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手指搭在桌角的石头上。那是一块花岗岩标本，地质学入门课上发的。灰白色的底子，
上面散布着黑色和肉色的斑点。很普通。窗外，房东催租的声音刚停。他没对我喊，
是在走廊里打电话，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公寓薄薄的墙壁上。他说我再不交钱，
下周就得滚蛋。我的全部家当，不够支付下个月的房租。连这个月的都还差一半。
指尖没有传来任何感觉。没有热量，没有震动，什么都没有。但那块石头变了。颜色在变。
从我手指接触的那个点开始，一种浓厚的黄色迅速蔓延开来。它不是覆盖在表面，
而是从内部渗透出来。像一滴墨水掉进了清水里，整个过程安静，而且快得不讲道理。
几秒钟。一块完整的、纯粹的黄金造物，取代了原来的花岗岩。
它还保留着石头不规则的棱角，但材质已经完全不同。我把它拿起来。入手很沉。
比我记忆里那块石头的分量重太多了。我把它放到一个旧的厨房秤上，那种弹簧式的，
指针晃晃悠悠。数字跳动后，停在了2.45千克。我脸上应该没什么表情。我走到窗前，
看着远处。曼哈顿的天际线。那些钢铁和玻璃组成的高楼，在傍晚的太阳下，
像一堆昂贵又冰冷的积木。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成型。它很直接，也很明确。
“得把它买下来。”我说的不是其中一栋楼，而是我视野里能看到的，整个华尔街。
2我需要一把锯子。那块金子太大了。我不可能抱着一块近五斤重的金疙瘩走进任何一家店。
那不叫卖东西，那叫抢劫预告。我把它用一件旧T恤包起来，塞进床底。
然后我开始翻找我所有的现金。钱包里有二十七美元。抽屉里有几个硬币。加起来不到三十。
房东的最后通牒还在耳边。但这笔钱不能用来交房租。它现在是我的启动资金。
我去了楼下的五金店。店主是个胖胖的拉美裔，正靠在柜台后面看报纸。
店里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我需要一把能锯金属的钢锯。”我说。
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他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旧家具的价值。“小伙子，
锯什么？”他问，“水管还是铁栏杆？”“更硬一点的。”我说。他咧嘴笑了，
露出一口黄牙。“比铁还硬？那你得用好锯条。”他从货架上拿下一把红色的钢锯弓，
又在一个小盒子里挑了三根锯条递给我。锯条上印着细小的字：BIMETAL。双金属。
“这个，能锯不锈钢。”他说，“二十四块九毛九。
”我把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都掏出来，放在柜台上。他数了数，正好。回到公寓，
我关上门，拉上窗帘。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我把金块从床底拿出来，放在地上。
那件旧T恤已经被金子的棱角划破了几个小口子。我跪在地板上，把金块用膝盖固定住，
然后开始锯。钢锯接触到黄金的瞬间，发出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不是锯铁的那种尖锐声音，更像是用刀子去刮一块硬黄油。很费力。黄金非常软，
而且韧性极强。锯条很容易就陷了进去，被紧紧咬住，进退不得。我很快就满头大汗，
呼吸也变得粗重。这不是个技术活，是纯粹的体力活。我花了一个多小时，
才从金块的一个角上，锯下来一小条。大概有我小指那么长，筷子那么粗。断口处是崭新的，
闪着一种几乎是液态的光泽。我把它放在手心，沉甸甸的。我看着地上的金块，
它只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又看了看手里这条金子。这就是第一步。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感觉那个小小的重量，像一个承诺。3第二天，
我去了布鲁克林的一家当铺。这家店夹在一家披萨店和一家自助洗衣房中间，门脸很小，
霓虹灯招牌坏了一半，“PAWN”里的“A”字不亮了，在白天看着很萧条。我推开门，
一股尘封的、混杂着雪茄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
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正在用放大镜看一枚邮票。他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了，
光秃秃的头皮在昏暗的灯光下反着光。听到门响，他慢慢抬起头。“当东西，还是买东西？
”他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卖点东西。”我说。我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拿出那条金子，
放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柜面上。老头的目光落在金条上。他没立刻动手，
只是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它看了足足有十秒钟。“哪儿来的？”他问。“我自己的。
”他哼了一声，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放下手里的放大镜，
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石头板，还有一个装着液体的滴瓶。这是试金石和硝酸。
最古老的验金方法。他拿起金条，在那块黑色的石头板上用力划了一下，
留下一道清晰的黄色痕迹。然后，他拧开滴瓶，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液体在痕迹上。
液体没有变化。那道黄色的痕迹，在酸液下，依旧是明亮的黄色。老头的眉毛挑了一下。
这说明，这东西的成色很高。至少是22K以上。他把金条放在一个电子秤上。
“18.7克。”他报出数字，然后拿起一个计算器，按了几个键。“给你六百。”他说，
眼睛看着我，像在试探。我没说话。我来之前查过今天的金价。一盎司，
也就是大约31.1克，差不多是1800美元。18.7克，按市价至少值一千美元以上。
他这个价格，连市价的六成都不到。“太少了。”我直接说。他耸了耸肩。“我这里是当铺，
小子。我得赚钱。而且，你这东西来路不明。”他把“来路不明”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我没偷没抢。”我说。“每个人都这么说。”他把金条往我这边推了推，“六百五十。
不能再多了。你拿走，或者我报警，让他们来问问你这金子是哪儿来的。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威胁。我看着他，也看着那条金子。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个地方，规则不是由金子的价值决定的，而是由他决定的。我把金条拿了回来，
重新放回口袋。“我不卖了。”老头靠回椅子上，重新拿起他的放大镜和邮票，
好像我从没来过一样。“慢走。”他说，头也没抬。我走出当铺，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口袋里的金条好像比刚才更重了。我不仅需要找到买家，我还需要找到一个讲规矩的买家。
4讲规矩的地方，在曼哈顿。具体说，是第47街，靠近第六大道的那一段。
人们叫它“钻石区”。这里不仅有钻石，还有黄金。整条街都是珠宝店和贵金属交易所，
橱窗里闪着各种光芒。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很多人都穿着深色的西装，
或者传统的哈西迪犹太人的黑色长袍。空气里都弥漫着金钱的味道。
我挑了一家看起来最正规的店。店名叫“曼哈顿黄金交易所”，巨大的玻璃门，
里面灯火通明，穿着西装的职员在柜台后面忙碌。门口站着一个保安，他看了我一眼，
眼神很锐利。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旧夹克，跟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我还是推门进去了。一个年轻的店员接待了我。他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
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我想卖点黄金。”我说着，
把那条小金条拿出来，放在玻璃柜台上。他看了一眼，微笑不变。“好的，请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一个独立的隔间。隔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桌上放着一台精密的电子秤，还有一台看起来很复杂的仪器，像个手持式的扫描枪。“请坐。
”他说。我坐下。他戴上一双白手套，小心地拿起金条，先放在电子秤上。“18.73克。
”他报出数字，比当铺的那个秤要精确。然后，他拿起了那个手持仪器。
“这是我们的XRF分析仪。”他解释道，“可以无损检测金属成分和纯度，结果非常准确。
”他把仪器对准金条，按下了开关。仪器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声。他看着仪器屏幕上的数据，
脸上的微笑第一次消失了。他皱起眉头，把仪器拿开，又对准金条，重新测了一次。
蜂鸣声再次响起。他的表情变得更奇怪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怀疑的表情。“怎么了？
”我问。他抬起头看我，眼神里不再是职业性的礼貌，而是一种审视。“先生，
您确定您要卖的是黄金吗？”“不然呢？”“我这台仪器，”他指了指手里的分析仪，
“能检测出超过二十种元素。黄金的纯度，通常我们见到最高的，是99.99%，
也就是所谓的‘四个九’。一些实验室级别的，可以做到‘五个九’。”他停顿了一下，
把仪器的屏幕转向我。屏幕上显示着一排数据。Au: 99.9999+%“‘六个九’，
还有一个加号。”他说，声音有些干涩，“我的仪器上限就是这个。意思是，它的纯度，
超过了这台机器的检测极限。”5我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心里很平静。因为我知道，
那是真的。“所以，”我说，“它的价值应该更高。”那个金发店员没有回答我。他盯着我，
像在看一个怪物。“这种纯度的黄金，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他说，
“任何金矿开采出来的金矿石，都伴生有银、铜、铂、钯等其他金属。
通过现代工业的提纯技术，比如沃尔威尔法，最高也只能达到99.999%的纯度。
”他的语气像是在背教科书。作为一个地质学专业的学生，这些我当然知道。
“你说的‘六个九’，”他继续说，“只有在特定的科研，比如制造高精尖的电子靶材时，
通过极其复杂的区域熔炼法才有可能小批量制造。成本高得吓人。
没人会把它做成这么一根粗糙的金条，拿到这里来卖。”我明白了。我的问题，
不是金子不够纯。而是它太纯了。纯到不合常理。纯到像个谎言。
“也许是某个实验室流出来的呢？”我试着给出一个解释。他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种级别的材料，每一毫克都有严格的记录。而且，它上面没有任何印记。没有生产商的戳，
没有纯度标记，什么都没有。”这时候，隔间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微胖，头发有些稀疏，但眼神很精明。
金发店员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经理。”经理点了点头，
目光直接落在我放在桌上的金条上。金发店员把手里的分析仪递给他，低声说了几句。
经理拿起分析仪，自己操作了一遍。看到结果后，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却沉了下去。
“年轻人。”他开口了，声音很沉稳，“能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吗？”“我捡到的。”我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简单，也最没说服力的借口。经理笑了。那是一种冷冰冰的，
不带任何温度的笑。“在纽约，捡到超过十美金的东西不上交，就属于非法侵占。”他说，
“更何况是这个。”他用手指点了点那根金条。“而且，我们更怀疑另一种可能。
”他看着我的眼睛，“用钨块之类的廉价金属，在外面镀上一层厚厚的金。
钨的密度和黄金非常接近，很多骗子都用这招。只不过，你镀金的技术非常好，
纯度高得离谱。”我知道，再说下去没有意义了。他们的逻辑是封闭的。在他们的世界里，
不存在我这种东西。所以，我手里的金条，要么是假的，要么是脏的。没有第三种可能。
6“我们需要把它切开，或者钻个孔，看看里面。”经理说。这是最后通牒。如果我同意，
他们就能验证它是不是镀金的。如果我不同意，那就更证明我心虚。“如果里面也是金的呢？
”我问。“那我们就按今天的牌价收购。”经理说，“不过，你要提供你的身份证明，
社会安全号，并签署一份文件，声明这件物品的合法来源。”他说话的语速不快，
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这是法律规定。”他补充道，“根据《爱国者法案》，
任何超过一万美元的现金或等价物交易，我们都必须向财政部报备。
这是为了反洗钱和反恐怖主义融资。”他把事情上升到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高度。恐怖主义。
洗钱。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让这个小小的隔间变得像个审讯室。我沉默了。
我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它的“合法来源”。它的来源，就是我，和我那双能点石成金的手。
这件事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合法的事情。“如果你无法提供，
”经理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或者，如果你拒绝我们进行破坏性检测，
那我就只能请你离开。并且，我会把这次交易记录在案，
同时向警方和国税局提交一份‘可疑活动报告’。”他不是在威胁我。他是在陈述一个流程。
一个冰冷的，写在联邦法规里的流程。在这个流程面前，我手里的黄金毫无意义。
它不是财富，它是个麻烦。一个足以把我送进监狱的巨大麻烦。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拥有黄金，并不等于拥有财富。能够“解释”黄金的来源，才等于拥有财富。
我把金条从桌上拿了回来。“我想我今天不想卖了。
”经理的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门在那边。
”我站起身，一句话没说，走出了隔间。大厅里那些璀璨的珠宝，此刻在我眼里，
都像一个个冰冷的陷阱。门口的保安一直盯着我，直到我走出那扇玻璃门，
重新回到47街拥挤的人行道上。我把手插进口袋，握紧了那根金条。它依然温热。
但我的心里，一片冰凉。7我回到了我那间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的公寓。房间里还是老样子，
狭小，昏暗，空气里有股散不去的潮湿气味。我把那根金条和那块缺了个角的金块放在一起。
它们在台灯下闪着光，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我拥有凭空创造黄金的能力。
但在现代社会的规则体系里，我连一克黄金都卖不出去。这听起来像个笑话。我坐在床沿上，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和沮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需要思考。问题出在哪里？第一，
纯度。我的黄金纯度太高，高到了不正常。这让它自带“伪造品”和“来路不明”的标签。
第二，来源。我无法解释它的来源。任何编造的谎言，在专业的、带有强制性的审查面前，
都会漏洞百出。捡到的？祖传的？在如今这个处处留痕的数字时代，根本经不起调查。第三，
法律。金融系统是一个封闭的堡垒。所有试图从外部注入不明资产的行为，都会触发警报。
从当铺老板的威胁，到交易所经理的警告，他们背后都是同一套规则。
一套由法律、银行、税务机关共同构建起来的，密不透风的天网。我以为我得到的是点金手。
现在看来，我得到的更像是一个诅咒。一个黄金的诅咒。我躺倒在床上，
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放弃吗？把这个能力藏起来，忘掉它，然后想办法去打零工，
凑够房租，继续我那个前途未卜的留学生涯？不。我坐了起来。
当一个人见过通往天堂的门之后，他就再也没法安心地待在地狱里了。华尔街。
那个买下它的目标，在经历了今天的挫败之后，非但没有动摇，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因为我意识到，我想买下的，不只是那些建筑和公司。我想买下的，是制定规则的权力。
如果规则阻碍了我，那就不是我的问题，是规则的问题。
既然现有的规则不让我把黄金变成钱，那么，我就要为我的黄金，
创造一套新的、合法的、不容置疑的规则。怎么做？
我不能再以一个“个人”的身份去尝试出售黄金了。个人的力量在体系面前，不堪一击。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合理、合法、并且大批量拥有和出售黄金的身份。
世界上只有一种身份可以做到这一点。金矿的所有者。一个矿业公司的老板。
8我没有立刻行动。我需要更多的信息。我的笔记本电脑因为交不起网费，已经断网了。
于是我去了大学的图书馆。现在是期末季，图书馆里人很多，但很安静，
只有翻书和敲击键盘的细微声音。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里的网络是免费的。
我没有去查怎么开公司，或者怎么买地。那些是后续步骤。我首先要做的，
是巩固我的理论基础。我打开了学校的地质学数据库。作为一名地质学专业的学生，
这是我最熟悉的领域。我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
关键词：金矿、成矿带、矿床类型、勘探技术、品位、储量估算。
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伪造一个金矿。一个不存在的金矿。我要让全世界都相信，我的黄金，
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这就要求我必须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做到天衣无缝。
我的“矿山”必须符合地质学逻辑。它的产出，它的报告，它的一切对外信息，
都不能有任何外行人能看出来的破绽。我查阅了世界上所有著名金矿的资料。
南非的维特沃特斯兰德金矿、印尼的格拉斯伯格铜金矿、美国的卡林型金矿。
我研究它们的岩石类型、围岩蚀变、矿化特征。然后，我开始研究美国的矿业法。
1872年颁布的《通用矿业法》。这部古老的法律至今仍然有效。它规定，
任何美国公民或准备成为公民的个人，都可以在联邦公共土地上勘探和申请矿产权利。
一旦发现有价值的矿床，
就可以以极低的价格每英亩2.5到5美元购买这片土地的永久产权。这个法律，
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它为我凭空创造一个“合法来源”提供了完美的法律外衣。
我还需要注册一家公司。一家矿业公司。这将是我在商业世界里的面具和铠甲。
有了公司的外壳，我所有的行为就都变成了合法的商业运作。
我查了如何在内华达州或者怀俄明州注册一家有限责任公司。流程很简单，成本也很低，
几百美元就能搞定。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选址。我需要一块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