点！疼死了！”
邢砚修没再追问。他放下沾满紫色药渍的棉球，拿过旁边准备好的干净纱布，一圈一圈，动作麻利地开始缠裹她的脚踝。纱布绷带勒紧时，林絮的眉头又狠狠皱了起来。
“明天我请个假，”邢砚修打好最后一个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你去市一院再拍个片子看看。小地方医院有时候看不准。”
“不用！”林絮脱口而出，声音拔高了半度。对上邢砚修陡然投过来的、平静无波却莫名带着穿透力的目光，她脸上瞬间闪过惊慌，勉强挤出笑，“真不用！人家医生说了就是韧带伤，片子清楚着呢！你看我现在都能试着慢慢走了…”她说着就想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演示，结果右脚刚一沾地，剧痛袭来，腿一软，整个人又重重坐了回去，脸色煞白，额头沁出冷汗。
“你看，”邢砚修弯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走到饮水机旁接水，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逞什么强。就这么定了。”他端着水杯走回来，递到林絮唇边，“喝水。”
林絮看着眼前的水杯，又看看丈夫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驱散不了心上那层骤然压下的寒意。她垂下眼，长睫不安地颤抖着。
夜很深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窗外的城市灯火隔绝成一片模糊昏暗的光晕。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光线幽暗的床头壁灯。
林絮蜷缩在大床的另一侧，背对着邢砚修，呼吸均匀绵长，似乎是睡着了。她受伤的右脚露在薄薄的空调被外面，缠着纱布，像一件突兀的展品。
邢砚修平躺着，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被壁灯勾勒出的模糊光影轮廓。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林絮偶尔翻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他自己平稳却毫无睡意的心跳。
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
林絮拖着行李箱，一步深一步浅走进家门的画面。
那圈深紫色、边缘带着擦伤的肿胀瘀痕。
她躲闪的眼神，飞快缩回去的手臂，还有那只蜷缩的脚趾。
“在瑶瑶家楼下，下个小台阶没注意……”她当时说话时，声音尾部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药油辛辣刺鼻的气味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还有…那股陌生的皂香。
邢砚修缓缓侧过头。昏暗的光线下，林絮睡着的侧脸线条柔和恬静。他看了很久，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然后，他极其缓慢、无声地坐起身。
他没有开灯，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动作轻得像一道影子。他走到林絮放着行李箱的衣帽间角落，蹲下身。行李箱上贴着航空公司的托运标签，他伸出手指，指腹在标签上那几个清晰锐利的印刷字母上缓缓划过——S市。国际机场。
临州？离S市隔着几百公里。
邢砚修眯起眼。他没有动行李箱，只是站起身，目光在房间里缓缓扫过。书桌上，林絮睡前随手摘下的那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链坠是个小小的同心结，是他去年送的生日礼物。项链旁边，放着她的手机。
他走过去，拿起她的手机。屏幕冰冷。他手指悬在指纹解锁的位置上方，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放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回到床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俯身，靠近林絮熟睡的脸庞。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睡梦中的她似乎感觉到了些许异样，无意识地微微蹙了一下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把头更深地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邢砚修维持着这个俯视的姿势，一动不动。黑暗中，他的眼神沉寂，里面翻涌的东西被厚厚的冰层封住。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她露在被子外的、缠着纱布的脚踝边缘。动作轻得像羽毛，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
“林絮，”他无声地翕动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你最好祈祷，你脚上这伤…真的是个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