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秦淮河，白日里是画舫如织的温柔水乡，入了夜，便成了流淌着金粉与欲望的胭脂河。
揽月阁，便是这河上最耀眼的明珠。
我是柳如絮，揽月阁的头牌清倌。卖艺不卖身，是红姨给我定的规矩，也是吊足那些达官贵人胃口的鱼饵。
我的琴，一曲值千金；我的笑，能换半城绸缎。红姨说，我这张脸，这双手，是老天爷赏的聚宝盆。
那是个同样下着细雨的春夜。阁里暖香浮动，觥筹交错。
我刚弹完一曲《春江花月夜》，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微颤，正欲起身退入后厢，一个身影踉跄着闯入我的视线。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青衫，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与周围锦衣华服、醉眼迷离的客人格格不入。他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青，眼神却像被雨水洗过的墨玉，清亮又带着一股执拗的书卷气，直直地看向我。
“柳……柳姑娘，”他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潮气，有些颤抖，“在下……陈文远，能否……能否请姑娘再奏一曲《高山流水》？”
满堂哄笑顿起。
“哪来的穷酸？也配听如絮姑娘的《高山流水》？” “知道缠头多少吗？把你那身破衣裳当了也不够零头！” “快轰出去！别污了姑娘的眼！”
护卫上前要拉他。
他却像生了根，倔强地看着我，雨水顺着额角滑落，狼狈又固执。
鬼使神差地，我抬了抬手。喧嚣戛然而止。
“红姨，”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带这位公子去‘听雪轩’，备热茶，暖身。”
红姨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我和他身上转了几圈，撇了撇嘴，终究没拂我的面子，示意护卫退下。
听雪轩里，炭火烧得正暖。
我换了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坐在他对面。
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盏，指尖依旧冰凉，低垂着头，耳根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窘的。
“陈公子冒雨前来，只为听一曲《高山流水》？”我指尖拨弄着香炉里的灰，语气平淡。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窘迫，随即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取代：“不瞒姑娘……在下……是来寻知己的。”
他的目光坦荡，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不易察觉的脆弱，“姑娘的琴音……空谷幽兰，不染尘埃。方才一曲《春江花月夜》，闻之令人心折……在下想听《高山流水》，是……是想知道，姑娘心中，可有伯牙之念？”
我的心，被那“不染尘埃”四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
在这污泥潭里，第一次有人，透过这身昂贵的皮囊和刻意的清高，似乎想触摸点什么。
指尖划过琴弦，《高山流水》的调子缓缓流淌出来。
窗外雨声淅沥，轩内琴音泠泠。
他闭着眼，听得极为专注，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仿佛所有的困顿和失意，都在琴声里找到了片刻的慰藉。
一曲终了，他睁开眼，眸中似有星光：“此曲只应天上有……多谢姑娘，解我心中块垒。”
他起身，郑重地对我作了一揖，从怀中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荷包，倒出里面仅有的几枚铜钱，放在小几上，脸更红了，“在下……身无长物，只有这些……聊表心意，万望姑娘莫要嫌弃。”
我看着那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又看看他窘迫却真诚的脸，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
红姨说得对，男人都是贱骨头，可眼前这个穷得叮当响的书生，却让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公子心意，如絮心领了。”我没有收他的钱，反而让丫鬟取来一件半旧的棉袍，“雨夜寒凉，公子衣衫单薄，若不嫌弃，这件袍子先拿去御寒。”
他怔住，看着那件虽旧却干净的棉袍，眼眶竟微微泛红。
他接过袍子，深深一揖，声音微哽：“姑娘大恩……文远，铭记于心！他日若有寸进，定当厚报！”
他抱着那件棉袍，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雨幕里。
我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窗棂。
一丝若有似无的涟漪，在心底悄然荡开。
那时我尚不知，这涟漪，最终会卷成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