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凶案现场,死者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他口袋里怀表刻着弟弟的名字——二十年前失散的胞弟。
法租界巡捕房的同僚说,死者是日本特高课最危险的密探“白影”。
追查中,我撞见冒牌弟弟持枪抵住我的太阳穴:“哥哥,把怀表给我。”
他习惯用右手扣扳机,而我弟弟周砚白,是个左撇子。
假弟弟的枪口下,我交出空怀表。
他狞笑离开时,怀表盖内侧的划痕突然刺痛眼睛——那是我们儿时的秘密标记。
真正的弟弟,至死都在向我传递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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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是天穹被撕裂后泼下的污浊泪水,粗暴地砸在法租界油滑的柏油路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混合着湿漉漉的垃圾、阴沟里翻腾上来的淤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铁腥味。那是血的味道,新鲜,浓烈,被雨水冲淡了又固执地重新聚拢。警笛声由远及近,像垂死野兽的哀嚎,尖利地撕裂了百乐门后巷这片被霓虹遗忘的角落。
我,法租界巡捕房探长周墨笙,几乎是冲下那辆老旧的黑色雪佛兰警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帽檐,沿着后颈的皮肤一路滑下,带来刺骨的寒意。皮靴重重踏进浑浊的积水里,溅起的泥点沾污了裤脚。巷子深处,惨白的手电光束在湿漉漉的砖墙和胡乱堆放的垃圾箱之间慌乱地切割着黑暗。几个穿着同样湿透制服的巡捕围成一圈,像一群被雨水打懵的鹌鹑,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惶。他们看见我,像看见了主心骨,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一种近乎求救的茫然。
“探长!”一个年轻巡捕的声音带着颤音,手指指向被他们围住的中心地带。
我拨开前面挡着的人,大步上前,靴子踩在黏腻的地面上,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手电光柱随着我的动作猛地刺破那片凝滞的黑暗,聚焦在湿漉漉的地面。
那景象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一个男人,仰面倒在血泊与雨水的混合物中。深色的西装被染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接近黑色的暗红。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苍白的脸,洗去血污,却洗不掉那份死寂的灰败。他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被雨水搅乱、光线迷离的夜空,瞳孔里凝固着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猛地向深渊沉坠下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疯狂倒流,冲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
那张脸……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的脸……
是我的脸!
分毫不差。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下颌那道幼年时爬树留下的、极其细微的旧疤。如同在照一面被死亡打碎的镜子。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
“墨笙?周探长?” 副探长老刘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带着焦虑和试探。他挤到我身边,雨水顺着他帽檐往下滴。“你……没事吧?脸色难看得吓人。”
我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雨水泥腥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翻涌,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死者身份?” 我的视线无法从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上移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毛骨悚然的预感在疯狂滋长。
老刘凑近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初步勘查,致命伤是心脏一刀,干净利落,绝对是高手干的。身上没找到证件……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现场有兄弟认出来……这人,很像……很像传说中的那个‘白影’。”
“白影?” 这个名字像是一块冰,砸进我混乱的思绪里。法租界巡捕房档案深处最危险的那一页,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的名字——日本特高课麾下最神秘、最致命的密探。据说他如同真正的影子,从未有人看清他的真容,只知道他活动于租界最阴暗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替日本人扫除障碍,是无数抗日志士的噩梦。
死者是“白影”?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海,带着刺骨的寒意:如果他是“白影”,那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意味着什么?
老刘凝重地点点头,眼神示意了一下尸体:“手法、地点……都符合‘白影’的风格。神出鬼没,一击毙命。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栽在了这里。”
我的目光艰难地从那张死寂的脸上移开,强迫自己恢复一个探长应有的冷静。雨水冰冷地拍打着我的脸颊。我蹲下身,尽量无视那张脸带来的强烈眩晕感。目光扫过尸体被雨水浸泡的深色西装。他的右手紧紧蜷缩着,似乎死前曾用力抓住过什么。我戴上随身携带的薄橡胶手套,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神经稍稍一凛。我小心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件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滑落在我同样冰冷的手掌中。
那是一只怀表。黄铜表壳,样式古旧,边缘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摩挲打磨得光滑圆润。表壳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和泥水,在巡捕们晃动的手电光下,反射出微弱而诡异的光晕。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再次剧烈鼓噪起来。一种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悸动,猛烈地冲击着胸膛。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拂去表壳上黏腻的血污和雨水。
冰冷的金属触感之下,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处细微的凹陷——刻痕。
我翻转怀表,将表背凑近手电的光柱。黄铜的表面,被利器清晰地刻下了两个汉字。光线照亮了那刻痕的每一个笔划,深深刻入金属,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烫穿了我所有的冷静与伪装。
**砚白**。
周砚白。
我唯一的弟弟。二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黄昏,在苏州河畔混乱拥挤的逃难人潮中,被我紧紧攥着手腕,却最终被汹涌绝望的人群生生冲散、从此杳无音信的……双胞胎弟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倒拨回二十年前那个燃烧的黄昏。震耳欲聋的炮声撕裂了苏州城郊的天空,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翻滚着吞噬了半边残阳。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硝烟、焦糊味和绝望的哭喊。母亲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和弟弟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传递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最后一丝维系的力量。父亲背着仅有的一个破包袱,在混乱推搡的人群中,用肩膀为我们撞开一条通往码头的小路,嘶哑的声音在爆炸的间隙里断断续续:“抓紧……别松手……上船就安全了……”
人群像沸腾的、失去方向的蚁群,在死亡的阴影下疯狂涌动,冲击着每一道防线。就在距离那艘摇摇欲坠的旧货轮跳板不足十米的地方,一股巨大的人浪猛地从侧面撞来!那力量狂暴而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水。母亲凄厉的尖叫瞬间被淹没。我只感到手腕上母亲那只冰冷的手猛地一滑,一股巨大的撕扯力量传来,父亲的身影也瞬间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之后。巨大的惊恐攫住了我,我本能地死死攥紧左手——那是我弟弟砚白的手腕!那是我血肉相连、一模一样的双生弟弟!
“哥——!” 弟弟砚白惊惶的声音在咫尺响起,充满了孩童的恐惧和无助。他小小的身体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像一片无助的落叶,眼看就要被卷走。
“砚白!抓紧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细细的腕骨里。可那股人潮的力量太可怕了,仿佛大地在脚下裂开。拉扯的剧痛从手腕传来,我感觉自己的胳膊几乎要被扯断!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砚白的手猛地一滑,指尖徒劳地勾了一下我的掌心,留下最后一点微弱的触感,随即彻底脱开。
“哥——!” 那一声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成为我此后二十年里无数次午夜梦魇中唯一清晰的声音。
我疯了似的回头,只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无数张因恐惧和求生欲而扭曲的面孔。弟弟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充满惊骇的小脸,在混乱的缝隙中一闪,随即被彻底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汹涌的浊浪卷走的一粒尘埃。
“砚白——!”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着想逆着人流冲回去,却被后面的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被卷上了那艘命运多舛的货轮。冰冷的铁栏杆硌着身体,我趴在船舷,徒劳地向着那片只剩下硝烟、火焰和绝望人潮的岸边哭喊,直到视线彻底模糊,直到苏州城在炮火中燃烧的轮廓沉入黑暗的地平线……
2 第二章 镜像之谜
“探长?周探长!” 老刘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呼唤,再次穿透了厚重如墙的雨幕和更厚重的回忆,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时光气泡。
我猛地一震,如同溺水者被拽出水面,眼前苏州河畔的烈火浓烟瞬间褪去,重新被眼前这阴冷、潮湿、弥漫着血腥气的上海后巷所取代。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怀表光滑的黄铜表壳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声,也砸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周砚白。
这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冰冷的金属上,也刻在了这具与我如同镜像般的尸体身上。二十年前被冲散的弟弟……日本特高课最神秘危险的密探“白影”……这两个截然不同、本该水火不容的身份,此刻却如同两条剧毒的蛇,死死缠绕在一起,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胃里翻搅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
我死死攥着那只冰冷的怀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从这彻骨的寒意中汲取一丝虚假的镇定。黄铜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老刘那张写满担忧和困惑的脸就在眼前,周围巡捕们不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我强迫自己松开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雨水和垃圾腐败气味的空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封锁现场,”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沙哑,却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所有目击者,带回巡捕房详细问话。尸体……仔细收敛,一寸皮肤、一粒纽扣都别放过,所有衣物、物品,全部封存,直接送我办公室。”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死者那张与我酷似的脸,心脏又是一阵痉挛般的抽痛,“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议论!违者按通敌论处!” 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巡捕房探长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瞬间镇住了那些窃窃私语的巡捕。他们立刻噤声,动作也变得麻利起来。
“是,探长!” 老刘挺直腰板应道,眼神里的担忧并未褪去,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执行命令。
我没有再停留,甚至不敢再多看那具尸体一眼。攥着那只沉甸甸的怀表,我猛地转身,大步冲出这条令人窒息的后巷。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反而让我混乱滚烫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坐进雪佛兰冰冷的驾驶座,引擎发出一阵吃力的咳嗽后终于启动。雨刮器在湿透的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的水幕,又立刻被新的雨水覆盖。车窗外,被雨水浸泡的法租界霓虹灯招牌,晕染开一片片光怪陆离、扭曲变形的色块,像是魔鬼咧开的、嘲弄的嘴。
弟弟砚白……“白影”……
这两个名字在我脑中疯狂碰撞。那个在苏州河畔哭喊着“哥哥”被冲散的小小身影,怎么会变成特高课最冷酷的杀人机器?这二十年,他经历了什么?是谁把他变成了这样?又是谁,在这雨夜杀了他?杀了一个身手不凡、如同鬼魅的特高科王牌密探?
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一条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再次泛白。那只沾着血和泥水的旧怀表,就静静躺在副驾驶的皮座上,像一颗沉默的定时炸弹。直觉告诉我,一切的答案,或许就在这只表里。
巡捕房大楼在夜雨中如同沉默的巨兽。我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走廊的嘈杂。关上门,反锁。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现实。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
我脱下湿透的帽子和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拧亮了那盏沉重的绿色玻璃台灯。昏黄的光圈只照亮了桌面一小片区域,将房间的其余部分投入更深的阴影。
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黄铜怀表放在灯下。光线下,表壳上凝固的血迹和泥水污痕更加清晰刺目,像一个丑陋的伤疤,覆盖着“砚白”那两个刻字。我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倒了点清水,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表壳。冰冷的水浸湿了布,也浸湿了我的指尖。血污一点点褪去,露出了黄铜原本温润的光泽,但“砚白”二字却如同刻在骨头上一般,清晰依旧。
心绪无法平静。我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有一个上了锁的扁长铁盒。钥匙藏在抽屉内侧一个隐蔽的夹层里。打开铁盒,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张早已泛黄、边角磨损的旧照片。
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从中抽出一张。那是唯一一张全家福,也是唯一一张清晰地拍下了弟弟砚白正脸的照片。照片上的墨笙和砚白,大约七八岁光景,穿着母亲手缝的、一模一样的浅色小褂,并肩站在苏州老宅院里的石榴树下。初夏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他们稚嫩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墨笙抿着嘴,带着点小大人似的严肃,微微侧头看着镜头。而弟弟砚白,则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搭在我的右肩上。照片的右下角,用褪色的墨水写着娟秀的小字:“壬戌年榴月,墨笙七岁,砚白七岁,摄于家中。”照片上的笑脸,纯真,无忧无虑,洋溢着那个年纪独有的、对世界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这笑容,与方才后巷血泊中那张苍白、死寂、凝固着惊愕的面孔,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在一起。巨大的撕裂感再一次攫住了我。
“砚白……” 我低喃着,指尖拂过照片上弟弟灿烂的笑脸,又落回桌上冰冷坚硬的怀表。目光在照片与怀表之间反复游移,像是要从这巨大的反差中,强行拼凑出一条通往真相的路径。
视线最终定格在怀表上。表壳已经擦净。我深吸一口气,拇指抵住表壳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那是开启表盖的暗扣。轻轻一按。
“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
表盖弹开了。
昏黄的台灯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表盘,而是表盖的内侧!
平滑的黄铜内盖表面,没有任何照片或装饰,却布满了无数道细密的划痕!那些划痕杂乱无章,纵横交错,深深浅浅,像是被某种极其尖锐的东西反复刮擦过无数次留下的痕迹。乍看之下,像是顽童的破坏,或是无意义的磨损。
然而,我的瞳孔在看清这些划痕的瞬间,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不是破坏!
不是磨损!
这些看似混乱的划痕……这些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线条……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抽象、却又无比熟悉的图案!
那是一只歪歪扭扭、线条稚拙的鸟。鸟的头高昂着,尖喙张开,像是在引颈高歌。鸟的翅膀……一只展开,线条有力,另一只却显得有些短小无力,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弯曲。在鸟的下方,是几道同样歪斜、代表波浪的线条。图案的旁边,还有一个刻得更深、更清晰的符号:一个圆,里面套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时间的闸门再一次被狂猛地撞开!记忆的碎片裹挟着童年夏日的蝉鸣、栀子花的香气和青石板路的微凉,汹涌地冲进脑海!
苏州老宅的后院,墙角堆着几块废弃的青砖。七岁的墨笙和七岁的砚白,偷偷捡了父亲工具箱里磨得最尖利的一根旧钢钉。夏日午后的阳光灼热,树影婆娑。
“哥,看!我刻的鸟!” 砚白献宝似的指着青砖上他用钉子刻出的图案,小脸上满是汗水和得意的红晕。那图案,正是此刻怀表盖内侧的翻版:一只头颈高昂、翅膀不对称的鸟,下面是代表水的波浪线。那笨拙的线条,正是他当时控制不好力气的“杰作”。
“你这鸟翅膀刻坏了!” 我墨笙指着那只短小的翅膀,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像只瘸腿鸡!”
“才不是!” 砚白气鼓鼓地反驳,小脸涨得更红,“这是……这是唱歌唱累了歇歇的鸟!” 他指着旁边一个刻得歪歪扭扭的十字圆圈,“这是……这是太阳!给鸟照亮的!” 那是他刚学会不久、写得最顺手的符号。
“胡说!太阳哪有这样的!丑死了!” 我继续逗他。
“就好看!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太阳!” 砚白急了,跳着脚喊,“以后我要是走丢了,就刻这个!哥哥你看到就知道是我了!”
童言无忌,带着孩子气的认真和固执。那个午后,那个歪歪扭扭的“秘密太阳”,成了我们兄弟间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微不足道的约定。后来战乱爆发,颠沛流离,这个约定连同那个午后的阳光,早已被深埋在记忆最深的角落,落满了灰尘。
二十年后,它却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在冰冷的凶器怀表里,在弟弟的尸体旁,被血淋淋地唤醒!
这绝不是巧合!这图案刻在表盖内侧,如此隐秘的位置,如此用力的划痕……这是弟弟砚白留下的!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我传递的信息!
他认出了我?他知道我会找到这只表?他……在向我求救?还是在警示我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盯着表盖内侧那只歪扭的鸟和那个“秘密太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极其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在死寂的办公室外响起。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啪”地一声合上了怀表的表盖!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同时,我的左手闪电般地探入办公桌敞开的抽屉深处,握住了冰冷的勃朗宁手枪枪柄,手指稳稳地搭在了扳机护圈上。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训练了千百遍的本能。
“谁?” 我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像拉满了的弓弦,目光死死锁住房门。
门外静默了两秒。随即,一个声音隔着厚重的橡木门板传了进来。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压抑的亲近?
“哥,是我。”
轰——!
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同三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脑中、在我心头猛烈炸开!握枪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哥?
这个称呼……这个语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最深、最痛的那个锁孔!它精准地模仿着二十年前那个稚嫩声音的轮廓,却又被岁月和某种刻意的东西所扭曲、填充,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感!
不可能!砚白已经死了!冰冷的尸体就在停尸房!我亲眼所见!
门外是谁?是凶手?是特高课的试探?还是……某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疯狂闪过。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寒意和汹涌的杀机。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无法抑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混杂着警惕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荒谬的期盼:“……谁?报名字!”
门外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哥……”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恳求,甚至……一丝委屈?语调拿捏得极其微妙,直指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开门吧……外面……不安全。让我进去说。”
“名字!” 我厉声喝道,握枪的手心渗出了冷汗。身体紧绷如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门外哪怕最细微的动静。另一只手,悄悄地将桌上那只合拢的怀表,滑进了抽屉深处。
门外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带着一种沉重的、被命运碾压过的疲惫感,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砚白。”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耳膜上。“周砚白。哥,开门。”
周砚白。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魔咒。理智在疯狂呐喊:假的!陷阱!尸体就在楼下!然而,那个刻在怀表上的名字,那个深埋在表盖里的童年印记,还有此刻门外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将我的理智拖向一个混乱的漩涡。
我缓缓站起身,脚步无声地挪到门后。右手依旧稳稳地握着抽屉里的枪柄,左手则慢慢伸向冰冷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意透过指尖传来。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压下门把,同时身体迅捷地向门后阴影处一闪!
厚重的橡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走廊惨白的灯光,立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斜斜地刺入办公室昏暗的空间。光芒的边缘,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站立在门口的身影。
黑色的长款风衣,衣摆被走廊穿堂风微微掀起,下摆还滴着水珠。宽檐礼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他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走廊的光线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仅仅是一个轮廓。一个沉默地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散发着冰冷危险气息的轮廓。
“哥……”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正是从这个帽檐低垂的人口中发出。他微微抬了抬头,似乎想看清办公室内的情形,但帽檐的阴影依旧顽固地遮挡着他的眼睛。“让我进去。” 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睛死死盯着门口这个自称“周砚白”的人。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他露出的下颌——线条确实和我极为相似!扫过他的身形——高矮胖瘦,也几乎与我别无二致!这恐怖的相似感,比停尸房那具冰冷的尸体带来的冲击更加强烈、更加诡异!因为眼前这个,是活的!是会呼吸、会说话的“镜像”!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浇头。但二十年的警探生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经历,早已将警惕刻入了骨髓。我没有让开,身体依旧紧绷地半掩在门后,声音冷得像冰:“把帽子摘了。”
门口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缓缓抬起,伸向帽檐。
动作不快不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皮手套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帽檐的刹那——
变故陡生!
那只抬起的手,在距离帽檐还有寸许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改变了轨迹!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黑影!那只戴着手套的手猛地向腰后一探、一抽!
一道冰冷的金属幽光瞬间撕裂了门口的光影!
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深渊之眼,已经稳稳地、精准无比地抵在了我的右侧太阳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我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拔枪、如何瞄准的!那份精准、狠辣、毫无犹豫,绝对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艺!抽屉里的勃朗宁,此刻仿佛成了可笑的累赘,我的右手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