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从昨夜起就未曾停歇,淅淅沥沥,敲打着垂柳巷陈旧的青瓦屋檐,
也敲在柳烟的心上,留下一个个冰冷的、无法弥合的孔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腐朽的气息,
混合着巷口那棵老柳树在冷雨中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植物气味。她蜷缩在窗边的旧藤椅里,
身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早已辨不出原本花色的薄毯。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
将外面灰暗、湿漉漉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流动的光斑。
偶尔有被风雨打落的、湿透的柳叶粘在玻璃上,只停留一瞬,又被新的水流冲走,
像一个个无声滑落的叹息。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些流动的水痕上,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毯子边缘一根松脱的线头。几天了?自从母亲在那个同样下着冷雨的深夜,
于市立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最终合上疲惫的双眼,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
葬礼的喧嚣早已散去,留下的是这栋老屋更加庞大、更加寂静的空洞,
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邻居们同情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问候,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模糊而遥远。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永无止境的雨声,
和她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的心。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穿透了单调的雨声,钻进她的耳朵。
笃…笃…笃……是手指关节轻轻叩击木门的声音,带着一种她曾无比熟悉的、试探性的迟疑。
柳烟的身体猛地一僵,捻着线头的手指顿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在瞬间凝滞。
这敲门的方式……像一根被遗忘在角落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记忆的厚茧。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视线投向那扇紧闭的、油漆斑驳的房门。心,
在死寂了多日后,第一次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冰冷的指尖和脸颊,带来一阵麻痹般的刺痛。会是他吗?
那个曾在无数个雨天,用这样独特的节奏叩响这扇门,带来一身雨气和灿烂笑容的人?
那个……她以为早已被时光的洪流卷走,沉没在远方都市钢筋水泥丛林深处的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她听着自己粗重得不像话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终于,门外的人似乎耗尽了耐心,
又或者被屋内死寂般的沉默所慑,那试探性的叩击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
是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门板的窸窣声,然后,脚步声响起,迟疑地、缓慢地,
沿着门外湿滑的青石板路,渐渐远去,最终彻底被淅沥的雨声吞没。走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落和某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柳烟。
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更深地陷进藤椅冰冷的怀抱里。
刚才那片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没,
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寒冷。她闭上眼,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柳烟,
你还在期待什么?一个早已转身离去的人,难道还会被这垂柳巷的冷雨唤回吗?
这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凌,敲打在心上。那年的春,
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喧嚣。垂柳巷口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柳树,早早地抽出了嫩芽,
春风一过,万千柔条便舞动起来,扬起漫天轻软的、鹅黄色的柳絮,
如同下着一场温暖而迷离的雪。阳光透过新绿的柳叶缝隙洒下来,
在巷子坑洼的青石板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十七岁的柳烟,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裙,
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脚步轻快地穿过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巷子。
她刚结束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感觉不错,心情也像这四月的阳光一样明媚。
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脸颊边。她抬手随意地拂开,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巷口那棵巨大的柳树。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漫天飞舞的、闪着微光的柳絮背景里,一个身影斜倚在老柳树粗壮的树干上。
那是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却整洁异常的蓝色运动衫的少年。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
似乎在感受这春日暖阳和拂面柳絮的温柔。阳光勾勒出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手里松松地捏着一本卷了边的书,
封面上隐约可见“海子”的字样。风调皮地撩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也卷起无数细小的“雪”,在他周身轻盈地盘旋、飘落。柳烟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撞击起来,像有只莽撞的小鹿在里面横冲直撞。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怔怔地看着,
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声响——巷子里挑担小贩的吆喝声,邻居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甚至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漫天的飞絮,
和飞絮中那个仿佛被时光温柔定格的少年。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
也许是少年感觉到了那份异样的凝滞。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
明亮,像春日阳光下刚刚解冻的山涧,带着一点初醒的迷蒙,
随即清晰地映出了几步之外呆立着的少女身影。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
只有一丝温和的、带着点书卷气的探究。目光相遇的刹那,柳烟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一直烧到耳根。她慌乱地低下头,手足无措,书包带子被她无意识地绞在手指上,
勒出了红痕。她想逃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青石板上。少年看着她窘迫的样子,
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极其干净的弧度。他直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踩在飘落的柳絮上,悄无声息。“同学?”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像微风吹过风铃,“你……没事吧?”柳烟猛地抬起头,撞进那双含笑的眸子里,
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冲破喉咙。“没……没事!”她语无伦次,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我路过!”说完,她像受惊的小鹿,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就跑。
书包在她单薄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脚步凌乱地踩过青石板,
激起细微的尘土和几片零落的柳絮。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拐进自家院子,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息。脸上依旧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被少年目光拂过的灼热感。
“苏哲……”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带着柳絮般轻柔的触感。她想起来了,
隔壁班的尖子生,那个总在升旗仪式后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声音清朗、面容干净的男生。
原来是他。她慢慢地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几缕被汗水微微濡湿的、洁白的柳絮,
正静静地躺在掌心,像几颗刚刚萌芽、带着绒毛的、羞涩的秘密种子。窗外的春光正好,
柳絮依旧在无声地飘飞,温柔地覆盖着垂柳巷的每一个角落。大学四年的时光,
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在一次次相聚与离别的循环中飞快流逝。每一次长假结束,
那个贯穿始终的、令人心碎的仪式,总会在柳城火车站的月台上准时上演。
绿皮火车沉闷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呜咽,在嘈杂拥挤的站台上空盘旋,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催促意味。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烟味、方便面调料包的油腻气息,
还有离愁别绪特有的酸涩。巨大的车体沉默地卧在铁轨上,敞开的车门像一张张贪婪的嘴,
吞噬着行色匆匆的旅人。“好了,烟烟,真得走了。”苏哲背着一个半旧的深蓝色双肩包,
里面塞满了柳烟偷偷塞进去的家乡特产和她熬夜织就的厚围巾。他转过身,
脸上努力维持着轻松的笑意,伸手想揉揉柳烟的头发,像往常一样。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柳烟的手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猛地伸出去,一把攥住了他背包侧边那条有些磨损的带子。
手指收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她低着头,
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白色的帆布鞋尖,仿佛要将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盯出一个洞来。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肩膀在抑制不住地、细微地耸动。“傻丫头,”苏哲的声音低沉下来,
带着化不开的无奈和心疼,试图去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又不是不回来了,寒假很快的,
或者……五一?我尽量抽时间回来看你,好不好?”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手背,
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不好!”柳烟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的尖锐,
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泪水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砸在月台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也重重地砸在苏哲肩头的衣料上,
留下迅速扩散的湿痕。她的眼睛红肿,里面盛满了即将溢出的恐惧和依恋,死死地锁住他,
“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那么久!”她哽咽着,攥着背包带的手非但没有松开,
反而更加用力,仿佛那是连接她和这个即将远行世界的唯一缆绳,
“苏哲……别走……再待一天,就一天……”周围是喧嚣的人潮,扛着大包小裹的民工,
依依惜别的情侣,哭闹着不肯离开父母怀抱的孩子……各种声音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但柳烟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那撕心裂肺的分离预感。她不管不顾地哭着,
眼泪汹涌得像是要流干生命里所有的水分。每一次分别,都像在她心上生生剜去一块肉,
留下一个汩汩流血、难以愈合的空洞。她害怕这月台,害怕这汽笛声,
更害怕那漫长的、没有他任何真实气息的等待时光。
苏哲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站立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放弃了掰开她手的动作,猛地张开双臂,
将这个哭得几乎虚脱的女孩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
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一种近乎宣誓的坚定:“烟烟,不哭了,听话。我发誓,
这是最后一次让你这样送我。等毕业,等我们毕业了,一定!一定再也不分开!
我们去同一个城市,租个小房子,我上班,你……你继续读书或者找喜欢的工作,好不好?
我保证!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
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阳光和皂角混合的清爽气息,暂时驱散了柳烟心头的冰冷和恐惧。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和承诺,泪水依旧汹涌,
却不再带着那种灭顶的绝望。她呜咽着,
含混不清地应着:“嗯……说……说好了……不许骗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苏哲的声音带着强装出来的轻松笑意,更紧地拥抱着她,
仿佛要将这承诺烙印进彼此的骨血里。催促登车的广播再次尖锐地响起,一遍又一遍,
带着冷酷的终结意味。苏哲不得不松开怀抱。柳烟的手,终于在那声嘶力竭的广播声里,
一点点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那根被攥得汗湿的背包带,
指尖恋恋不舍地划过粗糙的帆布纹理。苏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抿紧嘴唇的动作。他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扇即将关闭的车门,
高大的背影迅速被人潮吞没。“苏哲!”柳烟朝着他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了一声,
声音破碎在喧嚣的站台上。车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关闭了,隔绝了两个世界。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嘶鸣,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巨大而单调的隆隆声,
车身开始缓缓移动。柳烟追着那扇紧闭的车窗跑了几步,
视线慌乱地在无数模糊晃动的面孔中搜寻。终于,她看到了他!他挤在一扇车窗前,
用力地拍打着玻璃,嘴巴急切地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
隔着厚厚的、布满灰尘和手印的玻璃,他的脸有些变形,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不舍。
柳烟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渐渐加速的列车旁,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他的口型,
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看到那扇车窗和窗后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被冰冷的铁皮裹挟着,坚定地驶向远方,驶向她无法触及的未来。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抛弃般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月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留下她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弥漫着煤烟味的空旷里,
像一株被遗忘在深秋旷野中、瑟瑟发抖的芦苇。毕业季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
留下满地狼藉的旧书、撕碎的纸屑和一种狂欢过后的巨大空虚。
校园里那些曾见证过无数青春恋歌的梧桐树,叶子在夏日的骄阳下绿得发亮,
却也透着一股行将落幕的疲惫。苏哲签下深圳那份offer时的欣喜若狂犹在眼前,
那晚他们甚至奢侈地吃了一顿火锅庆祝。红油翻滚,热气蒸腾,
他眉飞色舞地描绘着鹏城的繁华与机遇,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烟烟,等着我!
”他隔着氤氲的热气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最多两年!最多两年我一定站稳脚跟,
租好房子,接你过去!到时候,我们……”“嗯,我知道。”柳烟笑着打断他,
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点头,眼底同样跳跃着光,“我等你!好好干,苏哲!
”她的笑容灿烂,像盛放的向日葵,追逐着他这个唯一的太阳。她甚至主动拿起啤酒瓶,
给他和自己的杯子都满上,“来,干杯!为了苏工程师的光明未来!
”玻璃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澄黄的液体晃动着,映着两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
那晚的欢愉和笃定,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内里苦涩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