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图监视器发出单调、催命的滴答声,
每一次跳动都像在从我干涸的生命里硬生生刨走一分。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腻,
混杂着铁锈似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沉甸甸压下来,堵得人喘不上气。
冰冷的液体正一滴滴输进我的血管,试图对抗正迅速流失的体温。腹部深处是空的,
又像是被钝器反复捣烂,只剩下无边无际、撕扯灵魂的剧痛。冷汗浸透了额发,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流产,大出血。医生刚才的话隔着厚厚的玻璃罩一样,
模糊又惊心:“…情况很不好,家属呢?丈夫必须马上签字手术!”丈夫?顾衍?
我费力地偏过头,视线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上。指尖抖得不像话,
耗尽了仅存的气力才把它勾过来。冰冷的机身贴着滚烫的掌心,解锁,
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每按一下,小腹就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拨号音冗长地响着,
一声,又一声,磨着人最后的心气。就在我以为永远不会被接起时,那边通了。
背景音是某种舒缓优雅的轻音乐,还有一个女人娇柔模糊的说话声,像隔得远,
又像贴得极近。“顾衍…”我的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气若游丝,
“医院…孩子…孩子可能保不住了…”电话那头音乐声小了些,像是被人用手捂住了话筒。
短暂的沉默后,响起的却不是顾衍一贯低沉冷淡的嗓音。一个女声,浸透了蜜糖似的,
甜腻又轻佻,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穿透电波,针一样扎进我耳膜。“顾太呀?”是林薇薇。
她轻笑,气息呵在话筒上,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黏腻感,“真是不巧,
阿衍在帮我拿产检报告呢,抽不开身。B超照得久,双胞胎嘛,就是比较麻烦些。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住,连腹部的绞痛都像是停滞了一秒。那边顿了一下,笑声更加明媚,
每一个字都淬着恶毒的刃:“不过我说,姐姐你也别太难过,流产而已嘛,养好身体最重要。
反正——”她拖长了调子,像猫戏弄爪下的老鼠。“我都怀了双胞胎了,
顾家…真不缺你这一个种。你说是不是,阿衍?”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声模糊低沉的男音,
像是默认,又像是不耐的催促。不是对我,是对她。紧接着,听筒里传来忙音。
嘟—嘟—嘟—像丧钟。手机从彻底脱力的指尖滑落,砸在冰冷的床沿,屏幕彻底黑了。
世界也黑了。他都知道。他听着。他选择。冰冷的绝望不是涌上来,而是像水泥,
瞬间灌满了五脏六腑,急速凝固,把我封死在里面。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
只剩下胸腔里破风箱一般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都刮得生疼。“家属!
病人血压急剧下降!”“准备急救!快!”“手术同意书谁签?!再拖就真来不及了!
”嘈杂的人声,器械碰撞的尖锐声响,轮床被推动的急促滚轮声…所有声音都隔得很远,
糊成一片嗡嗡的杂音。身体像是沉进了冰海,不断地下坠,刺骨的寒冷包裹上来,
意识一点点被抽离。最后一点模糊的视野里,似乎看到护士举着手机,焦急地对着我喊什么。
…还是他吗?…还会是他吗?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
又像只是一瞬。意识被强光粗暴地拽回一丝。眼皮重得抬不起,只能勉强眯开一条缝。
惨白的天花板,刺目的无影灯。还有一张纸,和一支笔,被塞到我几乎感知不到存在的手里。
“顾太太,风险太大,必须手术,请您…请您自己签一下吧…”小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发抖。视线涣散,聚焦不了。只看到纸张顶端几个加粗的黑字。离婚协议。
下面龙飞凤舞签着一个名字——顾衍。那笔迹,我看了三年,刻在骨头里,绝不会认错。
他甚至,连这一刻都等不及,像是处理一份亟待签字的垃圾合同。而乙方署名处,空白着,
等着我这缕即将消散的魂魄去填满。嗬。原来不是手术同意书。是这东西。也好。
冰到极致的麻木反而给了最后一点力气。手指被护士引导着,握住那支笔。笔尖像烙铁,
烫得惊人。每一笔,每一划,都耗尽了魂魄里最后残存的东西。写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像垂死虫子的爬痕。沈……清……秋……写完了。也完了。笔滚落。最后一口支撑着的气,
散了。监测仪发出尖锐到恐怖的 elongated 滴声,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
“心跳骤停!除颤仪!快!”“电压200, clear!”身体被重重弹起,又落下。
空洞的,感觉不到痛。一片白光炸开。然后。万籁俱寂。*三年后。亚洲金融峰会会场外,
夜幕被无数闪光灯和霓虹映照得亮如白昼。黑色的加长礼宾车无声滑入红毯尽头,
车门被侍者恭敬拉开。镶嵌碎钻的银色细高跟轻点地面,光洁小腿线条流畅,
一抹华伦天奴高定正红色裙摆拂过脚踝,像泼洒开的烈酒。我挽着身旁男人的手臂,
微微侧头,对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颈间钻石流光,映得皮肤胜雪。周叙白,
近半年迅速崛起的科技新贵,背景神秘,手段凌厉,以一己之力搅动半个资本市场。而此刻,
他是我今晚的男伴。“紧张?”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悦耳,只有我能听见。“有点,
”我弯唇,指尖在他熨帖的西装袖口上轻轻一点,“怕给你丢人。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覆盖住更深的东西:“你明知道不会。
”闪光灯在我们踏上红毯的瞬间彻底疯狂,几乎能灼伤人的视网膜。惊呼和窃语浪潮般涌来。
“是周叙白!他身边那位女伴是谁?从来没见过!”“这气质…哪家的千金?还是明星?
”“不像…快拍!绝对明天头版!”“她那条裙子!全球限量一件!”镁光灯下,
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下颌微扬,每一步都踩在过往的尸骸上,从容不迫。
周叙白配合着我的步调,姿态亲密却保有距离,无声宣示着主权与呵护。巨大的签名板前,
他接过笔,签下名字,随即自然地将笔递给我。俯身签名时,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在背上,
探究的,惊艳的,嫉妒的。直起身,将笔交还给工作人员,
抬眼瞬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刺入沸腾的会场。空气凝滞了一秒。
红毯另一端,人群像是被摩西分开的海水,自动让出一条通道。顾衍站在那里。
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是周身的气场更沉,更冷,
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疲惫。他穿着剪裁一流的黑色西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穿透鼎沸人声,死死钉在我脸上。难以置信,惊疑不定,
然后是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剧烈情绪。他几乎忘了呼吸,忘了场合,目光攫住我,
像是要从我脸上剥下一层皮,看看里面究竟藏着哪个孤魂野鬼。我迎着他的视线,
脸上的笑容未曾减弱半分,甚至更明媚了些,眼底却是一片凉薄的荒漠。然后,极其自然地,
挽紧了周叙白的手臂,微微靠向他。周叙白察觉了,侧头,温声问:“累了?进去休息?
”我点头。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边几乎要化成石像的顾衍,护着我,
从容不迫地穿过喧嚣和无数镜头,走向会场内厅。背影也能感觉到,
那道目光几乎要将我烧穿。峰会内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灯折射出璀璨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与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周叙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几位金融巨鳄之间,
我端着香槟杯,站在稍远处,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杯壁。“沈小姐?
”一个略显迟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我回头,是之前试图与周叙白搭讪未果的一个投行高管,
姓李,额上冒着细汗,眼神里的惊艳掩不住。“李总。”我颔首,笑容标准。
“没想到沈小姐对区块链也这么有见解,刚才听您和周先生聊起…”他试图寻找话题,
目光不受控制地在我脸上流连,“冒昧问一句,总觉得您有些眼熟,
我们是否…”“李总搭讪的方式倒是别致。”我轻啜一口香槟,语气温和,内容却直接,
“很多人都这么说,可能我长了张大众脸。”他顿时尴尬,连忙摆手:“不不不,
沈小姐说笑了,您这样的容貌气质怎么会大众…”话没说完,他脸色猛地一变,
视线惊惧地投向我身后。一股极强的、带着冰冷戾气的身影笼罩下来,
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边虚伪的和谐。顾衍站在我面前,呼吸有些重,眼底是猩红的血丝,
西装扣子解开了,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却扯得有些松垮。
他完全无视了旁边脸色发白的李总,眼睛只死死盯着我,
像是荒漠里濒死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疯狂又绝望。“清…秋?”他的声音干涩得骇人,
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着,又不敢确信,“是你吗?”旁边的李总倒抽一口冷气,
眼珠子几乎瞪出来,看看我,又看看状若疯狂的顾衍,脚底抹油般悄无声息地溜了。
我缓缓放下酒杯,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丝被冒犯的、疏离的疑惑:“这位先生,您认错人了。
”“不可能!”他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几道视线隐晦地扫过来。他逼近一步,
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臂,身上那股熟悉的、曾经让我迷恋又绝望的冷冽木香混杂着酒气,
霸道地侵袭过来,“沈清秋!你没死?!你骗我?!为什么?!”他的情绪处在失控边缘,
不管不顾。我看着他那张因剧烈情绪波动而有些扭曲的俊脸,心底一片死寂的平静,
甚至有点想笑。周叙白及时出现,身影一晃,已隔在了我和顾衍之间。
他脸上仍带着惯常的、商场上礼貌却疏淡的笑意,眼神却冷了下来,像结冰的湖面。“顾总,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打扰我的女伴,似乎不太礼貌。
”顾衍赤红的眼睛猛地转向周叙白,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戾气暴涨:“周叙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让她跟我说!她到底是谁?!”“她是谁,似乎无需向顾总报备。
”周叙白姿态依旧从容,甚至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淡得像在评论天气,
“顾总是不是喝多了?需要我请工作人员送您去休息室醒醒酒吗?”“你!
”顾衍下颌线绷得死紧,拳头攥起,手背上青筋暴突。两个男人之间,空气劈啪作响,
tension 一触即发。周围的目光更多了,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
我轻轻拉了一下周叙白的衣袖,柔声道:“叙白,算了,或许顾总真是认错人了。这里人多,
不好看。”周叙白低头看我,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听你的。
”他复又看向顾衍,语气恢复冷淡:“顾总,失陪。”他揽住我的腰,姿态保护意味十足,
带着我转身就要离开。“沈清秋!”顾衍在我们身后低吼,
声音里带着某种破碎的、不顾一切的绝望,甚至压过了会场的音乐声。“你看着我!
你告诉我!那场火是怎么回事?!骨灰盒里是谁?!你躲了我三年!
就因为那个没成型的孩子?!就因为林薇薇?!我可以解——”我的脚步顿住了。
周叙白也停了下来。周围瞬间死寂。所有竖起的耳朵都捕捉到了关键词:孩子,林薇薇,火,
骨灰盒…我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所有伪装的平静和陌生全部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赤裸的,
经过千锤百炼的恨意,淬成了针,毫不掩饰地刺向他。顾衍被我这眼神钉在原地,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我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孩子?”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得能让近处的人听见。“顾总不说,我倒是快忘了。
”“毕竟,”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一字一句,缓慢残忍,“流产而已,不是吗?
顾家…又不缺那一个。”这句话,原封不动,掷还给他。
顾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膛,
猛地踉跄了一下,瞳孔紧缩,里面是滔天的巨浪和灭顶的痛楚。他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再看他,抬眼看周叙白,语气恢复柔和:“我们走吧,
这里空气不太好。”周叙白点头,护着我,彻底离开这个漩涡中心。身后,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是压抑不住的、轰然炸开的议论声。我能想象顾衍站在原地,如同被公开处刑的败兽,
承受着所有好奇、怜悯、鄙夷的目光。这是他该得的。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通往VIP休息区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将身后的喧嚣隔绝在外,
像两个世界。壁灯的光线柔和得有些暧昧。周叙白揽着我腰的手并未松开,
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谁都没说话。刚才在会场强撑的从容和冰冷迅速从身上剥离,
只剩下精疲力尽的空洞,和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我微微靠向他,
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察觉了,手臂收紧了些。转过一个弯,休息室的门就在前方。
身后却传来急促混乱,几乎可以说是跌撞的脚步声,沉重地砸在吸音地毯上,闷得让人心慌。
“沈清秋!”声音嘶哑破裂,完全失了平时的冷沉倨傲。我们停步,回头。顾衍追了上来,
头发有些乱,额角沁出细汗,眼眶红得骇人,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又像是想跪下来乞求什么,疯狂又绝望。他完全失了态,什么风度、场合,统统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