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尧勇觉得日子就像鸭塘里的水，一天天晃荡着，没啥新鲜劲儿。四十岁生日一过，
这感觉尤其明显。他的“尧勇鸭业”在镇上也算小有名气，两口子经营十几年，
从一个小棚子发展到如今占地十来亩、年出栏几万只鸭子的规模，
够一家人吃喝不愁还有富余。可每天对着几千只嘎嘎叫的鸭子，
闻着那股熟悉的饲料和粪便混合的味道，听着老婆王秀娟念叨防疫、配料、货款那些事儿，
他心里头就跟长了草似的，空落落的。镜子里的自己，发际线有点后退，肚腩微微凸起，
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他有时会盯着窗外发呆，想着这辈子难道就这样了？
跟鸭子打交道到老？老婆王秀娟是好，没得挑。跟他一起风里雨里熬出来的，皮肤黝黑，
手掌粗糙，但身子骨结实，干活利索。鸭场里里外外一把抓，尤其是配料和防疫，
那是她的绝活，离了她鸭场真转不动。可就是……太踏实了。
踏实得像他脚上那双沾满泥点子的旧皮鞋，舒服是舒服，可穿了这么多年，
再也瞅不出个花儿来。两人一天说不了几句闲话，除了鸭子就是账本，晚上躺床上，背对背，
各刷各的手机，像合租的室友。这天下午，送完镇上一家新开饭店的货，结款挺顺利，
吴尧勇心情不错，开着那辆半旧的小货车往回赶。初夏的天气有些闷热，车里空调不太好使，
吹出来的风带着一股土味儿。他心里那点畅快劲儿没多久就又沉下去了。
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田野风景，他方向盘一打，没直接回鸭场，
拐上了河边那条清净的、坑坑洼洼的土路，想抽根烟透透气，磨蹭会儿再回去。烟刚点上，
劣质打火机窜出的火苗燎了一下手指头，他骂了句晦气。没吸两口，
就瞥见前面路边蹲着个人影儿。是个小姑娘，
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T恤和一条半旧的牛仔裤，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车子开近了，他才看清，姑娘身边还散落着几本高中教材，
一辆锈迹斑斑的二手自行车倒在一旁，链子掉了，拖在地上。吴尧勇按了下喇叭，
声音在空旷的河边显得特别刺耳。姑娘受惊似的抬起头。哟，真年轻的一张脸，白白净净，
鼻子眼睛都小小的，挺秀气，此刻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挂着泪珠，嘴唇微微哆嗦着，
看得人心里一软。小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跟他闺女差不多大，他闺女在县里住校读高中。
“小姑娘，咋啦？摔着了？”吴尧勇摇下车窗，探出头问，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和蔼点。
他嗓门粗，平时吆喝鸭子惯了。“没……没事，”女孩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的，
像受惊的雀儿，“车链子掉了，我……我弄不上……扳手也坏了……”说着又低下头，
眼泪啪嗒掉在灰扑扑的土路上，砸出一个小坑。吴尧勇二话没说，停了车下来。“我瞅瞅。
这玩意儿老爷们儿弄都费劲，何况你个小姑娘。”他蹲下身，
一股机油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撅着屁股，笨拙地鼓捣着那根油腻腻的车链子，
手指粗，不太灵活，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额头上很快冒了汗。折腾了好几分钟，
才勉强把链子卡回齿轮上，手上划了道小口子。“谢谢……谢谢大叔！”女孩破涕为笑，
那笑容干干净净的，带着点羞涩，像雨后的荷花，
让吴尧勇顿时觉得自已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那点小小的伤口也不疼了。“没事儿，
举手之劳。你这……摔着没？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他搓着黑乎乎的手问道。
“不用不用，”女孩连忙摆手，试着站起来，却“嘶”地吸了口冷气，眉头皱在一起，
“就是脚扭了一下，不碍事的。大叔，您真是个好人。”她试着走了两步，明显有点跛。
一句“好人”，一句“大叔”，叫得吴尧勇心里怪舒坦的，那点英雄救美的感觉噌噌往上冒。
他看看天色，远处乌云压过来了：“这眼看要下雨了，你脚不方便，家住哪儿？
我捎你一段吧。自行车放后斗。”女孩犹豫了一下，眼神躲闪，小声报了个附近村子的名字。
吴尧勇帮她把自行车搬到货车后斗，那车轻飘飘的，没多少分量。女孩小心翼翼地坐进副驾，
拘谨地缩着身子，好像怕弄脏了座位。路上，女孩说自己叫林小雅，十七岁，在县里读高二，
放月假回家帮家里干点活。她说家里条件不好，妈妈身体还总生病，常年吃药，
言语里透着股和她年纪不符的愁绪和早熟。车窗开着，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微微叹了口气。
“大叔，您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人，自己当老板吧？”林小雅眨着大眼睛，
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藏着星星。
吴尧勇心里那点虚荣心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他挺了挺腰板：“咳，算啥大老板，
就养点鸭子，混口饭吃。”他指了指窗外远处隐约可见的鸭棚。“养鸭子也好厉害啊！
那么多鸭子，都得您管着吧？真了不起！不像我，啥也不会，净给家里添麻烦……”她说着，
眼神又黯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破旧的书包带子。吴尧勇赶紧安慰：“哎，
话不能这么说，你还小呢，读书是正事。以后肯定有出息。”他顿了顿，忍不住吹嘘起来，
“我这鸭场，一年也能出好几万只鸭呢，镇上的饭店、卤味店，好多都用我的货。
”他省略了货款难要、饲料涨价、防疫如履薄冰的种种艰辛。
把林小雅送到村口一个破旧的院落前，她千恩万谢地下了车，非要留吴尧勇的电话。“大叔，
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等我以后赚钱了，一定好好感谢您！”她的眼神真诚又热烈。
看着女孩一瘸一拐推着自行车走进那扇斑驳的木门，吴尧勇心里那潭死水，
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咂咂嘴，
回味着那声软软的“大叔”和崇拜的眼神，感觉自个儿好像又年轻了几岁，
浑身有了点儿劲儿，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的头发。他完全没注意到，后视镜里，
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在拐过墙角后，很快站直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只是拿出一个旧手机，飞快地发了条信息：鱼饵下了，初步接触成功。回了鸭场，
天色已经擦黑。王秀娟正穿着高筒水鞋，拿着手电筒在鸭棚里巡视，查看鸭群的精神状态。
听到车响，她抬了下头，灯光扫过吴尧勇的脸：“今天咋回来晚了些？
县里饭店那货款结了吗？”“哦，结了结了。”吴尧勇从那种飘飘然的感觉里回过神来，
心里有点发虚，好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他下意识没提帮林小雅的事，
含糊道：“路上车有点毛病，捣鼓了一下。”他闻了闻自已的手，还有股机油味，
赶紧去水龙头下冲洗。王秀娟“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继续低头查看一只似乎不太精神的鸭子。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
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吴尧勇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愧疚，
但很快被刚才那点绮思冲散了。接下来几天，吴尧勇有点心神不宁。喂鸭子的时候会走神，
算账时也会愣住。时不时摸出手机看看。那天之后，林小雅还真加了他微信，
头像是个可爱的卡通猫咪。一开始，她只是偶尔发条信息问候一下。“大叔，早上好呀！
今天鸭子们听话吗？[可爱表情]”“大叔，吃饭了吗？辛苦一天要记得好好吃饭哦！
”吴尧勇每次都会回，有时简单回个“吃了”、“还好”，有时也会多聊两句，
说说鸭场的琐事，抱怨一下饲料又涨价了。林小雅总是回复得很快，
言语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和关心。“大叔懂的真多！好厉害！”“哇，
养鸭子还有这么多学问呢！大叔真不愧是老板！”“嫂子真好命，
能找到大叔您这样能干又好心的人。”这些话说得吴尧勇通体舒泰。
他已经很久没在王秀娟那里听到这种带着崇拜意味的话了。秀娟跟他说话，不是“料快没了，
得去进”，就是“这批鸭苗抵抗力弱，得加小心”，再不就是“XX家的货款拖了三个月了，
你去催催”，务实得像个合伙人，甚至像个政委。大概过了半个月，林小雅突然在微信上说，
为了感谢他上次帮忙，亲手做了些点心，想送给他尝尝。吴尧勇心里一跳，
有点期待又有点慌。像揣了个兔子，砰砰乱跳。他鬼使神差地没告诉王秀娟，
找了个去县里看看新品牌饲料效果的借口，
去了和林小雅约好的地方——镇子边上河边那个僻静的小公园。林小雅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洗得很干净，清清纯纯的，手里提着个小竹篮，
站在一棵柳树下，像幅画。“大叔！”她看到他，眼睛一亮，小跑着过来，脸颊红扑扑的，
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吴尧勇接过篮子，里面是几个做得挺精致的小蛋糕，闻着挺香。
“哎呀，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干啥。还专门跑一趟。
”他闻到女孩身上淡淡的、廉价的雪花膏味，跟他老婆用的油烟味完全不同。“我自己学的，
不知道合不合大叔口味。”林小雅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一副害羞又期待的样子，
“我家条件不好，也买不起啥像样的礼物……大叔您别嫌弃。”“不嫌弃不嫌弃。
”吴尧勇连忙说，心里那点怜惜又冒了出来。他尝了一个，连连夸好吃，甜得发腻，
但他心里是受用的。两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林小雅话不多，
mostly 是听吴尧勇说，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
时不时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他一眼，或者问一句“然后呢？”，
勾得吴尧勇把创业那点艰辛和得意又翻出来讲了一遍，甚至吹了些小牛。
他很久没这么痛快地、被人如此专注地倾听过了。微风拂过柳条，远处河面上金光闪闪，
他感觉自已好像回到了二十岁。临走时，林小雅眼圈又有点红：“大叔，跟您说话真开心。
有时候我觉得挺孤单的，家里的事……妈妈的身体，压得我喘不过气，也没人可以说。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助。吴尧勇心里一软，保护欲爆棚，脱口而出：“没事，
以后有啥事，就跟大叔说。大叔能帮的肯定帮。”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见面越来越频繁，借口也越来越多样。林小雅时而柔弱无助家里漏雨了、妈妈药吃完了，
时而又会流露出一点超越年龄的体贴和成熟提醒他变天加衣、给他带解暑的绿豆汤，
把吴尧勇拿捏得死死的。吴尧勇彻底沉迷在这种新鲜刺激又带着点罪恶感的关系里，
觉得自已焕发了第二春，走路都带风。他开始更注意打扮，出门前会偷偷照半天镜子，
把那些有点显旧的Polo衫熨平，把头发梳了又梳，还偷偷买了瓶男士古龙水，
喷得香喷喷的。手机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设置了密码，微信提示音一响就赶紧拿起来，
洗澡都带进卫生间，生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王秀娟不是没感觉。
她发现丈夫最近电话多了，微信提示音也总是响，还经常对着手机傻笑，有时笑得一脸荡漾。
回家晚了，问他，就说应酬，或者看市场，眼神却躲躲闪闪。身上偶尔还有股陌生的香味，
不是她买的舒肤佳，也不是鸭场的味道。她没吭声，只是默默观察着。几十年的夫妻了，
这点变化瞒不过她。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没抓到实质证据前，她不想闹。鸭场正在关键期，
一批新进的鸭苗品种娇贵，防疫是关键，她得日夜盯着，不能分心。而且，她得知道，
那个女的是谁，想到什么程度，图的是什么。她王秀娟能跟吴尧勇白手起家把鸭场撑起来，
就不是个只会哭闹的软柿子。吴尧勇的“好日子”并没舒坦多久。温水煮青蛙，
林小雅开始慢慢收网了。先是发信息说妈妈老毛病又犯了，县医院让住院观察，
需要先交一笔押金，她愁得整晚睡不着，发来一张模糊的医院走廊照片。吴尧勇一看那金额，
不大不小，五千块。他犹豫了一下，这笔钱不算少，够买好几吨饲料了。
但想到林小雅梨花带雨的样子，想到自已“英雄”的承诺，
还是偷偷从鸭场用来进饲料的流动资金里挪了五千块转给她。转账的时候，手有点抖，
备注写了“借款”。林小雅感激涕零，发了好几条长长的语音，哭得稀里哗啦，
说大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做牛做马一定还你。那带着哭腔的、软糯的声音，
听得吴尧勇心里那点愧疚和不安被冲没了，
反而生出一种“被需要”、“被崇拜”的巨大满足感和英雄感。他甚至觉得这钱花得值。
没多久，又说学校要交什么名校名师辅导班的资料费，机会难得，家里实在拿不出钱，
她不想错过。吴尧勇又给了三千。这次犹豫的时间短了些。次数越来越多，
理由花样翻新妈妈复查、家里屋顶要修、她想买点参考书，金额也逐渐变大。
吴尧勇有点扛不住了。鸭场的流动资金被他挪了不少，账目上快抹不平了。进货的时候，
他不得不跟饲料店老板赊账，赔着笑脸说好话。而且，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他心里也发虚，
晚上睡觉都不踏实，生怕王秀娟问起钱的事。有一次，林小雅又要五千，
说妈妈要做个增强CT。吴尧勇看着手机上那个数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小雅，
你爸呢？家里……没别的亲戚能帮衬点吗？老是这样，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关心，而不是怀疑。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大叔……你别问了。
我爸……他早就不在了。都是我的拖累……要是没有我，
妈妈也不会这么难……我真没用……”说完，没等吴尧勇再说话，她就挂断了电话。
吴尧勇再打过去，她就不接了。微信上只回了一句：“对不起，大叔，我不该总是麻烦你。
就当我看错了人。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这下吴尧勇慌了，
心里那点怀疑被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取代。他怎么能这样逼问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呢？
他真是混蛋！他又是发信息道歉，又是语音安慰，赌咒发誓说自已没别的意思，就是心疼她。
最后还是把钱转了过去。林小雅这才“原谅”了他，但语气明显冷淡了不少，
带着一种疏远的客气，让吴尧勇心里更不是滋味。吴尧勇开始觉得这温柔乡有点烫嘴了。
他开始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想冷一冷，减少联系，让自已缓缓，也让钱包缓缓。
可林小雅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总能适时地发来信息，要么是嘘寒问暖“大叔，
今天降温了，多穿点”，让他刚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下去；要么是语气幽怨，说他变了，
不关心她了，是不是嫌弃她了；甚至有一次半夜发信息说活着太累，没意思，
还不如死了干净，吓得吴尧勇魂飞魄散，连夜开车出去，在她家村口守了半宿，
生怕她做傻事。他感觉自已像被套上了缰绳，绳头攥在林小雅手里，她轻轻扯一下，
他就得跟着走，身心俱疲。更让他不安的是，林小雅开始有意无意地提以后，
话语里带着危险的试探。“大叔，要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肯定特别有安全感。
”“嫂子真幸福，能天天陪着你。我要是以后能找个像大叔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要是……要是没有嫂子，你会……你会娶我吗？”这些问题像冷水浇头，
让吴尧勇头皮发麻，酒彻底醒了。他从来没想过离婚娶她。一开始，
他只想寻求点刺激和安慰，找回点年轻的感觉。现在，他更多的是害怕、后悔和想摆脱。
他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心里却敲响了警钟。王秀娟这边，已经掌握了不少情况。
她找了个由头，说要对账盘库，仔细查看了鸭场的账目。账面做得还算平整，
但她一眼就看出有几笔款子对不上，时间和林小雅要钱的日子吻合，加起来有两三万了。
她没声张，只是悄悄用手机拍照，复印了转账记录。她又借口车子该保养了，里外清洗一下，
把行车记录仪里的存储卡拿了出来，回家插在电脑上，
一帧一帧地听——里面有好几次吴尧勇和林小雅在车里的对话，虽然没什么露骨的内容，
但那种暧昧的语气、吴尧勇抱怨家庭平淡乏味的叹息、以及对林小雅明显的讨好，
足够说明问题。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得越来越紧。
她还偷偷远远拍了几张林小雅的照片，托县里一个开小卖部、人脉广的朋友帮忙打听。
反馈回来的消息让她心里一沉。朋友说，这女孩说的那个村子，确实有这么个人，叫林小雅，
但她家的情况有点复杂。她爸叫林老四，好像几年前在邻镇搞过个小饲料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