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燕最不受宠的质子,我原以为大楚的贵女都是端着茶盏背《女戒》的。
直到那天路过醉仙楼,听见个清脆的声音喊:“王二!这盘桂花糕少了粒芝麻,重蒸!”
抬眼望去,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歪在木凳上,发间只插了支木簪,腕子上沾着点面粉——哪有半分贵女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丞相嫡子退婚的苏晚棠。
退婚理由好笑:“粗鄙不文,难配相府。”可她倒好,直接躺平——睡到日上三竿,蹲街角和小乞丐分糖葫芦,帮老妇人挑水时把罗裙卷到膝盖。
我鬼使神差买了块她的点心,甜得发腻,偏太后尝完拍腿:“把这丫头给我召进宫!”再后来,公主追着她学做杏仁茶,连我那冷硬的质子府,都总飘着她烤枣泥酥的香气。
萧景昭来求复合那天,我正蹲在她院子里剥栗子。
那贵公子红着眼说“我悔了”,她啃着我从北燕带的蜜饯笑:“萧公子,我现在每天吃八样点心,睡九时辰觉,可比当你媳妇强多了。”
我捏着剥好的栗子,突然就想——这摆烂的姑娘,我能惯一辈子。
后来北燕使臣来接我时,她挎着食盒蹦过来:“顾昭珩,我新学了北燕酥饼,你家御膳房得给我留个位置。”我牵过她的手,心想:何止御膳房,整个北燕,都是她的。
第1章 退婚退得我睡到日上三竿!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尚未能驱散苏府后院的薄雾,厨房里甜糯的桂花糕香气,却已经霸道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息。
苏晚棠就这么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寝衣,乌黑的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雪白的赤足踩在微凉的青石板上。
她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偷捏一块刚出锅的桂花糕。
糕点烫得她指尖发红,她却毫不在意,左右倒手吹着气,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小姐!我的好小姐!您今儿个怎么又……”贴身丫鬟林小满端着水盆进来,瞧见这副光景,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您今儿又要睡到晌午不成?待会儿相府来人可怎生是好?”
苏晚棠满嘴香甜软糯,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回道:“急什么?天塌不下来。再说了,我嫁过去又不是去给他们家背《女则》的。”
林小满急得直跺脚,还想再劝,前院管家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夫人,小姐!相、相府的王嬷嬷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富态、眼神锐利的老妇人,已经在一众丫鬟仆役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踏进了苏府正堂。
她正是丞相府里最有脸面的王嬷嬷。
苏晚棠的母亲周氏一见这阵仗,心就凉了半截,忙不迭地迎上去,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哎呀,是王嬷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请上座,上好茶。”
王嬷嬷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鼻孔朝天,从袖中抽出一封烫金的文书,像甩一张废纸般“啪”地一声丢在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氏心上。
“我们相府的茶,苏夫人还是自个儿留着喝吧。”王嬷嬷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老奴今日来,是奉了相爷和公子的意思,来送退婚文书的。”
退婚文书!
四个字如晴天霹雳,炸得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周氏的脸瞬间煞白,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丫鬟扶住才没瘫倒在地。
她抖着声音,不敢置信地问:“嬷嬷……这,这是何意?我们晚棠与景昭公子的婚事,是自幼定下的,怎能说退就退……”
王嬷嬷冷笑一声,缓缓展开那封文书,尖着嗓子,一字一句地当众宣读,生怕有一个人听不见似的:“丞相公子有言:苏家小姐苏晚棠,粗鄙不文,不通诗书,不晓礼数,整日混迹庖厨,满身油烟,不堪为相府主母,更损我相府清誉。故,此婚作罢,从此婚嫁各不相干!”
“粗鄙不文……混迹庖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将苏家的脸面割得鲜血淋漓。
周氏吓得直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只知道一个劲地赔笑:“嬷嬷息怒,嬷嬷息怒啊!小姐她不是……她只是爱下厨,女儿家的一点小爱好罢了,改了就是,改了就是……”
堂上众人屏息凝神,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后堂传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所以……我不用嫁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晚棠不知何时已踱步而出。
她不知何时换下寝衣,却也只是一身素净的家常裙衫,手里还端着一小碟杏仁茶配的芝麻酥,嘴里正细细嚼着,清亮的眸子眨了眨,脸上没有半分惊惶或羞愤,反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
王嬷嬷被她这副模样气得倒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你看看!大难临头,还只想着吃!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周围的下人们也都以为自家小姐是受了太大刺激,在强装镇定。
毕竟,被当朝丞相府退婚,对任何一个贵族女子而言,都是足以毁掉一生的奇耻大辱。
可他们哪里知道,苏晚棠的内心早已乐开了花。
狂喜!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自幼被逼着学那催人欲睡的女红,背那令人头痛的《内训》,她的人生就像一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金丝雀,唯一的自由,便是偷偷溜进厨房,沉浸在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的世界里。
那个未婚夫萧景昭,虽出身显贵,人也生得俊朗,却是个刻板无趣到了极点的木头人。
苏晚棠曾满心欢喜地为他做了一碟新创的冰糖蜜藕,他尝了一口,却皱着眉说:“甜腻之物,脂粉气太重,女子当以清淡雅致为本。”
那一刻,苏晚棠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
如今,这从天而降的退婚文书,于她而言,不是屈辱,而是解脱!
是天大的福音!
她将手里的碟子随手递给林小满,而后竟清脆地拍了拍手,笑靥如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王嬷嬷,劳烦您跑一趟。也请您代我转告萧公子,多谢他的成全之恩。”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满是雀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天不亮就爬起来,学那些繁文缛节,去给什么劳什子长辈请安了!”
整个苏府,都因她这句话,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死寂。
王嬷嬷被她气得脸色铁青,你了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重重一哼,甩袖而去。
当晚,苏府上下愁云惨雾。
父亲苏敬之,一个在官场上还算有些头脸的侍郎,此刻却只知沉默地一杯接一杯饮着闷酒。
母亲周氏躲在房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
唯有后院的厨房,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苏晚棠拉着林小满,正兴致勃勃地炸着藕盒。
金黄色的面糊包裹着雪白的莲藕和鲜美的肉馅,在滚烫的油锅里“滋啦滋啦”地欢唱。
她一手持筷,灵巧地给藕盒翻着面,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快活得像只刚出笼的鸟。
油香混合着肉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林小满看着自家小姐明媚的笑脸,终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您,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难过?”苏晚棠夹起一块炸得外酥里嫩、金黄诱人的藕盒,放在嘴边吹了吹热气,咬下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巴不得他早点退婚。小满,你摸着良心说,你真的以为我想天天对着一个张口‘之乎者也’,闭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木头人过一辈子?”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神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亮:“我的人生,凭什么要由别人来定义?他说我粗鄙,那是因为他不懂人间烟火的好。他说我混迹庖厨,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能亲手做出抚慰人心的食物,是多大的幸福。”
第二天清晨,苏晚棠还在被窝里睡得天昏地暗,整个京城却已经传言四起。
“听说了吗?吏部侍郎苏家的千金,被丞相府退婚了!”
“何止是退婚!我听说那苏小姐不堪受辱,羞愤之下,昨夜就投井自尽了!”
流言蜚语传到苏府,林小满急得快哭了,跑到床边想叫醒苏晚棠商量对策。
苏晚棠被吵醒,听完前因后果,只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拉起被子蒙住头:“让他们说去,正好没人来烦我。”
说罢,竟真的又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懒洋洋地起身,破天荒地没有挑那些绫罗绸缎,而是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粗布裙,将长发利落地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她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是她昨夜新做的、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施施然地出了门。
苏府的门房都看傻了眼,以为小姐受刺激过度,真的疯了。
苏晚棠却没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径直朝着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走去。
路过城门口时,一顶奢华的八抬大轿正好从她身边经过,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端坐着的、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正是萧景昭。
而跟在轿子旁的,不是相府的仆从,赫然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乐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
轿子去的方向,也正是公主府。
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粗鄙不文”,什么“不堪为妇”,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原来,是为了攀上公主这根更高的高枝。
苏晚棠停下脚步,看着那顶轿子渐渐远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又带着一丝解脱的弧度。
她低声自语,像是对远去的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萧景昭,谢你成全,让我重获自由。”
说完,她不再回头,抬眼望向前方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
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活生生的、热气腾腾的烟火气,那是她向往已久的世界。
她的目光落在街口一个无人问津的空置角落,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那个等着嫁入高门的苏家小姐。
有的,只是她苏晚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