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离乡时扎的新千层底,如今磨得比清明祭祖的纸钱还薄。
他望着田埂上扶犁的少年,喉头忽然发紧——那孩子肩头搭着的靛蓝汗巾,针脚歪斜得像蚯蚓爬,正是他离家前夜秀兰赶制的。
"细佬哥在署牛啊?"少年没抬头,犁铧在板结的土块上啃出白痕。
老水牛慢吞吞甩尾,苍蝇在牛角上聚成黑云。
"唔系署牛还是署狗啊?"声音清亮,带着客家人特有的尾音上扬,像后山竹林里新发的笋尖。
陈永福咧了咧嘴。
槟城码头扛柚木的苦力们常说,客家仔的舌头比朝天椒还辣。
他蹲下身,汗津津的竹笠在膝头印出个月牙:"你阿爸呢?""在番禺做衫。
"犁头猛地扎进田埂,惊起几只绿头蚂蚱。
少年终于转过脸,眉骨上沾着泥星子,眼尾却像用狼毫勾过般锋利。
陈永福心口突地一跳,这眉眼分明是照着秀兰描的,偏生嵌在麦色的脸庞上,又混了自己的方下颌。
"那...你阿妈...""关你乜事?"少年拽紧牛绳,老牛喷着响鼻转了个弯。
陈永福瞧见他裤脚补丁里露出的半截红绳,突然想起离乡那日,秀兰将祖传的铜钱锁系在他腕上。
此刻那枚咸丰通宝正在行囊里发烫,隔着粗麻布灼他的脊梁。
蝉声突然噤了。
田那头飘来炊烟,混着艾草熏蚊的焦香。
陈永福摸出个油纸包,南洋带回来的椰子糖在烈日下化开黏腻的甜。
"请你食糖?"少年瞥见纸上的英文字母,喉结动了动。
"番鬼佬的糖,甜到发苦。
"他甩开鞭梢,牛铃叮当撞碎凝滞的空气。
陈永福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恍惚看见十二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梗着脖子,把新婚妻子的眼泪和母亲的药渣一并抛在身后。
暮色漫过五指山时,陈永福终于望见围龙屋的镬耳墙。
瓦松在风里摇成重影,门楣上"颍川堂"的漆金早已斑驳。
他伸手推门,掌心触到道新刻的划痕,歪歪扭扭的"水"字还渗着松脂香。
灶间传来陶瓮落地的闷响。
陈永福僵在门槛,行囊里的铜钱锁突然坠地,惊飞梁上燕。
月光漏过天井,照见个倚门的身影——蓝布衫洗得发白,鬓角却落满霜雪。
秀兰手里的火钳"当啷"砸中脚边的椰壳陀螺,那是他给未见面的孩子备了十二年的礼。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
少年挟着夜露撞进门来,怀里还抱着沾泥的犁头。
他看看陌生人,又望望母亲,最后盯着地上那枚滚动的铜钱。
月光将三个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门前那株枇杷树错节的根。
"阿妈,灶头火要熄了。
"少年突然开口,打破这粘稠的沉默。
他弯腰拾起铜钱,指尖在"宝广局"三个凸字上打了个转,突然抬头:"南洋来的?"陈永福喉结滚动,南洋潮湿的海风突然涌进鼻腔。
他记得吉隆坡的雨季,在唐人街昏暗的阁楼里,他给未出世的孩子刻过三百二十一只木鸢。
每只翅膀上都藏着枚铜钱纹,用的是家乡老屋拆下来的房梁。
"水仔,去把井绳收进来。
"秀兰的声音像晒干的艾草,轻轻一碰就要碎在风里。
少年转身时,陈永福看见他后颈有道月牙疤——和当年自己爬荔枝树摔的伤一模一样。
老灶膛噼啪作响,火光在少年脸上跳跃。
陈永福望着他往火里添竹片,忽然想起槟城神庙里的烛龙。
那年七月半,他在供桌上摆了三碗擂茶,求祖宗保佑难产的妻子。
庙祝说孩子命里缺水,得用三江源头的水养着。
"你叫水生?"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少年往灶里猛塞竹片,火苗窜得老高:"祠堂先生起的,说怕我被水鬼拖走。
"火星溅到陈永福手背,烫出个红点。
他忽然笑起来,当年自己逃学被抓,也是这般赌气往火塘扔竹片。
秀兰端着擂茶进来时,月光正爬上八仙桌的裂缝。
陈永福看见她食指缠着布条,染着靛蓝的染料——是了,客家女人最擅长的蓝染。
他行囊里还收着件未完工的婴孩肚兜,靛青底子上绣着歪扭的锦鲤。
"食茶。
"粗陶碗底沉着炒米,浮着花生碎。
陈永福抿了一口,忽然呛得咳嗽——茶里掺了茱萸,辣得人眼眶发热。
当年临行前夜,秀兰给他煮的饯行茶也是这般滋味。
水生突然起身,衣角带翻条凳。
陈永福瞥见他腰间别着的竹蜻蜓,翅膀缺了半片,用桑皮纸糊着。
"明日要去学堂?"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蠢,农家的孩子哪能天天上学。
"祠堂的先生可怜我。
"少年背对着他们擦犁头,声音闷在夜色里:"说若考上童生,就免束脩。
"陈永福摸到行囊里的银元,被体温焐得滚烫。
吉隆坡的老板说过,这些钱够买半亩水田。
梆子敲过三更时,秀兰往天井撒了把粗盐。
陈永福知道这是驱邪的旧俗,却不知该不该帮忙。
水生蹲在井边磨柴刀,月光在刀刃上淌成溪流。
"南洋有井吗?"少年突然发问。
"有自流井,扳下龙头就出水。
"陈永福比划着,看见少年眼底闪过星芒。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像当年听说番禺有会冒烟的轮船。
秀兰抱来晒干的柚子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面容。
陈永福浸泡在木桶里,听见外间传来削竹声。
透过门缝,他看见水生就着月光刻木片,小刀游走如飞——那握刀的姿势,竟与自己雕花窗时如出一辙。
晨雾未散时,陈永福摸到灶间。
柴堆旁摆着半成品木马,鬃毛雕成浪花纹。
他指尖抚过那些刀痕,突然摸到个凹陷——是枚铜钱印。
行囊里的咸丰通宝突然发烫,他摸出铜钱往凹槽里一按,严丝合缝。
"你做乜!"少年惊怒的声音炸响在背后。
陈永福转身,看见水生攥着柴刀,眼眶发红像头小兽。
"这是我阿爸..."少年突然噤声,刀尖颤抖着指向木马:"他走前刻的。
"陈永福想起离乡前夜,他摸黑在柴房刻木马。
秀兰挺着肚子送来油灯,火光里他说要给孩子做个会摇头的。
如今木马脖颈处果然有榫卯,只是被岁月锈住了。
雾突然浓了。
陈永福听见自己说:"南洋有种油,滴在榫卯上..."话没说完,少年已经冲出门去。
老水牛在棚里反刍,嚼碎了满地晨光。
祠堂的钟声撞碎露珠时,水生背着竹篓出门。
陈永福远远跟着,看见他在溪边停下。
少年突然褪去衣衫,后背赫然有道蜈蚣似的伤疤。
陈永福指甲掐进掌心——那伤痕的位置,与他当年被檀木砸中的一模一样。
"出来!"少年对着芦苇丛喊。
陈永福挪出阴影,瞥见水中飘着木鸢碎片。
"他们说我阿爸早死了。
"水生突然冷笑,踩碎水面倒影:"说我是没老豆的野种。
"陈永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吉隆坡的雨夜里,他给木鸢刷桐油时总在想,若孩子问起父亲,该怎样答。
此刻却像含了满嘴的蒺藜,吐不出咽不下。
少年捞起块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指尖:"上个月初七,我把最后一个木鸢烧了。
"血珠坠入溪水,染红一尾惊慌的鲫鱼。
陈永福想起那些漂洋过海的木鸢,每只翅膀都藏着句说不出口的道歉。
正午的日头毒起来时,陈永福在竹林找到刻刀。
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当年别在秀兰鬓角那根。
他摩挲着刀身上的"福"字,突然听见林外喧哗。
五个锦衣少年围着水生,为首的攥着本《千字文》。
"昨日先生夸你字好?"绸缎袖子甩在水生脸上:"知不知道砚台要多少钱?"陈永福看见儿子攥紧竹篓,指节发白。
"我阿妈说,笔墨在心不在器。
"水生的声音清亮如初。
绸缎少年抬脚要踹,忽被竹枝抽中脚踝。
陈永福握着刚削的竹剑,剑穗是秀兰的旧头绳。
"南洋回来的番客?"少年们哄笑着散开。
陈永福捡起被踩脏的《千字文》,扉页写着"陈水生"。
墨迹力透纸背,最后一捺却断了——是毛笔开叉的痕迹。
归途上,水生突然开口:"你会使剑?"陈永福望着水田里惊起的白鹭:"在码头和安南人学的。
"其实是在每个想家的夜晚,对着月亮比划客家的关刀。
夕阳染红晒谷场时,秀兰在补渔网。
陈永福蹲下帮忙理线,看见她腕上戴着自己当年编的草镯,已经枯黄发脆。
"水仔背上的伤..."他刚开口,就被竹梭刺破指尖。
"七岁那年发烧,背去镇上看郎中。
"秀兰的声音像晒裂的陶罐:"暴雨冲垮石板桥,我背他蹚水过河。
"陈永福低头看掌心纹路,那些交错的裂痕突然化作河流。
晚饭时水生多盛了碗粥。
陈永福瞥见他偷藏了块腊肉在碗底,却装作不知。
月光爬上墙头时,他听见西厢房传来削竹声,轻轻推开门缝。
少年正在雕木鸢翅膀,油灯将影子投在土墙上。
陈永福看见他膝头摆着半块椰壳,突然想起行囊里的陀螺。
他摸出那枚磨得发亮的椰壳,轻轻摆在门槛。
五更鸡啼时,陈永福被簌簌声惊醒。
窗台上摆着新刻的木鸢,翅膀用桑皮纸糊得齐整。
鸢尾刻着歪扭的小字:"给番客伯。
"秋分那天,陈永福跟着水生去赶墟。
少年在书摊前驻足良久,最后买了刀最便宜的毛边纸。
归途遇雨,两人缩在土地庙躲雨。
水生忽然说:"你知道为乜祠堂供着文曲星?"陈永福看着雨水顺瓦当滴落:"保佑读书人中举?""先生说,文曲星管天下字纸。
"少年抚摸着怀中的纸:"阿妈说,每个字都是你刻在木头上的模样。
"惊雷炸响时,陈永福看见儿子眼底的水光,不知是雨还是别的。
霜降那日,陈永福在院中劈柴。
水生放学回来,忽然递过张洒金笺。
墨香里混着松烟味,是首咏枇杷的诗。
"先生说要家长题跋..."少年声音发虚,耳尖通红。
陈永福蘸墨的手在抖。
他想起槟城的夜校,自己在账本背面练字,被工头嘲笑"蚯蚓找娘"。
笔锋落在纸上时,却成了"此树亭亭,其叶沃若"。
水生在旁边突然说:"最后一句韵脚错了。
"大雪盖住围龙屋那天,陈永福发了南洋带来的椰子糖。
水生含在嘴里,忽然皱起鼻子:"真苦。
"转身却把糖纸展平夹进书页。
秀兰在织布机前笑了,这是十二年来陈永福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
除夕夜,水生将新写的春联贴上大门。
陈永福仰头看横批"四海承风",忽然被塞了块米糕。
糕里裹着花生碎,咬到枚铜钱。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祠堂先生说,这是好彩头。
"开春时,陈永福教水生使牛。
少年学得快,却总在转弯时扯紧牛绳。
"轻些,牛和人一样会痛。
"陈永福覆上他的手。
掌心相贴时,他感觉有颗心脏在另一个胸腔跳动。
清明扫墓,水生指着后山新坟:"阿婆走时,攥着你捎回的银镯。
"陈永福烧着纸钱,忽然听见少年问:"南洋的月亮,可照得到五指山?"谷雨那天,陈永福在镇上看中支狼毫。
回来时遇见水生被富家子围住,说他偷了端砚。
少年咬着唇不吭声,直到陈永福亮出当铺票据——原来他当了贴身玉佩。
小满时节,祠堂传来捷报。
水生考上童生那日,陈永福醉倒在枇杷树下。
半梦半醒间,有人给他盖了件衣裳。
他抓住那只手,摸到虎口处的茧——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
夏至前夜,陈永福在井边修补木鸢。
水生突然蹲在旁边:"教我雕'四海承风'。
"刻刀划过木纹时,少年说:"其实我早知道。
"陈永福手一抖,刻出个歪斜的"父"字。
"那日你盯着铜钱锁发呆,我就翻过阿妈的妆匣。
"水生将木鸢抛向夜空:"她每年清明都往海里漂只木鸢,说总有一只到得了南洋。
"晨露未晞时,陈永福收拾行囊。
秀兰在灶间煎艾粄,油香漫过天井。
水生闯进来,怀里抱着十二只木鸢:"给南洋叔公们的。
"最底下那只刻着"吾父永福",字迹藏在羽毛纹里。
渡口柳色新时,水生往他行囊塞了包茶叶。
"自己采的。
"少年别过脸:"别喝番鬼佬的苦咖啡。
"陈永福摸到茶叶底下的椰壳陀螺,螺纹里嵌着粒红豆。
船笛长鸣时,陈永福望见岸上蓝衣晃动。
他忽然解开铜钱锁,扬手抛向码头。
少年凌空接住,古铜色在空中划出弧线。
逆光里,他看见儿子做了个握刻刀的手势——那是客家儿郎送别至亲的古老祝福。
咸涩的海风里,陈永福打开茶叶包。
碧绿茶芽间躺着枚木刻小像,眉眼像秀兰,下颌像自己。
船过零丁洋时,他对着月亮举起小像,发现背面刻着极小的字:"父在外,勿念。
"接上文七月流火,晒谷场上的新麦堆成金山。
陈永福握着连枷,看水生赤脚在麦粒间翻腾。
少年裤管卷到膝盖,脚踝处沾着几粒苍耳子,随着动作晃成串褐色的铃铛。
"永福叔!"水生突然举起个物件,阳光在金属表面炸开光斑。
陈永福眯起眼,看清是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正是当年离家时埋在谷仓梁上的那把。
祠堂方向忽然传来锣响。
水生脸色骤变,麦粒从指缝簌簌而落。
"是催债的铜锣。
"他声音发紧,"上个月阿妈替三叔公作保......"陈永福扔下连枷就往家跑。
隔着半里田埂,望见自家镬耳墙外聚着乌泱泱的人影。
最前头那个穿香云纱的胖子,手里晃着张按红手印的契纸,正是镇上有名的债鬼黄天禄。
"三日之内还不上二十块鹰洋,这围龙屋可就改姓黄了。
"黄天禄的翡翠扳指磕在门环上,叮当作响。
秀兰扶着门框,肩头落满被惊飞的麻雀。
陈永福挤进人群时,听见水生嘶吼:"屋契在祖宗牌位下压着!"少年脖颈青筋暴起,像头被逼进死角的幼兽。
黄天禄的跟班揪住他衣领,靛蓝土布撕裂声惊飞梁上燕。
"且慢。
"陈永福的南洋腔调让众人一怔。
他解下腰间缠了三层的油布包,银元撞击声清脆如泉。
黄天禄眯起三角眼数钱时,陈永福瞥见契纸上歪斜的"陈"字——分明是拿秀兰不识字做的局。
入夜,陈永福蹲在井边擦洗锄头。
月光将水生的影子拉到他脚边:"当掉怀表换的钱?"少年盯着水面破碎的月轮。
陈永福摸到空荡荡的内袋,那里本该躺着块鎏金怀表,表面刻着槟城港的帆船。
"在码头扛货时捡的。
"他撒了谎。
其实那是吉隆坡木器行老板临终所赠,表面帆船下藏着句英文:"给永福,自由的船票。
"水生忽然将个布包砸进他怀里。
拆开是满把零碎银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