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露还挂在檐角的铜铃上时,慧明已经踩着木梯在补东厢房的屋顶了。
青灰色的瓦片被昨夜的暴雨泡得发胀,几片松脱的檐角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赤脚站在倾斜的屋顶,僧袍下摆被山风掀起,
露出小腿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 那是前几日劈柴时被木刺扎的。“师父,
该用早饭了。”慧能在院子里仰着脖子喊,手里还攥着刚从菜窖里摸出来的红薯。
晨雾顺着他的僧袍袖口往里钻,把粗布都浸得发潮。慧明低头看了眼脚边的裂缝,
青灰色的苔藓在砖缝里蔓延,像一块洇开的墨渍。“知道了,这就来。”他应着,
把最后一块瓦片推回原位,用草绳捆结实了才慢慢爬下木梯。木梯第三阶的榫卯早就松了,
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极了藏经阁里那只瘸腿的老猫。饭堂里弥漫着红薯的甜香。
慧觉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光把他的侧脸映得发红,鼻尖上还沾着点锅灰。
灶台上摆着三只粗瓷碗,每碗里卧着两个烤得焦皮的红薯,
旁边一小碟腌萝卜条是唯一的配菜。这已经是窖里最后的存货了,慧觉凌晨清点时发现,
剩下的红薯只够支撑三天。“后山的萝卜该收了。” 慧明掰开红薯,
热气裹着甜味扑在脸上。他今年五十八岁,是寺里最年长的僧人,
额角的皱纹里总嵌着些尘土,笑起来却像山涧的清泉。慧能往嘴里塞着萝卜条,
含糊不清地应着:“下午去挖,就是今年雨水太多,长得不如去年壮实。”他三十出头,
原是山下的农户,妻子难产去世后便入了空门,一手农活做得利落。
坐在对面的慧心一直没说话,只是小口抿着红薯。他二十岁,是寺里最年轻的,自幼失怙,
被慧明捡回寺里养大,性子腼腆,却写得一手好字。此刻他正盯着碗沿的缺口发呆,
那是去年冬天盛粥时被冻裂的。饭堂的门是用几块旧木板拼的,风一吹就晃悠,
门轴早就该上油了,却没人记得这事。墙角堆着半袋糙米,是上个月山下张寡妇送来的,
她说儿子得了急病,是慧明背着去镇上看的郎中,无以为报才送来的。
当时慧明执意要给粮钱,推搡了半天才收下,转头又让慧能给她家送去一筐青菜。
“库房的油不多了。” 慧心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点灯怕是撑不过这个月。
”慧明点点头,把自己碗里的红薯掰了一半给慧心:“那就少点一盏,
晚上诵经借着月光也一样。”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饭后慧能去劈柴,
斧头落下时震得虎口发麻 —— 那斧头还是三十年前慧明刚到寺里时买的,木柄换了三回,
铁刃早就磨得薄如纸片。柴堆旁的水缸快见底了,井绳断了好几股,
每次打水都得两个人合力才拽得动。慧明拿着针线缝补僧袍,补丁摞着补丁,
蓝布早就洗成了灰白色。他想起三十五年前刚到金平寺时的光景,那时师父还在,
寺里虽不富裕,却也不愁吃穿。师父圆寂前攥着他的手说:“出家人求的是心宽,不是庙阔。
香火钱是世人的心意,咱受了,就得记挂着还,不如不受来得清净。”“师父,屋顶又漏了。
”慧能抱着劈好的柴进来,裤脚沾满了泥。他指着东墙,那里已经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把墙上 “慈悲” 二字的下半截都泡得模糊了。慧明抬头看了看,
放下针线:“找几块油布先盖上,等天好了再说。”他起身时膝盖 “咔” 地响了一声,
最近总这样,大概是年轻时在雪地里救那个迷路的孩子落下的病根。午后慧心去扫落叶,
发现山门外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男人约莫四十岁,皮鞋上沾着泥,领带歪在一边,看起来有些狼狈。“阿弥陀佛。
” 慧心合十行礼。男人吓了一跳,慌忙把布袋往身后藏:“我…… 我是来烧香的。
”“寺里没有香,” 慧心轻声说,“师父说心诚则灵,不必拘于形式。”男人愣了愣,
又把布袋往前递:“那这个…… 我听镇上人说,你们这儿……”“施主请回吧。
” 慧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内,双手合十,“金平寺不收香火,不接捐赠,施主的好意心领了。
”男人急了,把布袋往地上一放:“这不是香火钱!是面粉!还有些盐!
我看你们这庙……”慧明弯腰捡起布袋,塞回男人手里:“多谢施主,寺里有菜有粮,
够用了。”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男人还想说什么,
却被慧明的目光拦住了。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傲慢,只有一种澄澈的平静,
仿佛在说:你的善意我们懂,但我们有自己的活法。男人叹了口气,提着布袋转身下山,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寺庙藏在竹林深处,像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
二傍晚时分,山下来了对年轻夫妇,抱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女人眼睛红肿,男人一脸焦急,
说孩子烧了三天,镇上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慧明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他让慧能去后山采来几味草药,又烧了热水给孩子擦身。“今晚就在这儿歇着吧。
” 慧明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孩子夜里怕是还得闹。”女人红着眼圈道谢:“师父,
我们给您钱吧……”“快别这么说。” 慧明摆摆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相逢就是缘分。”他转身去厨房,把仅剩的几个红薯蒸了,端给那对夫妇。
夜里孩子果然又发起烧来,慧明守在床边,时不时给孩子喂药、擦汗,直到天快亮时,
烧才慢慢退了。那对夫妇感激不尽,临走时非要把身上带的钱留下,慧明执意不肯,
最后让他们带了些刚挖的萝卜下山。“师父,咱的粮食真不多了。”慧能看着空荡荡的菜窖,
眉头拧成了疙瘩,“再不想办法,下个月怕是要饿肚子了。”慧明望着院墙上攀爬的牵牛花,
忽然笑了:“怕什么,山上有的是野菜,还能饿死人不成?”他拿起墙角的锄头,“走,
咱去开荒,多种点粮食。”慧心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半块红薯,那是他昨天没舍得吃完的。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慧明的僧袍在风里飘动,背影虽单薄,
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屋顶的裂缝越来越大,雨大的时候,
佛像前都得摆上接水的盆;过冬的柴火不够,师徒三人就挤在一起睡,
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慧心的笔墨用完了,就用烧黑的木炭在墙上写字。可奇怪的是,
寺里的笑声从未断过,慧明总说,心宽了,屋子就不觉得漏了;人暖了,冬天就不觉得冷了。
那天是慧心的生日,也是他被慧明捡回寺里十五周年的日子。慧能从山里摸回来几个野果,
慧明把珍藏的半袋糙米拿出来,煮了一锅稀粥。晚饭过后,月亮升起来了,
清辉洒满了整个院子,慧能忽然兴起,拉起慧心的手跳起了小时候在村里学的秧歌。
他手脚笨拙,动作滑稽,逗得慧心直笑,连一向沉稳的慧明也忍不住,
跟着他们摇摇晃晃地跳了起来。慧明的舞姿最是好笑,胳膊腿像是生锈的零件,
却透着一股孩童般的纯真。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他年轻时听来的民谣,
早就记不全词了,只是凭着感觉哼着。慧心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流了出来,
慧能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把白天开荒时磨出的水泡都笑破了。他们跳得满头大汗,
僧袍都湿透了,月光在他们脸上流淌,像一层薄薄的银霜。慧明跳着跳着,
忽然想起刚见慧心时的样子,那个缩在山洞口瑟瑟发抖的小不点,
如今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了。他心里一阵暖意,跳得更起劲儿了,
仿佛要把这十五年的时光都融进这笨拙的舞步里。谁也没注意,山门外站着个身影,
手里举着手机,正悄悄录下这一幕。那是个路过的女人,叫林秀,前几天来寺里避雨,
被师徒三人的善良打动,一直没舍得走。此刻她举着手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寺庙,怎么能就这么被遗忘呢?视频是第二天发出去的,
林秀给它起了个名字:《月光下的舞者》。她没指望能火,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
在这深山里,有这么一群可爱的僧人。可她没想到,短短两天,视频的播放量就超过了百万。
画面里,三个穿着打补丁僧袍的僧人在月光下跳舞,动作笨拙却真诚,
脸上的笑容比月光还要清澈。背景是破旧的寺庙,漏风的窗户,接雨的盆,
可这一切都挡不住他们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力。网友们炸开了锅,有人说这是最纯粹的快乐,
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修行,还有人认出了金平寺,说起了自己被收留、被帮助的经历。
“我去年冬天在那儿住过一晚,师父把唯一的棉被给了我。”“我妈生病,
是慧明师父背着去镇上看的郎中,分文未取。”“去年旱灾,寺里的僧人还帮我们挖井,
累得晕倒在地里。”一个个故事被翻出来,金平寺一下子成了网红打卡地。
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上山,有人是来捐钱捐物的,有人是来拍照留念的,
还有人是来求慧明师父指点迷津的。慧明却犯了愁,他把慧能和慧心叫到跟前:“这可不行,
咱清静日子过惯了,这么多人来,哪受得住啊。”慧能挠挠头:“可人家一片好意,
总不能都赶走吧?”慧心小声说:“好多人送来的东西,咱不用的话,放着也是浪费。
”慧明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这样吧,咱把送来的东西都登记好,
然后分给山下需要的人家。至于钱,就用来修修村里的路,再盖间学堂,让孩子们能读书。
”他又对慧心说:“你写个牌子挂在门口,就说金平寺不收香火,不接捐赠,但若有心意,
可随喜布施,所有善款善物都将用于济世救人。”慧心眼睛一亮:“师父,这主意好!
”慧能也笑了:“这样既不违咱的规矩,又不辜负人家的好意,两全其美。”三于是,
金平寺门前多了块木牌,上面是慧心清秀的字迹,寥寥数语,却透着一股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