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的咆哮几乎要掀翻操场主席台的顶棚，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站在班级队伍末尾，
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校服外套里，埋进脚下的塑胶跑道。
空气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塑胶味和清晨露水将干未干的潮气，
可都比不过此刻黏在我后背上的、那些针尖似的目光扎人。“某些同学，手脚不干净！
思想品德败坏！”主任的声音通过劣质话筒，尖锐地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两千块班费！
不是小数目！性质极其恶劣！”我死死攥着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班费丢了，
就在昨天下午，体育课结束大家回到教室之后。装钱的信封原本好好地锁在讲台抽屉里，
班长林薇保管着钥匙。可抽屉锁完好无损，钱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更糟糕的是，
有人“看见”了。“林晚，”站在我斜前方的赵倩突然回过头，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让附近一圈同学听见，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生怕别人听不见的腔调，
“昨天体育课结束，你是不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呀？我好像……看见你走之前，
在讲台那边磨蹭了好一会儿呢。”“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有根弦猛地崩断了。
周围的目光瞬间从模糊的针尖变成了实质的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我脸上。滚烫，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我的脸腾地烧起来，血液疯狂地往头顶冲。“我没有！
”我脱口而出，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只是回去拿落下的水杯！我根本不知道班费在哪！”“谁知道呢？”赵倩撇撇嘴，
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我，“就你一个人回去过，钱就不见了，这也太巧了吧？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我淹没。“就是啊，
昨天就她一个人回去过……”“平时看她闷不吭声的，没想到啊……”“啧啧，两千块呢，
胆子真大……”那些低语像细密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皮肤里，刺进骨头缝里。
辩解的话堵在喉咙口，堵得我胸口发闷，眼前阵阵发黑。我徒劳地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声音，只能无助地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
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从队伍前排横跨过来，带着一股疾风，
强硬地隔开了那些投射在我身上的、令人难堪的视线。是周燃。
他刚刚还在跟旁边的男生低声讨论着什么篮球战术，此刻却像一堵坚实的墙，
骤然挡在了我和那些流言蜚语之间。他根本没看赵倩，也懒得理会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沉沉的，像淬了冰的深潭，直直地盯着赵倩。然后，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抬起穿着限量版球鞋的脚，
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张闲置的塑料课桌上。“哐当——！
”刺耳的巨响炸裂在沉闷压抑的操场上，比教导主任的咆哮更尖锐，更蛮横。
那张可怜的课桌翻滚着滑出去老远，撞在花坛边缘才停下，发出濒死的呻吟。
整个操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主席台上暴怒的教导主任都忘了词，
话筒里只剩下一片电流的滋滋杂音。所有的目光，惊恐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
全都凝固在周燃身上。他站在那里，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
额前几缕黑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却丝毫不减他此刻身上那股慑人的戾气。他微微扬着下巴，
眼神像出鞘的利刃，扫过刚刚议论得最大声的那几个角落，最后定格在脸色煞白的赵倩脸上。
“谁再他妈污蔑她一个字试试？”周燃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拔高，
每一个字却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出来，清晰地穿透死寂的空气，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没证据就闭嘴。再让我听见一句屁话，”他顿了顿，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冷极淡的弧度，
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我不介意一个个踹过去。”那声音里蕴含的冰冷力量，
让赵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脑袋，
瞬间低下去一大片，再没人敢往这边瞟一眼。连主席台上，教导主任都忘了继续咆哮，
只剩下话筒里尴尬的电流声。死寂像一块沉重的冰，冻住了整个操场。
只有风掠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周燃没再看任何人，他转过身，
高大的身影完全将我笼罩。阳光被他挡在身后，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他伸出手，
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热，
带着长期打篮球磨出的薄茧，触感粗糙而有力，
和他此刻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戾气截然不同。那热度像一股微小的电流，
瞬间穿透了我冰凉僵硬的皮肤，直抵心脏，烫得我指尖猛地一颤。“走了。”他低声说，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有点懒洋洋的，
仿佛刚才那个一脚踹翻课桌、眼神能杀人的家伙只是大家的幻觉。他拉着我，
径直穿过凝固的人群，走向操场通往教学楼的小路。无数道目光黏在我们身上，
震惊的、探究的、羡慕的、嫉妒的……但他浑然未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他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步子迈得很大，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拖着我往前走。
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那热度一路蔓延，烧得我脸颊发烫，耳根发麻。
我不敢抬头，只能盯着他运动鞋后跟上溅上的一小块泥点，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盖过周围所有的声音。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刚才他踹翻课桌时那声巨响，和他那句冰冷的警告。他为什么……要这样？
仅仅因为我们是前后桌？因为他的数学作业大半是抄我的？
还是因为……我强迫自己掐断那个荒谬又令人心跳加速的念头。“吓到了？”走到小路拐角，
远离了操场上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周燃的脚步才慢下来。他微微侧过头看我，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我飞快地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松开我的手腕，那股让人心慌意乱的热源骤然消失，清晨微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
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他双手插回校服裤兜，姿态恢复了平日的散漫，
好像刚才那个暴起护短的人不是他。“甭搭理那些长舌精，”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
“屁本事没有，嚼舌根第一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审视，“真没偷？
”心猛地一沉，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浇灭，只剩下透骨的凉。原来……他也怀疑？
刚才那些举动，只是为了某种……正义感？或者，只是单纯看不惯别人在他面前欺负人？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难堪瞬间冲上鼻尖，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我猛地抬起头，
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没有！周燃，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声音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颤抖。周燃被我吼得愣了一下，随即，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漫上一种奇异的、近乎无奈的笑意。他抬手，动作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带着薄茧的食指指腹，极其自然地擦过我的眼角下方。那里有点湿，
我刚才差点没忍住掉眼泪。指尖的温度和触感一掠而过，却像带着静电，激得我浑身一麻，
僵在原地。“啧，急什么，”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好像要捻掉那点湿意。
他微微倾身，那张被无数女生偷偷画在课本空白处的帅脸突然凑近，
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眼底深处清晰映出的、我呆愣又狼狈的影子。
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强势地钻进我的鼻腔。“知道你没有，
”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像羽毛搔刮过耳膜，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低沉，“……我相信你。
”他说，我相信你。不是疑问，不是试探，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猛地烫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委屈、愤怒、难堪，在这四个字面前，土崩瓦解。
汹涌的热意瞬间冲上眼眶，这次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另一种更汹涌、更酸涩、更让人不知所措的情绪。我飞快地低下头，
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生怕被他看到我此刻快要失控的表情。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乱撞，撞得肋骨生疼，撞得我头晕目眩。
那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皮肤还在隐隐发烫。他相信我。周燃，无条件地，相信了我。
“……谢谢。”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蚊子哼哼似的两个字。头顶传来他一声极轻的嗤笑，
带着点懒洋洋的愉悦。“走了，小傻子。”他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率先朝教学楼走去。只是那背影，落在清晨跳跃的光斑里，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眼。
那场沸沸扬扬的班费风波，最终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落幕了。几天后，
班长林薇在整理讲台抽屉时，意外地在抽屉最深处的夹缝里，摸到了那个皱巴巴的信封。
两千块，一分不少。真相大白，我身上的污水被洗刷干净。赵倩她们看我的眼神依旧复杂，
但再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什么。
偶尔有几句酸溜溜的“运气真好”、“周燃护着就是不一样”飘进耳朵里，我也只当没听见。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
是另一种更隐秘、更让人坐立不安的情绪——关于周燃那句“我相信你”之后，
我们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被骤然捅破的窗户纸。他好像……什么都没变。
依旧是那个在球场上光芒万丈、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的校队王牌。
训练、比赛、偶尔在课堂上神游天外，被老师点名就一脸无辜地看我，
然后光明正大地“参考”我的答案。他依旧会在路过我的座位时，
顺手丢下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或者一包我喜欢的海盐柠檬糖，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可有些东西，又分明不一样了。比如，课间操解散时拥挤的人流里，他会不动声色地伸手，
用胳膊在我身后虚虚地挡一下，隔开那些推搡；比如，午休时我趴在桌上小憩，
醒来会发现窗边刺眼的阳光被一件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大半；再比如，
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值日生，他拖着扫把慢悠悠地晃到我身边，
没头没尾地问一句：“喂，林晚，最近放学怎么不去看训练了？
”他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落在我脸上，带着点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仿佛在控诉我的“失约”。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握着扫把的手心微微出汗。
自从那天操场之后，我确实刻意避开了放学后篮球场的方向。
那种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心跳失控的感觉太过汹涌，汹涌到让我害怕。
我怕自己藏不住那些快要溢出来的心思，怕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我……”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最近……作业有点多。”“哦？”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拙劣的借口。他忽然把扫把往旁边一靠，身体微微前倾，
双臂撑在我旁边的课桌上，瞬间将我困在他和课桌之间小小的空间里。
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独属于运动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他低下头，
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我的额发，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是在躲我？”我的呼吸骤然一窒，脸颊像被点燃般滚烫，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大脑一片空白，那句“我没有”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深，像夏日午后被晒得滚烫的深潭，清晰地映着我此刻慌乱失措的模样。
嘴角那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点审视的探究，
还有一丝……我几乎不敢确认的、微妙的期待？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逼问溺毙时，
教室后门被人猛地推开。“燃哥！磨蹭啥呢！老张在体育馆催命了！”是周燃的队友，
大嗓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小小空间。周燃眼底那点奇异的专注瞬间消散，
恢复了平日的懒散。他直起身，顺手在我头顶极其自然地揉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
带着一种亲昵的、理所当然的意味。“知道了，嚎什么。”他朝门口应了一声，
又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我看不懂的、有点遗憾又有点好笑的东西。“走了，
值日委员。”他拿起自己的扫把，随意地挥了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跳如雷，脸颊滚烫，头顶被他揉过的地方，
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躲他？好像……根本无处可躲。
日子在紧张的学习和篮球赛的喧嚣中滑到了五月末。校际联赛的决赛，
毫无悬念地在市体育馆打响。对手是隔壁实力强劲的一中，据说有好几个特招的体育生，
赛前就火药味十足。体育馆里人声鼎沸，几乎成了沸腾的海洋。看台上挤满了人，本校的，
外校的，加油声、呐喊声、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涩、橡胶地板的微腥，还有爆米花和汽水的甜腻气味，
混合成一种独属于青春竞技场的、荷尔蒙爆炸的气息。我坐在本校学生聚集的区域，
位置不算太好，但能清晰地看到整个球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