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鸠占鹊巢的假小姐。沈府对我曾有多视若珍宝，现在就多么弃之如履。
沈家爹娘将出生掉包的事归咎于我头上，
对我恨之入骨；真少爷沈归钰受过的折磨痛苦由我间接造成，
他对我深恶痛绝；上到京城贵女，下到丫鬟小厮，皆看我如笑话，不屑一顾。
我也觉得我挺令人作呕的。尽管当年在寺庙产子，是我亲爹见钱眼开，掉包了我和沈归钰。
但是目前受益者皆是我，父债子偿。所以我死了。沈明珠死了。
1.我下马车的时候不知怎么落脚。空山新雨后，泥土地湿烂无比，牡丹扶着我，
我看向前面已经落地站在马车旁的父亲母亲，咬咬牙也踩上泥地。破败不堪的木门从里推开，
一对分外不自在的中年夫妻走出来，脸上带着谄笑。他们没有看我一眼。
我迷茫地望向马车边雍容华贵的父母，他们正在紧盯那对夫妻的身后。摇摇欲坠的土屋里，
又缓步出现一人。"我的儿！"母亲不顾仪态，一路跑着抱住他。他一身有烂洞的粗布，
却遮挡不住他杨柳般挺拔的身姿，那张酷似父亲的脸，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我紧紧按着牡丹的胳膊，也摇摇欲坠。从得知我的身世起，我一直保持存疑。
难以接受的真相，这下在看到少年的脸时，立马如潮水般涌入心口。
自幼爱戴的母亲围着少年打转。生我的爹娘，正谄媚着父亲。心口压得生疼，不知过了多久，
那个亲娘才肯挪步到我身前。她蓦地拉着我的手，
透着精明的眼睛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乖孩子，你肯原谅我吗。”我张了张嘴，
不知道说什么。只见她的眼泪不要钱似的汹涌而出，她一手擦着泪，
一手还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当年都怪我和你爹鬼迷心窍，这才让你被沈家养了这么些年，
你都这般大了。”说着说着她貌似不经意地问：“还没嫁人吧？”我嘴巴苦涩，说不出话，
只摇了摇头。她欣喜起来：“你回来吧？这么些年沈府应该待你很好，
你把那些首饰都带回来，镇上有个有钱的富户，到时候我们托人把你嫁过去，
你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我的手被她攥得发疼，她见我低头也低下头，
被我腕上的玉镯诱得眼发直。我看见锦缎做的新鞋上沾了好多泥，好多好多。眼睛发涩，
我垂眼将玉镯褪下来，终于开口说：“不用了，我已经有婚约了。玉镯你拿着吧，典当卖了。
”那边的父亲终于摆脱了我所谓的爹，大手一挥：“回家吧。”他看了我一眼，
“明珠也回去吧。”我如蒙大赦，急忙点点头，转身进了马车。2.我叫沈明珠，
自出生起就是沈家的掌上明珠。但我现在不是了。那个少年入了族谱，名为沈归钰。
他才是沈家归来的宝玉，而我是鸠占鹊巢的烂石。牡丹不知我的难堪，
给我梳发时说着府中近来的见闻。“大少爷可真是天资聪颖，
据说他以前常借着砍柴的名义去私塾偷听，他只听那一遍、散学时偷看那一眼，便全记得了。
刚回来一月，便已能背四书五经了。”她说得兴奋起来，扯到我的头发，我却有苦难言。
我学什么都慢，明明父亲曾是探花、母亲是名动京城的大家闺秀，我却没遗传分毫，
笨得让人失望。原来这些根本都是不属于我的。“不过也听说以前那户人家对他很不好，
动辄打骂，身上有很多旧伤呢，惹得夫人心疼极了，专求了名医。
”这些痛苦也原不是属于他的，都怪我。我捏紧了手上的玉钗，
对牡丹道：“哥哥他、他最近学习肯定很辛苦，我们煮点羹汤探望他吧？
”牡丹眼睛一亮：“好呀好呀，做简单的莲子羹吧？”我点了点头。
我暂且不要脸的称他哥哥，这一月来，我紧关院门，不敢面对。现下总躲着也不是事。
为表诚心，我在小厨房亲手下厨。我笨、牡丹手把手指导我，我还是烫了好几个泡，
才煮出来还算像样的莲子羹。第一回下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总算开心了一点，
带着食盒去了前院。路上遇见丫鬟，也都垂头行礼，一如既往，我心下这才敢微微松口气。
到了前院书房，却没看见看守的小厮。牡丹也很是疑惑：“按理这两天少爷没课，
应该正在书房练字呀？怎么没有伺候的人。”我踏进院里，听到了细微交谈声，
转头伸手“嘘”了下：“你先别说话。”牡丹点头，我和她放缓脚步靠近书房窗边。
我透过窗纸，模糊辨认出里面一人穿着官服，是父亲在说话。“秦家小姐和你很是相配，
秦家也很愿意将婚约换成你，这么好的姻缘为何不同意？”过了片刻，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那她呢？”“她？”父亲愣了愣，
似乎才想起来：“你说那个野丫头？秦家这会子肯定不愿聘她为正妻了。
”我听懂了他们在说谁，府里的野丫头除了我还能是谁？没想到敬爱的父亲这样看我，
上月他让我回家，我以为……我以为他还是疼爱我的。我脚下虚浮，牡丹赶紧扶着我去转角，
我靠着柱子借力，房内父亲的声音更清晰传进我的耳朵。“将养女嫁去也难看，
以后不若随便嫁个人家。”沈归钰的声音很有特点，极具磁性，已不是少年稚嫩的嗓音，
他迟疑着、再慢条斯理地说：“乡里常有人家养不起女儿，遂送了别人家，无子的视若亲子，
有子的便做童养媳。”父亲滞声片刻，随即拊掌赞同，语气欢快起来：“你的意思是？好！
你这个法子好，你祖母生前很是疼爱她，如若将她纳入咱们家，长久侍奉牌位，
你祖母灵下定是欣慰的。”后面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大脑嗡得一声开始发痛，
我捂住耳朵掩耳盗铃。牡丹轻呼一声，还好没被书房里的两人发觉。我痛得蹲下身子，
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好像暂停了，我陷入短暂的混浊中。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渐渐缓过来时，听见有小厮惊呼：“小姐？你怎么在这？”牡丹气急：“小姐都站不住了，
你还不叫人将小姐扶回去？”那小厮没听见似的，只垂手对着书房正门高喊：“少爷，
是小姐在这里偷听。”我依旧站不住，被迫蹲在这里，我想摇头让自己更清醒，
能站起来解释一句。一道阴影盖下来，挡住了巳时的骄阳，我在黑暗里，像阴沟里的老鼠。
袭人的沉香钻入鼻中，浓烈、呛人，入侵着我。他一字一顿，
挖苦道：“沈家大小姐也做如此下九流之事？”我晕倒了，只记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满是鄙夷厌恶。3.我醒了，眼前的摆设很熟悉，这是母亲正院的耳房。
幼时我在这间房里玩过，却从没睡过。因为母亲总是带着我躺在正房里，打着扇子讲故事，
哄我睡觉。守着我的丫鬟是燕红姐姐，我极喜欢和她描刺绣花样的，我心下安稳些，
刚开口唤她：“燕红姐姐？”她径直走出门了，我心下疑惑。只过片刻，张嬷嬷便来了。
这是母亲身边的粗使婆子，力气向来很大。她一句话没说，直接发难，
提着我连拽带拉将我拖进正房的厅堂里。根本没有穿鞋的机会，我光着脚，
被石板磨破正渗着血，就这样被甩到母亲脚下。她的旁边坐着沈归钰。“跪下！”母亲开口，
不怒自威。我羞愧欲死，又心如芒刺。我第一次见这样的母亲，像陌生人般。
我只道偷听不算什么大事，许是被责骂几句也就过去了。垂眼跪下，
母亲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大惊。“谋害兄长，你可知罪？”我瞠目结舌，不知罪从何来，
忙摇头：“没有没有，定是有什么误会？”母亲猛地一拍桌子，满目凄然。
“我竟不知养虎为患！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人证物证？我很是莫名，
求助地看向以前极疼我的燕红姐姐。她压不住眼里的讽刺，
娓娓道来：“你明知大少爷吃了莲子会呼吸不上来，却还做莲子羹，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牡丹劝你良久，你却不愿回头，此为不仁；老爷被你气得发晕，此为不孝。还不认罪吗小姐？
”牡丹？我满心怅然，牡丹是燕红的亲表妹，如此这般，
我再傻也知道牡丹这是要咬我一口以求上位了。这才是不忠不义之人，
可现下全家皆认为是引狼入室，我是那毒辣的小人。我挺直身子，咬紧牙关：“母亲，
我若想害哥哥，怎么用如此蠢笨的法子？况且哥哥看见莲子羹，
他知自己情况的话必是不会吃——”“闭嘴！”主位端庄娴雅的母亲叱咤一声，
不顾礼仪风范，狠狠伸手指着我：“你向来蠢笨娇纵，休要巧言令色！
你的心腹丫鬟牡丹都已尽数供出，她陪你十年有余，怎会胡乱攀诬你？”只要涉及到沈归钰，
涉及到她的宝贝儿子身上，母亲就会如临大敌，哪怕是一丝丝可能的火花，她都要亲手掐灭。
我能理解。母亲少时名动京城，被多少青年才俊倾慕，就被多少大家闺秀嫉妒。
后来她嫁给探花，怀孕八月去寺庙求签，不知怎么动了胎气早产，此后再也无法生育。
父亲爱她，从未纳妾，但防不住众人的声音，京城内无人不嘲笑她生不出儿子，
让沈家断子绝孙。沈归钰回来了，她曾经受过的苦能全部推翻，这下她终于扬眉吐气起来。
这十几年来对亲儿子的亏待，也加深了她对沈归钰的爱，生怕一不小心又丢了。如此这般，
我是理解的。但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难过，我面对毫不信任我的母亲，心如刀割。
却只能哽咽地轻问：“娘，你当真不愿信我吗？”我上次哭还是七岁时跑步摔跤，
沈家疼爱我非常，我娇气如此却没让我受过任何委屈。隔了这么多年，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低着头，看见眼泪砸在地上，怎么也止不住地砸，迸溅成花，像我的心被砸碎。
沈归钰骤然起身。母亲心有不忍，却要给亲儿子一个交代，她抬手安抚住沈归钰，
迟疑半晌：“要不是你，我儿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折磨。看在母女多年的份上，你既没得手，
便罚你禁足秋岚院，等什么时候出嫁大婚了，什么时候出来。
”这似乎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嫁给谁？”沈归钰突然冷冷发问。母亲一愣，
以为他是不满，忙道：“若是儿你心有余怨，我便和你父亲商量，
嫁给商户为妻远离京城便是。”沈归钰轻抬下巴，像在藐视蝼蚁，眼神锐利打量着我。
我如芒似背，巴不得今年就嫁给商户远离是非，这也算得好的结果了。他却偏过头，
一字一顿：“可是父亲已答应将她许我。”我心如死灰，也满目震惊，
没想到这事他与父亲竟直接敲定好了，我又看向母亲，只求母亲拒绝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
母亲只蹙了蹙眉：“是吗？可是秦家那边……”沈归钰平静开口：“明珠做妾。
”4.我叫沈明珠，大梦一场，明珠蒙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命，不可违抗。
要想脱身，唯有假死。这是我禁足的第三天。院子里只我一人，
送餐的丫鬟定时将餐食送到门口。厨房看当家的眼色行事，给我的菜向来是凉的馊的。
我没吃没喝三天，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沈归钰。”我咬牙切齿。他进了我的房间，
上下打量，微微挑眉悠然道：“不喊我哥了？”我气急扑上去，死死咬住他的胳膊。
他只轻轻一拉，多天未进食的我像烂泥一样跌倒在地。沈归钰反常地没嘲笑我，
他蹲下来凑到我的面前。那张清冷的脸上，是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格格不入。冷漠、轻蔑，
夹杂着其他情绪。不像十几岁的少年，倒像是四五十岁已饱经沧桑。他骤然伸手，
狠狠扼住我的下巴，逼我不得不抬头看他。“你很恨我吗？”他疑惑歪头。我冷笑出声，
“是你恨我才是吧。”“被你说中了。”沈归钰觉得好玩似的，止不住地大笑，
笑到眼泪流出来，笑到我心跳如鼓，怀疑他要就地把我埋了。过了良久他终于止住笑声，
轻薄地拍拍我的脸，指腹的茧子磨得脸发痒：“你这张脸竟不像我那对养父母。
”“你好奇他们吗？”他紧盯着我。我下巴疼得要死，再说不出话来，我满心屈辱，
只能摇头。“意料之中。”沈归钰蓦然松了手，我又跌坐在地，看见他下摆金丝绣的花纹，
一个天，一个地。只觉心中怅然。“亲生的女儿不想认他们，也算报应，
不过你知道我们的身世是谁捅出去的吗？是你的亲爹，我的养父。堵伯输得要家破人亡了，
这才想起来沈府，父亲也确实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有没有福享受我就不知道了。”奇怪，
并没有多么心痛，父亲要杀了我的亲爹娘，我却毫不意外，也冷静地出奇。沈归钰紧盯着我，
妄想看到我失态的模样。我哑然，回了个“哦。”他拊掌大笑，像个疯子。
笑累了甚至坐到了我的榻上，端起我用过的杯子喝水。我握紧手，
哽咽道：“你非要折辱我吗？”他却不答，房间里落针可闻。突然，他重重放了杯子，
吓我一跳。他脸色一沉，阴冷的目光带着恨意黏在我狼狈的脸上：“你知道我身上多少伤吗？
有棍子打的、有鞭子抽的、还有刀砍的。
”“你在沈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时候,你有想过偏僻的山庄里，
有我这样一个可怜的人理应也像你如此这般好好长大吗？”“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就这样如明珠般长大，你的苦全是我受了。如今那两人既然会被解决掉，那父债子偿，
你就抵过，况且本来就是你欠我的！”沈归钰起身，面露嘲讽，
那股恨意好像随着言语飘然落地。“今年年底秦氏就会入门，明年年初我就会抬你做妾。
”他对我的恨我能接受，如果我不曾出生的话，说不定他就能富裕着长大，受尽宠爱，
封官拜爵。只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咬紧牙关，扶着床榻起身直视他：“你恨我，
我愿入奴籍伺候你、伺候你们一辈子，但我不愿为妾。
”沈归钰被我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唬到，他皱紧眉头，却是无法商量的模样。“可惜，
由不得你选。”他挥拂了衣袖，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不欢而散。待他走后，我深吸几口气，
待缓了过来连忙出了房门。我不欲与他多有龉龃，吵不赢、争不赢，母亲父亲向着他，
宁愿让我为妾，我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我要逃走！秋岚院只有院门被人看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