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密电
林雪把最后半截身子缩进树洞,洞口垂挂的冰凌立刻封死了最后一丝空隙。
零下西十二度,哈气成冰不是夸张,是剐脸的钝刀子。
她蜷在熊皮褥子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比命还重的木匣子——抗联第三路军最后一部电台。
洞外,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得百年红松发出濒死的呜咽。
林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立刻尝到铁锈味,下唇冻裂的口子又渗血了。
她不敢浪费唾沫去润,只把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从熊皮筒子里一寸寸挪出来,摸索着按在冰冷的电台外壳上。
金属的寒意毒蛇一样噬咬着指尖,冻疮裂开的地方传来针扎似的锐痛。
她吸着气,用左手从贴身棉袄的破洞里抠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窝头,塞进嘴里含软了,才敢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热量在冰冷的肠胃里艰难地扩散,几乎感觉不到。
“嘀嗒…嘀嗒嗒…嘀——”微弱的、几乎被风声完全吞没的电流杂音,突然从耳机里挣扎着冒了出来!
林雪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冻僵的神经猛地绷紧。
她一把扯掉覆在电台上的保温毡布,左手拇指死死压住调谐旋钮,屏住呼吸,耳朵像猎犬般竖起。
不是幻觉!
是日军的加密波段!
频率在飘忽,信号极弱,像寒夜里随时会熄灭的鬼火。
她右手食指的冻疮己经烂了,露着红肉,每一次触碰冰冷的电键都像被烙铁烫一下。
她咬紧牙关,无视那钻心的痛楚,指尖凭着无数次生死锤炼出的记忆,在小小的金属键钮上精准地跳跃、叩击。
“嗒嘀嗒…嘀嗒嘀…嗒嗒嗒…”摩尔斯电码的节奏在死寂的树洞里回荡,是黑暗中唯一的心跳。
她一边抄收,大脑一边高速运转,像最精密的算盘珠子在噼啪作响。
日军最新的“紫波”加密电文,规律如同魔鬼的指纹,早己被她和战友用无数生命破译了大半。
杂音越来越强,信号断断续续。
林雪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在眉毛上凝成冰珠。
她左手猛地抓过旁边一个冻得梆硬的土豆,用力砸在电台外壳上。
“砰”一声闷响,那恼人的杂音竟真的减弱了一丝!
时间在极寒中凝滞。
她的右手食指己经麻木,指尖的皮肉黏在冰冷的电键铜钮上,每一次抬起都带下一点模糊的血肉。
电文纸上的字迹,开始混入暗红的血点。
“ウ…ラ…ン…” 她艰难地在心中拼出第一个破译出的日文词。
铀!
这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脑海。
她想起政委牺牲前最后的叮嘱:“长白山…鬼子…在找要命的东西…比枪炮毒…能…烧光一座城…”下一个词挣扎着在杂音中浮现轮廓:“第…7…鉱区…”第七矿区?
夹皮沟?
林雪的心沉了下去。
那里是日军重兵把守的禁区,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调谐旋钮在她冻得青紫的拇指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像最耐心的猎人,在电波的荒原上追踪着那缕微弱的气息。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电文纸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完…成…濃…縮…” 几个破碎的音节被艰难捕获。
完成浓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洞外的寒风更刺骨!
浓缩什么?
铀!
他们要做什么?
政委说的“烧光一座城”的武器?!
“三…月…前…” 最后三个字终于艰难地破译出来。
三月前完成浓缩?!
林雪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行被血污浸染的电文——“ウラン”、“第7鉱区”、“三月前完成濃縮”。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三月前…” 她无声地翕动着冻裂的嘴唇,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咽喉。
如果鬼子三个月前就完成了浓缩…那现在…那东西还在夹皮沟吗?
还是己经…运走了?!
政委的牺牲,同志们的血…难道都…晚了?!
就在这心神剧震、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瞬间——“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林雪全身血液冻结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从树洞外的雪地传来!
那是…皮靴踩断冻硬树枝的声音!
林雪的心脏骤然停止,下一秒又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从破译的旋涡中抽离,所有的感官被提升到极致。
不是幻觉!
不是风声!
那声音…离树洞很近!
非常近!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副场景:关东军山地巡逻队特制的翻毛皮靴,厚实的鞋底带着钢钉,踩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上,每一步都发出“嘎吱”的挤压声。
刚才那一下“咔嚓”,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被积雪掩盖的枯枝。
接着,是靴子落地时更沉闷的“噗”声,然后是短暂的停顿——对方也听到了异响?
在警惕地倾听?
林雪的身体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像一尊冰雕,只有眼珠在极缓慢地转动,扫过狭小的树洞。
电台!
这要命的东西还亮着微弱的指示灯!
散发着热量!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
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关电台,而是摸向怀里——那里缝着一个小油纸包,包着宝贵的备用煤油。
右手则不顾剧痛,一把扯下还在滴血的电文纸,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一团!
洞外,皮靴踩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了,不止一双!
伴随着压低嗓音的、粗嘎的日语交谈,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見たか?
(看见了吗?
)…気のせい…風…(错觉吧…风声…)…念のため…(保险起见…)…あの木…(那棵树…)那棵树”!
林雪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们盯上这个伪装点了!
来不及了!
她毫不犹豫,右手食指带着血污,狠狠戳向电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个伪装成螺丝的小按钮——自毁装置!
同时,左手猛地拔开煤油瓶的塞子,将宝贵的煤油一股脑淋在揉成一团的电文纸和自己破烂的棉衣袖子上!
“嗤啦——!”
电台内部发出一阵短促而剧烈的电流烧灼声,指示灯瞬间熄灭,一股焦糊味伴随着青烟冒了出来!
几乎在电台报废的同一秒,她左手己经抓起那团浸透煤油的纸和棉布碎屑,凑到电台内部还在发红的电阻丝上!
“噗!”
一点微弱的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浸满煤油的纸张和棉絮!
橘红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林雪苍白的脸和决绝的眼睛!
不能再等了!
火光和烟灰立刻暴露!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树洞深处、她早就预留好的狭窄后路猛地一蹬腿!
后背狠狠撞开一层伪装成树皮和苔藓的薄木板!
“哗啦——!”
积雪和伪装物轰然塌陷!
刺骨的寒风和雪粒子猛地灌了进来!
林雪抱着那团燃烧的火种,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裹挟着破碎的木屑和积雪,朝着陡峭的山坡下方翻滚下去!
就在她身体撞破伪装、滚出树洞的刹那!
“砰!
砰!”
两道刺眼的雪亮光柱猛地从侧前方扫射过来,如同巨兽的独眼,瞬间锁定了半空中那个翻滚的身影和被风扯得摇曳的火光!
“そこだ!
(在那里!
)撃て!
(射击!
)”爆豆般的枪声撕裂了寒夜的死寂!
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尖啸划破空气!
子弹“噗噗噗”地钻入林雪身体周围的雪地,溅起一蓬蓬雪雾!
几颗子弹几乎是擦着她的头皮和翻滚的身体飞过,灼热的气流烫得她皮肤生疼!
“呃!”
一颗子弹狠狠咬进了她左肩,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翻滚的姿态猛地一滞,剧痛瞬间淹没了半边身体!
温热的鲜血涌出,立刻在极寒中冻成冰碴,糊住了伤口!
她死死咬着牙,把所有的痛苦都咽回肚子里。
借着下冲的势头和子弹的推力,她蜷缩起身体,将怀里那团燃烧的火种死死护在胸前,任由身体像一块滚落的石头,在厚厚的积雪坡面上加速翻滚、弹跳、下坠!
头顶,鬼子的叫骂声、枪声和手电光柱疯狂地追逐着她。
子弹不断在身边炸开血坑。
陡峭的坡度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积雪减缓了冲击,也模糊了她的身影。
翻滚中,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团被她护在胸前的火,在狂风中顽强地燃烧着,浸血的纸和棉絮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电文上那“ウラン”、“第7鉱区”、“三月前完成濃縮”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着,最终彻底消失!
一丝决绝的释然在她眼中闪过。
她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火星和灰烬被狂风吹散,消失在茫茫雪夜。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翻滚,撞在雪下的岩石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左肩的伤口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咬破了下唇,用更尖锐的疼痛***自己保持清醒。
终于,坡度变缓。
她看准时机,在身体又一次砸进深雪的瞬间,右臂猛地发力,五指如钩,狠狠***冰冷的雪层深处,死死扒住一块埋在雪下的坚硬岩石!
下冲的巨力几乎扯断她的胳膊,但身体终于停了下来!
她整个人被深埋进雪窝里,只露出半个头。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她屏住呼吸,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动不动。
耳朵贴在冰冷的雪地上,极力捕捉着坡顶的动静。
“馬鹿!
逃した!
(***!
跑了!
)…深い…捜索…(太深了…搜索…)…危険…戻れ…(危险…撤回去…)”脚步声和手电光在坡顶徘徊了片刻,最终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风声重新主宰了这片死寂的山林。
林雪埋在雪里,一动不敢动。
左肩的伤口在极寒中似乎麻木了,但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它发出尖锐的***。
失血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否则冻伤加失血,神仙也难救。
但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
三个月前…浓缩铀…第七矿区…鬼子…到底造出了什么东西?
政委…我们…真的晚了吗?
极度的疲惫、失血的虚弱和刺骨的寒冷,像三重枷锁拖着她向黑暗沉沦。
她用力咬了一口冰冷的雪,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睡!
情报…必须送出去!
夹皮沟…第七矿区…浓缩铀…三个月…一个名字在她混沌的意识中顽强地闪现出来——陈岩。
那个在伪满矿业株式会社当顾问的留洋地质学家。
政委说过,他可能是条暗线…酒井教授的学生…值得一试的渠道…就在林雪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几十里外,伪满新京(长春)一栋暖气烧得有些过头的日式小楼里,陈岩正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着手中一枚登山扣。
这是他的日籍导师酒井正男教授的遗物。
三天前,酒井教授在长白山“意外坠崖身亡”,搜救队只带回了这个挂在他背包上的登山扣。
灯光下,登山扣的金属环扣上,沾着几点极其细微的、在灯光下隐隐泛着幽蓝光泽的黑色粉末。
陈岩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放在玻璃载片上,凑到显微镜下。
镜筒里,那些粉末呈现出奇异的晶体结构,绝非普通的岩石碎屑。
陈岩的眼神锐利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地质锤——锤头一角有个不起眼的凹槽,里面嵌着一小块粗糙的盖革管元件。
这是他私下改装的简易辐射探测器。
他将锤头轻轻靠近载片。
“咔…咔咔…” 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计数声,从锤柄内部传了出来!
陈岩的手猛地一颤,显微镜下的载片似乎都晃动了一下。
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他的脊椎爬升。
这粉末…有放射性!
老师…你到底在长白山发现了什么?
第七矿区…真的是普通的铁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