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承影本是天界执掌星轨的星官,于紫微星垣记录周天星宿流转,看惯星辰生灭、星河浩瀚。然一次观星时,他无意间窥破星宿运行背后暗藏的人间真意图——那是天地法则与红尘百态交织的秘辛。
因触怒天威,他被剥去仙籍,打入凡尘,罚历二十八世轮回,需在每一世中亲身体悟廿八星宿的终极真意,方得重返天界。
首世轮回,恰逢东方苍龙七宿之“角宿”现世。
他坠于一片被战火舔舐过的荒村,焦土龟裂,白骨散落,唯有几株枯草在寒风中瑟缩。就在这片死寂里,他见一老农佝偻着身子,从怀中掏出亡妻省给他的最后一粒种子,郑重地埋进血浸的土地。
村民笑他痴傻,骂他自寻死路,老农却充耳不闻,以斗笠舀取泥汤浇灌,用脊背为种子挡住狂风黄沙。
当两株嫩绿的芽尖顶开焦黑的土壳时,承影发间忽现龙角微芒,贴身收藏的空白天书自动翻开,银钩铁划的字迹浮现:“破土之角,非独蛮力,乃向死而生之志。万物始于一念,贵乎敢为天下先。”
这一刻,他才懂:星宿的真意从不在九天星图里,而在这人间烟火中——那老农以孤勇破开绝望的瞬间,便是“角宿”的真谛。
廿八宿的悟世之旅,自此,于尘埃中启幕。
角宿 · 新生
承影在无休止的坠落中醒来。意识如沉入冰冷星海的碎片,天界威严的呵斥犹在耳畔。下方,是混沌翻滚的凡尘。
失重感骤然消失。
他像一枚被随意丢弃的种子,重重摔进一片焦土。
呛人的血腥与焦糊味直冲鼻腔,身下是板结龟裂、浸透暗红血渍的土地,散落着折断的锈蚀兵刃和不知名姓的白骨。
几株枯草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个刚刚被战火舔舐殆尽的村庄,死寂得如同巨大坟场。
他挣扎着,以凡胎肉体之身爬起。
远处,几个形容枯槁的村民正用木棍刨着铁板般坚硬的地面,试图翻找一点可食的草根,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宛如这片死地生出的幽灵。
“老疯牛!还刨呢?这地都让血浸透了,阎王都不收的绝户地,能长出个鬼来?”一个汉子直起酸痛的腰,嘶哑干裂地朝田垄另一头喊道。
承影循声望去。
一个佝偻如虾米的身影,正固执地挥舞着锄头。一下,又一下,砸在同样干硬的土地上,只激起呛人黄尘和沉闷的“空空”回响。
那是个老农,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满灰土,汗水混着泥浆,在深陷的眼窝旁冲出几道沟壑。他脚边,放着一个粗布缝制的、瘪小得可怜的布袋。
老农不答话,只是更用力地扬起锄头。
他走到田垄尽头,又折返回来,反复丈量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终于,他停下,喘着粗气,用皲裂如树皮的手颤抖着伸进布袋,极其珍重地捻出一粒东西。
一粒种子。
饱满,深褐,在这满目疮痍中显得如此微小、脆弱,却又异常固执。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在焦土上抠出一个小小的浅坑。那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不是在埋葬一颗种子,而是在安放一个婴儿。
他将种子放入坑底,指尖恋恋不舍地拂过,然后才捧起一抔浮土,缓缓覆盖上去,轻轻压实。
“看哪!老牛真把那种子埋了!那是他婆娘饿死前省给他的最后一口粮吧?哈哈!”方才喊话的汉子怪笑起来,引来几声有气无力的附和。
“作孽哟…活命都难,还种地?”一个老妪抹着浑浊的泪。
“老牛头,省省力气吧!秋后给你收尸,倒省了挖坑!”刻薄的话语像冰锥刺来。
老农充耳不闻。
他站起身,走到几步外一个积着浑浊泥汤的土坑边,摘下头上破旧的斗笠,一帽壳一帽壳地将那污浊的水,浇灌在新覆的土上。浑浊的水迅速被焦渴的土地吞噬,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旋即又被风吹干。
承影站在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下,静静地看着。
天界的星辰轨迹宏大而冰冷,他记录过无数星宿的诞生与湮灭,却从未见过如此“诞生”——在如此绝望的土壤上,由如此渺小的凡人以如此笨拙的方式开启。这“角宿”的起始,竟如此卑微?
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如同细小的电流,悄然划过他麻木的仙魂。
日子在干裂的风和村民的冷眼中一天天熬过。
老农成了荒原上唯一移动的点。
他固执地守护着那方小小的土垄,用尽一切方法收集水汽:清晨草叶上稀薄的露珠,他用破布一点点蘸取;远处偶尔飘来的积雨云,他对着天空挥舞手臂,像个痴狂的祈雨师。
承影看着他深夜里蜷缩在田埂边,用瘦骨嶙峋的脊背挡住寒风的模样,心头那丝异样感愈发强烈。
一日,狂风骤起,挟着黄沙碎石,劈头盖脸砸向大地。
村民们早已躲回残破的茅棚。承影站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看见老农像一尊泥塑,死死护在那垄土上方,用身体构成最后一道屏障。风沙抽打着他,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
承影指尖微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星辉悄然逸出,在狂风中形成一道极淡、凡人绝难察觉的屏障,堪堪护住了那片焦土下深埋的微光。
风沙过后,天空落下冰冷的雨滴,渐渐连成细密的雨幕。老农趴在泥泞里,一动不动,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
村民们躲在棚下,麻木地望着雨帘,只有承影的目光,穿透雨幕,紧紧锁着那片被老农用命护住的田垄。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刺破云层。
忽然,老农剧烈地咳嗽起来,挣扎着抬起头,泥浆糊满他的脸。他艰难地撑起身体,踉跄着扑向那片田垄。随即,一声沙哑、撕裂、不成调的呜咽爆发出来。
承影的心猛地一跳。他疾步上前。
在那片被风沙抽打、被老农鲜血般汗水浸透、又被冷雨浇灌过的焦黑土地上,一点令人心悸的绿意,倔强地顶开了坚硬的土壳!
不是一棵,而是两棵!嫩得几乎透明的芽尖,沾着晶莹的水珠,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却又蕴含着刺破一切黑暗的锋芒,笔直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它们是这片死亡荒原上唯一的、孤绝的新生。
那一刻,承影如遭雷击。千年星官,见惯星河壮阔、星宿生灭,却从未被如此微小而顽强的“生”所震撼。
老农那无声的呜咽,那浑浊泪水中映出的两星绿芒,像两柄无形的角,狠狠刺穿了他身为旁观者的外壳,直抵仙魂深处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那稚嫩的叶片。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在他心底点燃了一团火。
就在他指尖触及嫩芽的瞬间,一点微弱的青色光晕,倏然在他额角发际闪现,形如初生龙角,一闪即逝。同时,他贴身收藏的那卷空白天书,无风自动,悄然滑出一角。
书页之上,星辉流转,自动勾勒出东方苍龙之首,龙角峥嵘,刺破混沌黑暗的图景。图旁,银钩铁划的箴言无声浮现:
“破土之角,非独蛮力,乃向死而生之志。万物始于一念,贵乎敢为天下先。”
承影跪在泥水里,看着那箴言,又看看老农脸上混合着泪水和泥土的笑容,再看看那两株在荒芜中傲然挺立的幼芽,心中那层属于星官的冰冷隔膜,轰然碎裂。
原来,这便是“角”。
非是高高在上的天象起始,而是沉沦于绝望深渊时,那孤注一掷、以渺小凡躯刺破死寂的勇气!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向死而生的第一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