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学堂,还不如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庄园。
庄园坐北朝南。
大门外不远处有一棵古老的黄葛树,树干有几个成年人牵着手合围在一起那么粗,枝叶能够遮阴半边天,盘根错节的、粗壮的根***在石滩上,以极强的生命力深扎在石缝里,令人觉着沦桑!
宅子是典型的明清时期的南方建筑,三重堂全木结构的青瓦房。
进门第一重是大门;第二重是厅房,厅房的左右两侧是厢房;最后一重,也是圣殿式的一重叫堂屋,许多重要的家事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老宅的正后方是坡地,长着一片芲劲挺拔的松树林。
靠近瓦屋的宅基地里,生长着荗密苍翠的斑竹和茨竹。
东西两侧是果园,种着广柑、梨、柚、柿子等果树。
一棵高大粗壮的红豆木树格外醒目,据说己经有上百年的树龄。
这家私塾学堂的教书先生叫王古风,他的祖上是清•光绪年间的秀才,原有三百石(dàn,市制容积单位,10斗等于一石)谷的田产,因为吃官司,到了他的父辈己所剩无几;到了他这一代己经衰败得只剩下老宅及周围的田土。
虽说家势不兴,但靠老宅周围的土地,自种自收;加之王家出身书香门第,读了不少“西书五经”,凭他教书,逢年过节帮助周围农户写个春联、人情袱子,生朝满月、婚丧嫁娶写个寿联之类收取的馈赠,日子也还过得殷实。
王古风是当地出了名的严师。
他的教书信条是“不打不成人,黄荆棍儿出好人”。
有学生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牛角蜂”——人被叮咬之后,身上疼得要命,皮肉红肿,痛苦不堪。
他的儿媳妇出身“开明世家”,倡导女子学书,嫁到王家以后,在学堂里继续读书。
据说有 一次因为背诵不合格,先生罚不避亲,罚她挨了***,不过是穿着衣服打的。
这在当地传为笑话。
王先生堂屋的正中摆放着香案,正上方供奉着金灿灿的“天地君亲师位”祖神牌。
紧靠香案的左侧,供奉着一尊己经生了铜绿的孔子铜像,底座正面刻有“万世师表”铭文。
右侧的黑漆雕花方桌上,放着一个敞口青花瓷缸,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字画卷轴,这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墨宝。
几个精美的陶瓷彩绘“八仙”也安放在那里。
王先生戴着老花眼镜,坐在一张中式古董靠背椅上,潛心地阅读手里拿着的、折成弧面的线装书。
当婆婆和奔生跨过堂屋门槛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来人,匆忙抬起头,放下书,皱着眉头,前额展现出岁月刻下的几道壕沟,透过老花眼镜望了婆婆一眼,又眯着深陷的双眼,从头到脚地把奔生打量了一番。
“哦,来了。”
王先生主动淡淡地向婆孙俩打招呼――只有竖着耳朵才能听得清楚。
婆婆轻轻地用手将奔生向前推了一下说:“拜见王先生。”
奔生撩起長衫,向前跨了一步跪在地上,低下头叫了一声“王先生!”
“起来,起来!”
王先生摊开手掌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
婆婆随即扶起奔生。
稍歇了一会,王先生伸出枯瘦的食指,帶着 一丝微笑朝着孔子铜像示意了一下奔生,“快去拜孔‘老夫子’吧。”
奔生走到孔子銅像前,行了三个跪拜礼。
婆婆提起放在地上的、竹篮里的鸡蛋对王先生说:“这是一点小意思,请先生收下。”
一边说一边将竹篮递到王先生手里。
“客气了,客气了!”
王先生对着婆婆,约微曲着腰,点了点头客套了两句。
“奔生,”这是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这一身衣服是婆婆专门为你定做的吧?”
“年纪大了,做得不好,将就穿。”
婆婆谦虚地答道。
“以后就不要这么讲究了,和同学们一样,随便些,这样才合群……”说完,领着奔生两婆孙朝着厢房那边的教室走去。
可能是教室里的学生看见了先生,故意放开嗓子大声地朗读:“子曰:不偏之谓中,不倚之谓庸……”“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教室里除了朗读声外,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一个同学站起来,探出上半身,伸长了脖子向室外张望道:“那是哪家的小少爷啊,真阔气!”
奔生避开他的视线,扭着身子,扯了一下婆婆的衣袖,朝着另一个方向细声地说:“那是光春。”
这时候,光春也看见了奔生,忙欠着身子向他招了招手。
婆婆朝奔生指的方向看去,会意地说:“看见了。”
今天是奔生“启蒙”的第一课。
先生把他叫去,见他空着两只手,便问:“你的书呢?
快去把《三字经》拿来。”
奔生开始不知道先生叫他去做什么,听先生一问,才恍然大悟。
又扭头回到座位,从书包里把书拿出来,首着腰,规规矩矩地坐在先生的桌子旁边,翻开《三字经》的第一页。
在私塾学堂里,启蒙教育几乎都是从《三字经》开始的。
先生指着念一个字,奔生跟着读一个字。
“人”,先生念着,奔生读着……就这样,每一个字重复几遍以后,再把几个字连起来反复念,反复地读。
教完一句,先生停止了领读。
“你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要记牢,要能够背诵。”
“人——之——初,性——本——善”,奔生一遍又一遍地朗读,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背;先生觉得差不多了,叫他停了下来:“回家去继续读,过两天拿来背。”
“现在教你写字。”
先生从他桌上的笔筒里拿起一支毛笔,示范着握笔的姿势。
“握笔要稳,手心要空,要能放进一个小的鸡蛋。
一定不要太实,太实了,写字的时候就不灵活。
坐着写字身子要正,头不能歪,两肩要放松,不能僵硬,否则,时间长了还会肩痛。”
每讲一个部位,先生就用手摆弄奔生的那一个部位。
先生回到他的座位上,重点讲了写毛笔字的时候手腕的运用,一边讲,一边用他的两手演示着:“写毛笔字都是用右手握笔书写。
把左手垫在右手腕下面叫做枕腕。
用这种姿势写字,腕的活动范围比较小,写的字要小一些。
把左手抽出来,手腕悬空,只是肘放在桌面上叫作悬腕;这时候手腕的活动范围比枕腕要大,就可以写大一些的字。
如果手腕、手臂都悬空,离开桌面就叫作悬肘,这样就可以写大字或更大的字……你现在还小,刚开始学写字,先学习枕腕书写,学会用笔,其余的知道一下就行了。”
先生没有专门备课用的房间,同学生“挤”在一个宽敞的教室里。
靠教室门口的一角,摆放着一张西方形的桌子,那就是先生的办公桌。
靠墙的一面,放着一把靠背椅,学生称它为“太师”椅。
表面涂的是黑里透红的土漆。
桌子上摆放着纸、墨。
笔、砚和重叠很高的线装书,什么《大学》《中庸》《诗经》《论语》;《三字经》《百家姓》《随身宝》《当家书》就更不用说了。
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块放在桌子边沿、靠门口一侧的一块“签板”,它是专供学生上课时间去茅房的时候签到用的。
一面写着一个“出”字,另一面写着一个“入”字。
出去的时候要把“出”字翻在上面;回来的时候再把“入”字翻在上面;凡是见到“出”字在上面,后面的人是不能出去的。
如果有人回来的时候忘记了翻“签板”,或者故意不翻“签板”,这时候又有人急着要上茅房,先生在的时候就只得“请示”他了。
先生就用这种方式监管学生,防止个别人外出贪玩好耍。
先生一旦发现了未经允许,俩人同时出去了是要受罚的――轻则口头警告,重则打手心。
记得有一次,一个学生回来忘记了翻“签板”,另一个学生要尿了,走到先生桌子旁边一看,“签板”上面是“出”,他忍不住原地转了一圈,急得双脚不停地跳,大声地叫:“我要屙尿!”
弄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先生抬头一看,教室里不少一个人,便说了一句“出去吧”,才算解了水火不留情的燃眉之急。
先生座位的右手一侧,墙上钉有两颗平行的、又粗又长的铁钉,上面搁着一条两尺多长、约二指宽的斑竹片。
那是“戒條”,是用来惩罚学生肉体的“刑具”。
放在进出门口的地方特别醒目,人人看了都望而生畏。
其实,那是先生给学生们的警示,一般不会“滥”用。
教授完了,先生拿了一张宣纸折成方格,用毛笔舔上“朱红”,在纸上写了一、二、三……七、八。
这些笔画简单的楷体大字让奔生“描红”。
奔生紧張而又吃力、歪歪扭扭地依葫芦画瓢描了两个字,笔画像一條一條的蚯蚓。
先生看他额上冒出了针眼般的汗珠,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回到座位上去练习吧。”
王先生站在教室的一角向全体同学介绍﹕“这是新来的同学,他叫奔生。”
歇了一会,又大声地宣布∶“放学!”
同学们立即站起来给先生行礼。
教室里一片嘈杂声,同学们慌慌张张地收拾好书包,生怕先生立刻就会关上大门出不去,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有的还高声吼叫:“放学喽!”
私塾学堂里,上、下课没有敲钟摇铃,完全是先生口头宣布;有时候,先生不能亲自出面,就由他的家人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