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剪发入京,成了新科状元郎。他冷眼旁观,却在琼林宴上为她挡酒。藏书楼遇险,
他拂去她发间落雪:“身份,我替你守。”宫宴泼酒时他揽腰相护,腰封下心跳如雷。
当欺君之罪压顶而来——“别怕,这罪,我陪你担。”梧州那年的冬天,
冷得像是要把人的骨头缝都冻裂开。破窗纸挡不住风,刀子似的往里灌,
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被吹得忽明忽灭,光影在顾清梧脸上跳跃,
映着她眼底一片燎原般的赤红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桌上摊着一封家书,边角都磨毛了,
墨迹也有些黯淡,可那寥寥数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父遭构陷,
身陷囹圄,盐税亏空,百口莫辩……儿,速离梧州!”泪水早就流干了,
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咽不下,吐不出。她猛地抓起书案上那把裁纸的锋利小刀,
冰凉的金属触感刺得指尖一麻。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清丽的脸,
那双曾盛满诗书灵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孤狼般的狠绝。长发如墨色的锦缎,
被她紧紧攥在左手心。右手握紧小刀,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发根狠狠割下!
嗤啦——嗤啦——断裂的青丝无声飘落,堆积在冰冷的地面,像一场猝然凋零的黑色大雪。
镜中的人影迅速褪去了属于顾清梧的温婉轮廓,显露出一种近乎锋利的少年棱角。
她咬紧牙关,一刀紧似一刀,碎发刺得脸颊生疼,直到满头青丝尽去,
只留下刺手的短短发茬,紧贴着头皮,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轮廓。“父亲,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狠厉,
“等着我。清梧……不,顾青,来了。”镜中人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短匕,再无半分女儿情态。
她拿起桌上备好的特制束胸布带,一圈圈用力缠紧,将属于少女的柔软曲线彻底禁锢、抹平,
只余下少年人清瘦的硬朗线条。---春闱放榜那日,贡院外的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喧嚣震天。顾青挤在人群最前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边,
在一群身着绫罗、意气风发的士子中,显得格外寒酸又格格不入。她仰着头,
目光死死钉在皇榜最顶端那个墨色淋漓的名字上。顾青。状元及第。一瞬间,
周遭所有的喧闹都像是被隔在了水幕之外,模糊不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成了!这第一步,她终于踏上了父亲沉冤昭雪之路的起点。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便被一股更沉重的、冰水般的寒意覆盖。金銮殿,
朝堂……那是比科考更凶险万倍的龙潭虎穴。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沉静,
甚至刻意带上几分少年人初登高位应有的、小心翼翼的谨慎内敛。
周遭投来或艳羡、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她只当未觉,挺直了单薄的脊背,
如同风雪中一株不肯折腰的青竹。琼林宴设在御花园深处,丝竹悠扬,珍馐罗列,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脂粉气。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进士服,个个红光满面,推杯换盏,
谈笑风生。顾青独自坐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面前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她微微垂着眼,
努力维持着沉稳的姿态,宽大的袍袖下,指尖却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侍从斟酒,
她都以袖掩杯,只做沾唇状,辛辣的酒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顾状元?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顾青抬眼,是榜眼周文博,一身簇新的宝蓝锦袍,
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身后还跟着几个眼神闪烁、明显以他马首是瞻的同年。
周文博手里端着两只斟满的玉杯,径直走到顾青面前,
酒气混着他身上的熏香扑面而来:“状元郎独自在此枯坐,岂不辜负了这琼林美景?来来来,
在下敬你一杯,贺你独占鳌头!”酒杯几乎要怼到顾清梧唇边。心头警铃大作!
顾清梧根本不胜酒力,更怕酒后失态暴露身份。她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那递来的酒杯,
脸上挤出一点生疏的、恰到好处的歉意笑意:“周兄客气。在下……自幼体弱,实在不善饮,
恐酒后失仪,反倒扫了诸位的雅兴。”“不善饮?”周文博的声调陡然拔高,
带着刻意的夸张,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琼林宴上,状元郎竟说不善饮?这传出去,
岂非说我等同科不懂礼数,怠慢了魁首?”他身后的几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起哄。“是啊顾兄,
一杯而已,莫非瞧不起我们?”“琼林宴上不饮酒,闻所未闻啊!”“顾状元这‘青’字,
莫不是沾了女儿家的‘青涩’?这般扭捏作态?”那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试探,
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扎进顾清梧紧绷的神经。她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略显拘谨的平静,只是眼神冷了几分。她刚要开口,一个清冷、沉稳,
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哗:“琼林赐宴,
本是天子恩荣,彰显新科才俊。何时成了逼人饮酒、逞口舌之快的市井酒肆?
”众人循声望去,俱是一凛,纷纷噤声。来人一身深紫色麒麟补服,身形挺拔如松,
面容清俊,却似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他眼神深邃,目光淡淡扫过之处,
方才还喧嚣起哄的几人顿时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纷纷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出。正是当朝首辅,
权倾朝野的裴砚舟。周文博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端着酒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身后的几人更是缩着脖子,恨不得原地消失。裴砚舟并未看他们,
目光落在顾青身上。那眼神幽深难测,仿佛带着审视,
又似乎只是掠过她沾了些许酒渍的袍袖。他语气平淡无波,
却字字清晰:“顾状元既已言明不善饮,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诸位,
”他目光再次扫过周文博等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自重。”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反应,
径自从顾青身边走过,衣袂带起一阵清冷的松柏气息。那气息掠过鼻尖的瞬间,
顾清梧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方才那一瞬的对视,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层层包裹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她强压着几乎要失控的心跳,微微躬身,朝着裴砚舟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多谢裴相解围。
”声音竭力平稳,却终究泄露出了一丝细微的颤音。裴砚舟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身影便消失在繁花深处,留下满场新科进士面面相觑,再无人敢上前向顾青劝酒。
角落里的顾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指尖仍在微微颤抖。首辅裴砚舟……他为何出手?
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未知的恐惧,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来,如同冰冷的藤蔓。---翰林院的日子,
表面上是清贵的修书撰史,内里却处处是暗礁险滩。顾青谨记父亲“谨言慎行”的遗训,
每日埋首浩如烟海的典籍档案之中,像个最勤勉的书虫。她查阅的卷宗,
是不动声色地围绕着“梧州”、“盐税”、“天佑十三年”父亲获罪之年这些字眼打转,
试图从故纸堆的缝隙里,抠出当年那场构陷的蛛丝马迹。然而,十年前的旧案,
卷宗记载语焉不详,关键证物更是如同石沉大海。每每翻至卷尾那冰冷的“顾明远贪墨渎职,
查抄家产,流放三千里”的结论,顾清梧都感到一股灭顶的寒意和刻骨的恨意,
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痛楚来维持清醒,指尖在冰冷的纸页上留下深深的掐痕。这日午后,
窗外日头白晃晃的,晒得人昏沉。顾青正伏案抄录一份前朝盐法纪要,
汗水浸湿了鬓角细碎的短发。翰林院掌院学士赵崇明踱着方步进来,四十许人,面皮白净,
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半眯着,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他身后跟着的,
正是那日在琼林宴上咄咄逼人的榜眼周文博。“顾修撰,
”赵崇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停在顾青案前,手指敲了敲桌面,
“手头这活儿,先放一放。”顾青搁下笔,起身恭敬行礼:“赵大人有何吩咐?
”心却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赵崇明捋了捋短须,脸上堆起一层假笑,
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是这样。陛下近来忧心盐政,
有意编修一部《盐政通考》,以正本清源,垂范后世。这差事,紧要,也体面。
本官思来想去,顾修撰你心思缜密,文笔精到,又是新科魁首,这牵头起草纲要的重任,
非你莫属啊。”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可是陛下亲口提及的要务!”《盐政通考》?
盐政!这正是父亲冤案的漩涡中心!赵崇明此刻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她,用意何在?是巧合,
还是试探?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赵崇明,对方那细长眼睛里闪烁的精光,让她脊背瞬间绷紧,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赵大人抬爱,”顾青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推拒,“下官资历尚浅,初入翰林,于盐务一道更是所知有限,
恐难当此大任。院中诸位前辈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由他们主持,方为稳妥,
下官愿从旁学习,略尽绵力。”“诶——”赵崇明拖长了调子,摆摆手,
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透出不容置疑的压力,“年轻人,就该多历练!莫要推辞了。
陛下那边还等着看个眉目呢。”他微微倾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直刺顾青耳膜,“顾状元,这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务,也关乎你的……前程。十日,
本官要看到一份详实可行的条陈,呈送御览。可莫要让陛下失望,让本官……难做啊。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青一眼,留下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周文博转身离去。顾青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十日!要梳理历朝盐法得失,还要提出“可行”的条陈?
这分明是赵崇明挖好的陷阱!编修盐政,必然要触及当下盐务的积弊,牵动无数人的利益。
做好了,是得罪朝中盘根错节的盐利集团;做不好,便是办事不力,辜负圣恩,前程尽毁。
无论哪个结果,都足以将她这个根基浅薄的“新科状元”碾得粉碎。
她缓缓坐回冰冷的檀木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冰凉的镇纸,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找回一丝清醒。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乱。
赵崇明……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十年前父亲获罪时,
此人似乎正是户部盐务清吏司的主事,虽官职不高,
却正是经手梧州盐税的关键位置……难道当年的构陷,他不仅是参与者,更是操刀手?
今日此举,是警告?还是想借刀杀人,彻底断绝她翻案的可能?巨大的压力和无形的危机感,
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了她的脖颈上,几乎让她窒息。父亲沉冤未雪,
自己却已深陷泥潭,举步维艰。这看似清贵的翰林院,步步都是要命的杀机。她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然。查!不仅要查父亲的案子,
更要在这《盐政通考》里,找到赵崇明的破绽!---接下来的日子,
顾青几乎住在了翰林院藏书楼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她不分昼夜地查阅堆积如山的盐务卷宗、地方奏报、历年账册。浓茶成了唯一的提神物,
眼底的青黑日益深重。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她纤细的身影投射在高大的书架上,
显得格外单薄又倔强。她像一头困兽,在无数冰冷的数字和官样文章里奋力搏杀,
寻找着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同时也试图在赵崇明布下的死局中,凿开一条缝隙。
她不仅要找出父亲的冤情,更要在这《盐政通考》的纲要里,埋下指向真相的伏笔。
第七日深夜,藏书楼内烛火摇曳,将顾青的影子拉得细长。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用力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摊开的一摞陈旧账册上。
这是梧州府十年前——也就是父亲获罪那年——的盐税解送记录副本。账册边角破损,
墨迹模糊,显然是被人刻意遗忘在角落的废档,上面甚至落满了灰尘。她耐着性子,
用清水小心洇开污渍,就着昏黄的烛光,一行行仔细比对。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一处,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梧州府,解送京库,细盐……叁万柒仟陆佰石?”她低声念出,
眉头紧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不对!她清楚记得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家书提及,
当年梧州风调雨顺,盐课大丰,解送京库的细盐,算上损耗,理应超过四万石!
父亲为人耿介,对盐税这等国课绝不敢有丝毫马虎。为何账册上明明白白少了三千多石?
这巨大的缺口去了哪里?她强压激动,屏住呼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继续往下翻查。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也顾不上擦。
在另一份看似无关的、记录地方官员“炭敬冰敬”地方官给京官的节礼的杂项薄上,
她发现了一笔异常刺目的记录:“天佑十三年冬月,梧州府衙,付‘笔墨损耗’银,
计贰仟两整”。这笔支出数额巨大得离谱,名目却含糊其辞到可笑!而收款人一栏,
赫然写着“京中赵府”!时间,正是父亲被构陷入狱前一个月!赵府!赵崇明!
一个清晰的链条瞬间在她脑中炸开!有人利用职务之便,在盐税解送上做了手脚,
制造了亏空假象,构陷父亲!而赵崇明,不仅可能是执行者,
更可能是从中渔利、甚至是指使者之一!那笔巨额的“笔墨损耗银”,
极可能就是分赃的赃银!这账册副本和杂项薄,虽非直接铁证,却是撕开黑暗的一道裂口!
顾青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她迅速将这两份关键卷宗的内容,
连同发现疑点的具***置、时间、数字差异,都工整地誊抄在随身携带的素笺上,
字迹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将素笺小心折叠,贴身藏在内衫最里层,紧贴着滚烫的肌肤,
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这来之不易的希望。做完这一切,她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夜风从窗缝灌入,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然而,就在她准备吹灭蜡烛离开时,
藏书楼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动作轻捷如狸猫,落地无声。顾青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猛地吹熄了桌上的蜡烛,整个藏书楼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矮身缩进高大的书架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咚咚的声响在死寂中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黑暗中,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目标明确地朝着她刚才查阅账册的位置摸去!那人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顾青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身材不高,但异常精悍。是赵崇明的人?来销毁证据?恐惧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顾青咬紧牙关,在黑暗中摸索到书架上一部沉重的《前朝会典》。就在那黑影似乎有所发现,
准备抽走她誊抄的素笺时——“谁?!”顾青猛地低喝一声,同时用尽全身力气,
将手中的沉重书册狠狠砸向那个黑影的方向!“砰!”一声闷响,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书册显然砸中了对方的肩背。那黑影显然没料到黑暗中还藏着人,猝不及防被砸中,
动作一滞。“有贼!”顾青抓住这瞬间的机会,用尽力气放声大喊,
声音在空旷的书楼里回荡,同时矮身朝着门口方向冲去。“站住!”那黑影反应极快,
忍着痛低吼一声,带着浓重的戾气,一个箭步追来,黑暗中带起一股凌厉的风声。
一只冰冷、带着厚茧的手猛地抓住了顾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顾青心中骇然,拼命挣扎。拉扯间,她头上的儒生方巾被对方粗糙的手指勾住,
“嗤啦”一声,竟被硬生生扯落在地!一头被束得紧紧的短发瞬间散落开来,虽短,
却柔顺地贴在颊边颈侧,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迥异于男子的柔软轮廓!
一股属于女子的淡淡馨香也因剧烈的挣扎而散逸开来!那抓着她手腕的黑影动作猛地一僵!
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顾青魂飞魄散!身份!
暴露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藏书楼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和呼喝声:“贼人在哪?!”“快!
藏书楼有动静!”楼外的喧哗声由远及近,火光晃动。那黑影显然也吃了一惊,
抓住顾青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似乎权衡利弊,不敢再纠缠。他猛地将顾青向后一推,
力道狠辣,借着书架阴影的掩护,如鬼魅般闪到另一侧的窗边,“哗啦”一声撞开窗棂,
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顾青被推得踉跄几步,
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书架上,痛得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她惊魂未定,
心脏还在疯狂擂鼓,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方巾掉落,头发散开……刚才那一瞬间,
那人……看到了吗?他看清了吗?那短暂的僵硬和松手,是意味着他发现了?
脚步声已到门口。顾青强压下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恐惧,手忙脚乱地弯腰摸索,
终于在冰冷的地面上抓到了那顶儒巾。她飞快地、几乎是胡乱地将散落的短发重新束紧,
扣上方巾,用力按了按,确保它稳固地遮住了所有异样,又迅速整理好被扯乱的衣襟。
刚做完这一切,藏书楼的门就被“砰”地撞开,几个手持灯笼、佩刀的翰林院守卫冲了进来,
明亮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将顾青惨白如纸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照得清清楚楚。“顾修撰?
”为首的守卫看到顾青气息不稳地靠在书架上,惊疑不定,“您没事吧?贼人呢?
”顾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和后怕:“没、没事……方才确有一贼人潜入,翻找卷宗,
被我撞见,砸了他一下,他……他跳窗逃走了!”她伸手指向那扇洞开的窗户,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守卫们立刻冲到窗边查看,外面夜色浓重,早已不见人影。
他们又仔细检查了顾青指认的地方,只看到地上散落着几本账册,
还有一部砸在地上的《前朝会典》,
以及……窗棂上几处新鲜的擦蹭痕迹和半枚模糊的泥脚印。“顾修撰受惊了!
”守卫头领抱拳,目光扫过顾青散乱的鬓角和苍白的脸,“可看清那贼人样貌?”顾青摇头,
心有余悸地按住心口:“太暗了,只看到一个模糊黑影,身手极好,力气也极大。
”守卫们又盘问了几句,见问不出更多,便留下两人保护现场,其余人分头去追查。
顾青推说自己惊吓过度,心慌气短,需要回值房休息,守卫见她确实脸色极差,也未阻拦。
走出藏书楼,夜风一吹,顾青才感觉到自己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冰冷刺骨,
双腿也有些发软。她紧紧攥着袖中那份誊抄着关键线索的素笺,指尖冰凉。
方才的凶险历历在目,那散落头发的瞬间,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头顶。
赵崇明……已经察觉了吗?他不仅想置她于死地,甚至可能已经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那个神秘的黑影,是他的爪牙,还是……别的势力?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身份暴露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和毁灭的阴影,离自己如此之近。
---翰林院藏书楼遭窃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
却也引得暗流涌动。赵崇明闻讯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在顾青面前却依旧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亲自过问,
言语间满是“受惊了”、“可有遗失贵重之物”、“定要严查”之类的套话,
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探究的光却锐利如针,仿佛要将顾青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顾青只推说贼人似乎意在翻找些值钱古本,并未得手,自己只是受了些惊吓,
幸得守卫来得及时。她言辞谨慎,滴水不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和疲惫。
赵崇明审视半晌,终究没从她脸上看出更多端倪,
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最终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假惺惺地嘱咐她好生休养,便转身离去。顾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心一片冰凉。然而,
顾青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赵崇明不会善罢甘休,她怀中那份誊抄的证据如同烫手的火炭,
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必须尽快送出。她想到了一个人——裴砚舟。这位位高权重的首辅,
琼林宴上曾为她解围,
之后在朝堂上几次三番对她起草的关于盐务的奏疏提出切中肯綮的修改意见,
虽言语依旧清冷,却透着一种难得的务实与公允。更重要的是,他与赵崇明似乎并非同路,
两人在朝堂上偶有交锋,裴砚舟对赵崇明那一套结党营私、粉饰太平的做法明显不以为然。
父亲当年的案子,裴砚舟彼时尚未入阁,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几番思量,顾清梧决定孤注一掷。这步棋凶险万分,
若裴砚舟与赵崇明沆瀣一气,她便是自投罗网。但若成功……这便是唯一的生路。
这日散朝后,官员们鱼贯而出。顾青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人群最后,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待裴砚舟那深紫色的身影经过身边时,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刻意的紧张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裴相留步。
下官……下官有关于盐务要情,恐涉及……当年梧州旧案,斗胆求见裴相,
望……望能私下禀明。”裴砚舟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
目光落在顾青低垂的、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上。午后的阳光穿过宫门,
在他清冷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息,
对顾青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终于,他开口,
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未时三刻,内阁值房偏厅。”说完,不再看她,
径直向前走去,步履沉稳如常。顾青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一半,后背又是一层冷汗。成了!
至少,他给了她说话的机会!然而,更大的恐惧随之而来——他会信吗?他会怎么做?
未时三刻,内阁值房所在的宫苑一片肃静,连鸟雀声都稀少。顾青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吸进肺腑,轻轻叩响了偏厅的门。那叩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进来。”裴砚舟清冷的声音传出。顾青推门而入。偏厅不大,陈设简朴,
只有一桌、一椅、一几,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裴砚舟端坐在桌案后,
手中拿着一份奏折,见她进来,才缓缓放下。他并未起身,只抬了抬手示意她坐。
顾青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边,脊背挺得笔直,显出一种刻意的恭谨,
实则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不敢直视裴砚舟的眼睛,只垂着眼,
从袖中取出那份小心折叠好的素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双手恭敬地呈上,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裴相,此乃下官近日查阅翰林院旧档,
偶然发现的几处疑点,事关……十年前梧州盐税亏空一案。下官……下官斗胆揣测,
家父顾明远,恐遭人构陷!”她终于说出了“家父顾明远”这几个字,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雷霆之怒,或是冰冷的斥责。
裴砚舟脸上并无明显的波澜。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接过那张薄薄的素笺,动作从容不迫。
他展开纸张,目光落在那些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逐行扫过。偏厅内一片死寂,
只有纸张被翻动的轻微声响,以及顾青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时间一点点流逝。
裴砚舟看得极慢,极仔细。当他看到“解送叁万柒仟陆佰石”与“理应四万石”的对比,
以及“京中赵府”和那笔二千两的“笔墨损耗银”时,
他的指尖在纸面上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要停止跳动。终于,他看完了。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顾青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穿透了她所有伪装的盔甲,
直抵她灵魂深处那份恐惧、孤勇和深埋的悲愤。“顾青,”裴砚舟开口,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打在顾青紧绷的神经上,“或者说……顾清梧?”轰!
顾青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彻骨的冰冷!他知道了!他竟然真的知道了!什么时候?如何得知?琼林宴上?
藏书楼那晚?还是更早?巨大的惊恐让她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完了!一切都完了!欺君之罪,
足以将她凌迟处死!所有的努力,父亲的冤屈,都将随着她的死亡彻底沉埋!
看着眼前少年——或者说少女——瞬间褪去所有血色、摇摇欲坠的脸,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惊骇和绝望,裴砚舟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情绪,
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叹息。他没有追问,没有斥责,
反而将那份素笺轻轻折好,放在桌案上,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动作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沉稳。
“这份东西,”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清晰地传入顾青耳中,“留在你手里,是催命符。交给我。
”他的目光再次对上顾青惊骇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磐石落地,
“梧州盐案,水比你想的更深。赵崇明不过是一枚棋子,背后牵扯朝中勋贵、地方豪强,
盘根错节,织成一张巨网。单凭此物,撼动不了根基,只会打草惊蛇,让你死得更快。
”顾青呆呆地看着他,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棋子?背后还有人?
比赵崇明更大?她从未想过,真相背后还有如此庞大的阴影。
“那……那我父亲……”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破碎的呜咽。“沉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