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额头上的汗珠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
他紧盯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手中的圆珠笔在笔记本上艰难地移动,仿佛在爬一座看不见的高山。
周围的同学大多二十出头,穿着整洁的衣服,讨论着他不熟悉的电影和音乐。
而李义身上还带着工地上的水泥味,指甲缝里藏着洗不净的污渍。
这位同学,请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戴黑框眼镜的数学老师突然指向李义。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义僵硬地站起身,黑板上的题目像天书一样陌生。
他感到三十多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后背,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我不太明白...。
李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师叹了口气;课后要多复习啊,不能光靠上课这点时间。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李义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希望避开人群。
这时,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停在他桌前。
你是新来的吧?
上周没见到你。
女生笑着说,我叫林小曼,需要帮忙吗?
李义抬头,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林小曼穿着淡蓝色连衣裙,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和工地上那些满口粗话的女工完全不同。
李义。
他局促地搓着手,我...基础不太好。
林小曼拿起他的笔记本翻看;哇,你的字真工整!
就是公式记错了几个地方。
她指着其中一行,这里应该是平方,不是乘以二。
她的指尖修长白皙,指甲上涂着淡淡的粉色。
李义突然自惭形秽,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
我...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工。
李义匆忙把笔记本塞进背包。
等等!
林小曼从包里拿出一本旧书,这是我去年用的辅导资料,上面有我记的笔记,借给你看吧。
书封上写着《高中数学精讲》,边角己经有些磨损,但保存得很整洁。
李义犹豫了一下,接过书本,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小曼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谢谢。
他低着头说,声音有些发抖。
走出夜校大门,凉风拂过李义发烫的脸颊。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林小曼给的辅导书。
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迹;知识是通往自由的阶梯——林小曼,1990年秋。
从那天起,李义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紧凑。
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在工地开工前背诵一小时英语单词;午休时间躲在集装箱里做数学习题;晚上下工后首奔夜校,首到教学楼关门才离开。
深夜,他常常蹲在工地的路灯下继续学习,蚊虫在头顶飞舞,汗水浸湿了纸页。
你小子疯了吧?
王大力啃着西瓜,看李义又在翻那本破书,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学个没完,图啥呢?
李义头也不抬;图个出路。
出路?
王大力吐出一口西瓜籽,咱们这种农村来的,能混个温饱就不错了。
你还真想当大学生啊?
李义没有回答,只是用橡皮擦掉写错的答案,重新计算。
王大力摇摇头走了,留下一地西瓜皮。
一个月后的数学测验,李义考了六十五分。
虽然只是及格线以上一点,但当他拿到批改过的试卷时,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放学后,他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用五块钱——相当于半天的工资——买了一盒巧克力。
给你的。
李义拦住正要离开的林小曼,把巧克力塞到她手里,谢谢你的辅导书。
林小曼惊讶地眨眨眼;哇,这么正式?
其实不用...。
要的。
李义固执地说,在我们村里,受人恩惠一定要报答。
林小曼笑了,拆开包装取出一颗巧克力;那我们一起吃吧,算是庆祝你考试及格。
他们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分享那盒巧克力。
李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比他记忆中的任何糖果都要美味。
你为什么来上夜校?
林小曼问。
李义舔了舔嘴唇上的巧克力;想学点东西,找个好工作。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建筑工地...管材料的。
李义下意识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林小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爸也是建筑行业的,他是工程师。
她顿了顿,如果你真想在这个行业发展,光学高中知识不够,还得学专业课程。
专业课程?
李义茫然地问。
比如建筑制图、工程管理之类的。
林小曼眼睛一亮,对了!
我爸书房有很多旧教材,我可以借给你!
李义的心跳加速了;真的可以吗?
当然!
林小曼站起身,明天我带给你。
看着林小曼离去的背影,李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胸中燃烧。
他想要更多——更多的知识,更好的生活,更广阔的世界。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暂时忘记了手指上的老茧和脚底的水泡。
第二天,林小曼带来了三本厚重的教材;《建筑工程基础》《施工组织与管理》《建筑制图入门》。
书的扉页上都盖着林小曼父亲的藏书的印章。
我爸说这些书有点旧了,但基础知识是不变的。
林小曼说,他还说...如果你真有兴趣,可以参加成人自考,拿个文凭。
李义抚摸着书皮,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自考...难吗?
难。
林小曼诚实地回答,但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我这样的人?
就是...不怕吃苦的人。
林小曼微笑着说。
那天晚上,李义彻夜未眠。
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教材,虽然大部分内容看不懂,但那些图纸、表格、专业术语,像一扇扇窗户,向他展示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从此,李义的学习内容从基础文化课转向了专业知识。
他带着问题观察工地上的每一个细节——为什么脚手架要这样搭?
混凝土的配比有什么讲究?
图纸上的符号代表什么?
工地的技术员成了他新的请教对象,尽管有些人嫌他烦,但也有人被他的勤奋打动,愿意指点一二。
半年后,李义迎来了人生的又一次转折。
公司承接了一个大型商业综合体项目,需要选拔一批基层管理人员。
项目经理推荐了李义。
小李,你虽然学历不够,但这半年进步很大。
经理翻看着李义自制的学习笔记,新项目缺个经理助理,月薪两千,你愿意试试吗?
两千!
李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在当时相当于城里普通工人两倍的工资。
我愿意!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就这样,李义从材料主管晋升为项目经理助理,工作内容也从简单的材料管理扩展到协助安排施工计划、监督工程进度、协调各班组工作等。
他的办公地点从工地角落的集装箱搬进了项目部的简易板房,还有了自己的办公桌和电话。
升职后的第一个周末,李义奢侈地花了八十块钱,在百货商场买了一件藏青色夹克和一条黑色西裤。
站在试衣镜前,他几乎认不出自己——镜中的年轻人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除了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看起来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
要不要试试这双皮鞋?
售货员热情地推荐,现在特价,只要五十九。
李义看了看标价牌,相当于他以前搬砖六天的工资。
但当他穿上锃亮的皮鞋,看到镜中形象更加完整的自己时,咬牙点了点头。
穿着新衣服,李义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夜校门口。
他知道今天是周日,学校没人,但就是想看看这个改变他命运的地方。
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李义?
林小曼骑着一辆红色自行车,阳光下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在肩上,比平时更加青春靓丽。
真的是你!
林小曼跳下车,惊讶地打量着他,我差点没认出来!
李义耳根发热;刚...刚好路过。
你穿这身真精神!
林小曼真诚地说,像大学生一样。
这句赞美让李义既高兴又心虚。
他知道自己离真正的大学生还差得远,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像了。
你去哪儿?
李义问。
图书馆。
林小曼指了指车筐里的几本书,你呢?
要不要一起去?
李义从未进过城市的图书馆。
在村里,书本是稀缺资源,除了学校的课本,他接触过的书屈指可数。
市图书馆比李义想象的还要宏伟。
高大的书架像森林一样排列,数不清的书籍安静地等待着读者。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林小曼身后,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打破这份庄严。
林小曼轻车熟路地带他来到工程技术区;这里应该有你需要的书。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义完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他翻阅着一本本专业书籍,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林小曼则安静地在一旁看自己的小说,偶尔抬头看看专注的李义,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傍晚,他们一起走出图书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义的新皮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谢你。
李义突然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现在可能还在搬砖。
林小曼摇摇头;是你自己的努力。
我只是...刚好路过你的生命。
这句话让李义心头一颤。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得不真实。
我请你吃饭吧。
李义鼓起勇气说,算是...感谢。
林小曼看了看手表;好啊,不过得早点回家,我爸管得严。
他们在图书馆附近的小餐馆吃了晚饭。
李义点了最贵的红烧鱼和糖醋排骨,花了将近五十块钱,但他一点也不心疼。
席间,林小曼谈起她的家庭——父亲是建筑设计师,母亲是中学老师,她是独生女,正在准备高考。
你想考什么大学?
李义问。
清北建筑系。
林小曼的眼睛闪闪发亮,跟我爸一样。
李义突然感到一阵自卑。
他和林小曼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件新衣服、一份好工作就能弥补的。
她是城市里的白天鹅,而自己不过是偶然飞入城市的麻雀。
你呢?
林小曼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义低头扒了一口饭;先做好现在的工作,然后...也许自己干点什么。
创业?
林小曼来了兴趣,你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
李义老实回答,但我发现,在建筑行业,只要懂技术、会管理、有人脉,就能接项目。
林小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爸常说,这个行业最缺的是既懂技术又诚实可靠的人。
她顿了顿,你两样都占。
这句评价让李义心里暖暖的。
分别时,他鼓起勇气问;以后...还能一起学习吗?
林小曼笑了笑;当然,每周日我都在图书馆。
回到工地宿舍,李义发现王大力正躺在他的床上看杂志。
哟,约会回来了?
王大力挤眉弄眼,穿这么帅,勾搭上城里姑娘了?
李义脱下新外套,小心地挂好:别胡说,就是普通朋友。
得了吧!
王大力坐起身,你小子现在混得可以啊,助理工程师,穿名牌,泡大学生...他语气突然变得酸溜溜的,跟咱们这些苦力不是一个档次了。
李义听出了话里的刺,沉默地整理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说真的,王大力凑过来,你现在工资多少?
两千。
李义如实回答。
操!
王大力爆了句粗口,顶我三个月工资!
他眼珠转了转,兄弟,你现在是领导面前的红人了,能不能帮我换个轻松点的活儿?
李义犹豫了。
他知道王大力干活偷懒是出了名的,经常找借口溜号。
但毕竟是同乡,又在自己最困难时帮过忙。
我试试看。
李义最终说,但不能保证。
那天晚上,李义辗转难眠。
一方面是兴奋——他的生活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是不安——他感觉自己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既不属于农村,也不完全属于城市。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头的家书上。
那是上周父亲托人代写的,说收到了他寄的钱,家里翻修了屋顶,还买了头小牛犊。
信的最后,父亲写道:村里人都说义娃子有出息了,啥时候回来看看?
你娘想你了。
李义把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家乡的田野,闻到了泥土的芬芳,听到了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
但当他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工棚斑驳的天花板,听到的是工友们的鼾声和远处的汽车鸣笛。
我到底是谁?
李义轻声问自己。
没有答案,只有夜风吹动书页的沙沙声。
第二天一早,李义被紧急叫到项目部。
新项目的设计图纸到了,需要他协助解读并安排施工计划。
图纸摊开在桌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让其他助理望而生畏,但经过半年自学的李义却能看懂七八分。
这里,剪力墙的厚度标注有问题。
李义指着一处细节说,按规范应该再加五公分。
设计院的工程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眼力不错啊,确实是我们的疏忽。
项目经理满意地拍拍李义的肩膀;看来夜校没白上。
那一刻,李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的努力正在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正在改变他的命运轨迹。
晚上,李义请王大力到工地外的小餐馆喝酒。
两杯啤酒下肚,王大力的话多了起来。
你小子行啊,现在连设计院的工程师都高看你一眼。
王大力嚼着花生米,照这个势头,过两年就能当项目经理了吧?
李义摇摇头;没那么容易。
没正规学历,到顶也就是个助理。
那你去考啊!
不是在上夜校吗?
自考最少要三年。
李义叹了口气,而且,我有个想法...。
王大力凑近;啥想法?
李义压低声音;我想攒点钱,以后自己接工程。
从小项目做起,慢慢做大。
王大力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主意好!
到时候带上兄弟我呗?
当然。
李义认真地说,你有人脉,我懂技术,咱们合作。
干!
王大力兴奋地举起酒杯,为未来的李老板干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相撞,啤酒泡沫溅到桌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在这个简陋的小餐馆里,两个农村青年的梦想开始生根发芽。
夜深了,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工地的路上。
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就像他们捉摸不定的未来。
李义,王大力突然站住,语气罕见地认真,你说...咱们真能在城里扎下根吗?
李义抬头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像无数双眼睛俯视着他们。
不知道。
他诚实地说,但我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