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三郎求娶姐姐被拒那日,我意外落水,醒来已身处九年后。昔日的穷书生,
如今蟒袍玉带,权倾朝野;我却成了他后院无人问津的妾。那佝偻卑微的孟伯母,
如今朱钗耀目,眉眼狠厉,命人摁着我灌下鸩酒。旁人都以为我被毒疯了,
孟大人定会更加嫌我。我也这样想的。所以当已嫁作人妇的姐姐提出要跟我交换身份时,
我欣然同意。毕竟孟大人多年来不忘旧情,若借由失忆,把他九年前求娶不得的女人,
换在他身边。他这么爱姐姐,肯定会欣喜若狂吧?1把那孩子抱走,就对外说,
张氏产后血崩,已经死了。冰冷的话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混沌的意识。女人的声音,
像极了那带着孟今阅上门求亲的孟伯母。我爹年轻时和孟家老爷是同窗,情同手足,
便指腹为婚定下亲事。按理说,该是我姐姐与这孟家三郎成婚的。
可她看见那孟家母子一副穷酸样站在气派的张宅门前,深觉丢脸,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爹哄了她许久,瞥见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我,心中有了主意,安慰姐姐说,
张家与孟家的婚事,又不一定要你去!姐姐闻言,这才松开紧蹙的眉头。
可那孟家三郎不知怎么回事儿,非得求娶我姐姐,还振振有词,当初指腹为婚,
张老爷指的可是大姑娘,而不是府上的二姑娘。气得爹抄起茶盏就往地上砸,
怒骂那孟家三郎是个不知好歹的蠢货!娘把眼珠子溜溜一转,安慰爹说,老爷消消气,
这孟三郎没有见过玉姐儿,自然对她无意。要我说啊,让玉姐儿跟他见一见,相处一段日子。
就凭我这二姑娘的样貌品性,他还不喜欢?爹觉着有道理,
就让我端茶送水给待在客房的孟家母子。未成想送东西的途中,我只不过抄了个小道,
还被有心人狠狠推到湖里去了。就在我以为我要这么不明不白溺死的时候,
我居然听到了孟伯母的声音。2我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眼前晃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髻间斜簪朱钗,面色红润,若不细看,绝对瞧不出她就是那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孟伯母。
我和孟伯母仅有一面之缘,还是她来给我娘请安问好的时候,我站在一旁偷偷瞧的。
那时的她,攥着褪色的包袱,畏畏缩缩站在我娘面前。怎么我溺了趟水,
孟伯母全然换了副模样?没等我想明白,这位面带油光的孟伯母怒吼着她身旁的婆子,
你这是从哪开来的方子?那老婆子也是甚为不解,心下一横,拿了条粗绳过来。
饶是我脑子再不清醒,也知道此时此刻我危在旦夕。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
一把推开这老婆子,颤巍巍地往门外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杀人啦!孟伯母气急败坏,
吩咐门外的武仆,来人!快抓住她!堵住她的嘴!可苍天有眼,开门的一刹那,
我没遇到要抓住我的武仆,而是扑在了一个人的腿上。门槛撞在我的膝盖上,疼痛袭来,
又让我清醒几分。我抬头便看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公子爷。很奇怪,
这位公子爷虽有着令人自惭形秽的容颜,眼下却是长期休息不好的青影。
他似乎不喜欢我的靠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下人将我拉开。
然后看着满屋的狼藉,挑眉道,原是我来得不巧,竟撞见孟老太太处理家事。
孟伯母脸吓得煞白,陪着笑挡住我,低声下气解释说:家丑不可外扬,世子爷有所不知,
这张氏疯病犯了,不爱喝药。我担心她的身子,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不想扰了世子爷清净,当真是罪无可赦!年轻的世子闻言,勾唇一笑,哦?原是如此。
我本也只是饭后散步迷了路,路过了这里。听见里面叫声刺耳的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
孟伯母不由发颤,只先强撑着笑意侧身引路,陪着这位尊贵的世子爷去了堂屋。
待全屋只剩我一人的时候,我那长大了许多的贴身丫鬟芸桃,冲进来哭哭啼啼趴在我身上,
姨娘,你受苦了!3在我养伤的日子里,
我大概也弄清楚了我如今的身份不是张府的二姑娘,而是那孟家三郎的妾。那场落水,
并没有溺死我,而是让我来到九年后。孟家三郎,早已不是九年前穿着破衣裳上门求亲,
被张府管家拦住的穷书生。而是成了京城里威名赫赫的孟大人。芸桃对我说。
那日上门求亲的孟家三郎,应下我爹的要求,考取功名后才能娶张家的大姑娘。
我爹递了一些盘缠送走他们母子后,便立马将这些年中意的人家的消息搜罗起来,
请人画了画像一一摆在姐姐面前。姐姐挑了个十足十殷实的人家,马不停蹄地嫁了过去。
可偏偏那孟家三郎很是争气,年纪轻轻成了探花,名动京城,走上一条登峰造极的人臣之路。
我爹悔恨不已,在那孟家三郎上门,又一次求娶姐姐的时候,使了些龌蹉手段。
诈了那孟家三郎与我成了事。我爹拿着这项把柄,本想逼他同我成婚。
可孟家三郎与我爹拉扯许久也不同意。直到我被诊出有了身孕,月份要是再大点便瞒不住了。
我爹怕孟家三郎真不认账,只得匆匆抬了顶小轿将我送进他家做妾室。
入门几月后我便生下一个男婴,只是不归我养,而是送到了新夫人那里。直到一年前,
因夫人身体实在虚弱,才又将小少爷送到我这个小院里住着。然后呢?夜已经很深,
我依然缠着芸桃,催她给我讲后来的事。芸桃却不愿意继续讲了。
姨娘何必要再想起那些伤心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呢?我拉住芸桃,可怜兮兮哀求,
我的好芸桃,你再跟我讲讲九年前我落水那件事,我们就休息好不好?
芸桃奇怪看了我一眼,这件事有什么好讲的?当年姨娘还是闺阁二姑娘的时候,
抄近路去送东西。谁知脚底打滑跌入水中,还险些丢了性命!幸亏有过路的婆子相救,
才捡回一条命来。真是如此吗?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其它细节?芸桃认真想了想,
果断摇头。我没敢告诉芸桃,其实我是被人推下去的。带着满心疑虑,
我睁着眼睛愣是熬到了天亮。索性也睡不着,干脆穿好衣服出来院子里坐着,
晒晒刚出来的太阳。却发现婆子们正在给我那儿子收拾东西,一箱一箱地搬到门外的推车上。
芸桃提起过,我这儿子好像叫孟津朗来着?算算时间,今年也有九岁了。被莫名的好奇牵引,
我进了孟津朗的房间。只见这小少爷安静地坐在书案前,垂眸翻阅古籍样子,
恍若一幅静止的画。即便从未见过他父亲长什么模样,
由他的长相也能推测出来那个孟家三郎长得不差。
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成了名动京城的探花。我的出现令孟津朗停了动作,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才又继续提笔做他面前的功课。周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浑然当我不存在似的。我默默关上房门,退了出去。看来我与这孩子,是真不亲。
4孟津朗搬回了夫人那里。说起这个夫人,我也听芸桃说过,她是个顶温柔的女人,
待我虽不亲近,但也从未刁难过我。只是她身子太弱,汤药经年不断,
嫁给孟今阅这些年始终未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将孟津朗视如己出,
以世家大族的严苛标准悉心教养。夫人是当朝太子太傅的独女,
在一场赏花宴上看中了孟今阅这个探花郎,便去求了她爹,此生非孟今阅不嫁。
太傅本打算招个上门女婿,又听闻这个孟今阅已纳妾室,更是纠结。
谁想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大小姐,这次竟是铁了心要嫁给孟今阅,
不吃不喝闹得太傅苦不堪言,最终才令太傅点下了头。说到这里,芸桃更加来劲,
那日太傅来府中作客,问及大人是否有娶妻的意愿,大人果断说没有,气得太傅甩袖走人,
说大人不知好歹。可后来啊,有人拿了夫人的画像给大人瞧。姨娘猜怎么着?
大人看了那幅画后,竟然应了这门亲事。等后来夫人进门,奴婢才恍然顿悟。
那眉眼、那神态,分明全是大姑娘的影子。但二人这么多年来,也算相敬如宾,
没有闹过红脸。芸桃还说,一个月以前我产下的那个女婴,便是被抱去了这位夫人那里。
我还有个孩子?我不由震惊。芸桃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姨娘拼了命生下小小姐,
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就被老太太的婆子们强行锁进了房。等再见姨娘时,
姨娘就像变了个人,眼神空空荡荡的,
连奴婢是谁都认不得了……也不知那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把人折磨成这样!
芸桃这些话让我幡然醒悟。原来那孟老太太早对我深恶痛绝,
趁着此次孟今阅被派到南方治水,几个月回不得家,便想借此机会去母留子。她确实做到了。
那个在孟家待了九年,还在坐月子的张玉姝,死在了那两碗鸩酒之下。
而九年前被人推入水中的张玉姝却莫名其妙置身于此,对这九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5想起那日救我的人,我又问芸桃,芸桃,你可知那日坐轮椅上的公子是谁?
芸桃帮我掖好被角,坐在床沿昏昏欲睡地回答:他是镇国公府上的世子爷,
跟镇国公夫人去寺庙烧香拜佛的时候,受了伤,这才在我们府里暂住。
因为孟府离寺庙较近,又处于闹中取静的地段,适合养伤。那他为何坐轮椅上?
传闻说这位世子爷幼时被山匪割断了脚筋,所以站不起来了。我想起他那眼下的青影,
兴许是那场变故让他惊吓过度,夜夜梦魇纠缠,才熬得这般憔悴。好了姨娘,
您就快歇息吧。芸桃火速打下床帘,生怕我再多问几句,逃也似地离开。第二天一早,
孟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就过来传话,说是响午的时候要我过去一趟。
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的事情发生,我揣着小刀藏在衣服里。奇怪的是,
这孟老太太并没有刁难我,只让着大夫给我把脉。那个大夫摸着长长胡须,思量再三说道,
姨娘受到过撞击,想来是头部气血逆乱,脑窍失养,所以才出现神志方面的异常。
简而言之,就是失忆了。孟老太太和老婆子闻言一顿,面面相觑。打发走那个大夫后,
又盯着我瞧了许久。见我行为状态确实不像往日那般沉闷,又敢直盯着她俩瞧,
这俩人才松下肩膀来。本以为就此相安无事,没成想这孟老太婆让我临走之前,
带些云锦金线回去。说是转季之后,便是镇国公府上老夫人的六十岁寿辰。
老太太悠悠放下茶盏,你便绣幅《蟠桃献寿》送过去。一幅《蟠桃献寿》,
少说也得要三个月工夫,更何况我才产女不久,体虚乏力。绣上三个月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干脆说,不会,记不得了。我的绣工在深闺时就已经名动京城,
时常能在闹市里卖出好价。这样的好本事,自然不能白给这老太婆占了便宜。
你这是什么态度?居然敢这么跟老夫人说话!老太婆的狗腿子走上前来要扇我,我一躲,
她自己反倒没站稳摔了。还连带着将孟老太婆也撞摔了过去。
我忍笑忍得嘴角几欲不受控地上扬,可还没等笑出声,孟老太婆就喊人来把我丢了出去。
当值的下人们听到动静,在旁边悄悄地打量我。但我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整理了一下扯落的几缕头发,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走了。谁知第二天府里便传得沸沸扬扬。
张姨娘疯了,记不得事了。孟老太婆以怕我的疯病殃及他人为由,
将我赶到孟府名下的一处荒宅里住着。那宅子位置虽不太偏僻,可是常年无人居住,
破旧得很。搬东西的时候,我却发现一个意外之喜。原来我房里的床板下设有机关暗格,
里面放着些药瓶子和钱财。想来是我这九年里偷偷藏的积蓄。可这药丸又是什么?
我凑上去闻了闻,也辨不出丝毫端倪。6芸桃一进来,就看见我没个人样地坐在地上,
手里还捧着几颗黑色的小药丸。她走过来叫我,姨娘,该上马车了。我地从地上撑起身,
胡乱拍打着衣摆的尘土,快步跟上芸桃,钻进了等候的马车。马车缓缓晃动后,
我便对芸桃说了昨日孟老太婆要我赶在转季之前绣好一幅《蟠桃献寿》的事。唉,
芸桃叹了声气,想当年姨娘初入府时,不知给老太太绣了多少物件送人。
常常挑灯熬到深夜,手抖得连针都拿不稳了。我以前那么傻吗?不是傻,
是姨娘想看看小少爷,老太太对姨娘说,绣好了就可以让小少爷过来陪姨娘几天。
可后来姨娘绣完了东西,老太太也没提过小少爷这事儿,加上小少爷对姨娘也不亲近,
姨娘便再也不绣了。只是为此老太太不大满意,给了姨娘好些苦头吃。我陷入沉思,
想来我对孩子早断了念想,那为何我还要再生个孩子?这不像我啊。芸桃眼神闪躲,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姨娘记不得事了也好,有些人有些事总该断干净。车辕吱呀,
车帘外碎玉般的日光忽明忽暗,令我有些昏昏欲睡。芸桃盖了个薄被给我,
我便缩在一旁睡过去了。睡梦中熟悉的窒息感卷来——我拼命让自己镇定,
想依靠水的浮力让自己漂起来,却越沉越深……等意识重新恢复,入目的却是陌生的帐幔,
喉间更是干渴似火,浑身都泛着不正常的灼烫。推门声惊得我浑身一抖,
有个男人裹挟着酒气压了上来。他带着些许难以自抑的情动,
唤着我那已经嫁人的姐姐的闺名。我看不清他的脸,整个画面于我而言,是模糊的,虚幻的。
不知被折腾了多久,我心如死灰看着头顶摇动的床帘,嗓子已经哭哑。直到房门轰然打开,
娘凄厉的哭喊传来,男人才停住动作。他怒不可遏地掐着我的脖颈,似乎要把我掐死。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我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我娘诈了他,说大姑娘还在张府里,
哄骗他喝酒,又在酒里下了药。房里迷香弥漫,又配着那情药,我这张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
男人倒是恍惚了,高兴了。却没有发现我在身下哭得撕心裂肺的脸。那夜后,
我成了张府藏起来的丑事,整日闷在房里。肚子大起来时,爹娘带着我去求那男人给名分。
爹娘不再奢求让我做正妻后,男人才冷淡点头,同意我进孟府。我站在他们身后,
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凉透的心,再也没热过。7姨娘?姨娘?
芸桃的声音穿透迷雾。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蜷缩在颠簸的车厢里。
芸桃看着自己手背有泪珠,才仔细瞧我脸,姨娘怎么哭了?是做噩梦了吗?
我震惊地呆坐了半响。方才那梦实在不真切,但那感受又实实在在像是自己亲历的。
梦里的人和事,都与芸桃跟我说的过往一一对应。我一时分不清这梦究竟是巧合,
还是那就是我的过往?车外骤雨敲打车篷,我掀开帘角,就看到庄子渐行渐近。等下了车,
跟着芸桃来到门前,门环上的铁链,轻轻一碰便簌簌掉落铁屑。院内更是荒草丛生,
荷塘干涸,池底满是枯叶。这种鬼地方怎么住人?芸桃不满地撇了撇嘴。
我虽然也觉得此处荒废得很,但是要比在孟府里住着强得多。等收拾好东西,
我坐在窗边的躺椅上,听着雨声淅淅沥沥叩打着枯叶。又想起我那房中暗格里的药丸,
心中一动。便叫来芸桃,拿出那小瓷瓶,问她,可认得这是什么?芸桃支支吾吾说,
这是姨娘以前备下的避子药。你拿去药铺验一验。芸桃满脸疑惑,
但终究还是应下了。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我的倦意又漫上来。我倒在躺椅上,
缓缓阖上眼。恍惚间,居然听见婴孩啼哭的声音,从记忆深处飘来。8哇——
婴孩啼哭乍然响起的瞬间,我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一盆接着一盆血水送出去。
接生婆喜悦的笑声传来,恭喜老太太,孟大人,张姨娘生了个小少爷。
屋外霎时都是各种恭贺声。屋内却是一片沉寂。稳婆拿着厚布蘸取温水擦拭我身下的秽物,
撤去那浸透血水的褥垫后,换上新的棉毡。我在这番操作下意识混沌,不知睡了多久,
迷糊之中听到屋外有人说话。她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室,品行不端,
男人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往后孩子记在你名下,由你教养。当温柔的应和声传来时,
我蜷缩在被子里发抖。明明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可我就是很冷很冷。吱呀——
木门被缓缓推开,我死死闭紧双眼,屏息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立在床前,
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那视线叫人忍受不得。
我实在装不下去,睁眼就撞进那双讳莫如深的黑眸里。我生平第一次不想顾及礼数,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把脸扭向墙的那一边,任由滚烫的泪流进软枕里。原以为我对他无意,
应当不会心痛。可当那些刻薄言语刺来时,还是控制不住落泪。他一走,
我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放出声来。仿佛哭出声,就会有人像奶嬷嬷把我抱在怀里哄一样。
芸桃悄悄进来给我掖好被角,她眼圈很红,想来也是在外面哭过。她小心翼翼问我,
姨娘想吃什么?奴婢现在就去做。我摇了摇头,只缓缓道,府外西巷尽头,
有个药铺的老郎中擅长做避子药,你去买一瓶来。芸桃惊得睁大双眼,
姨娘这是要做什么?芸桃,我要自由,可这个孩子,只会成为拴住我的铁链。
芸桃看了我半响,点了点头,还是去办了。拿到避子药已是一个月后。自从上月生产,
我便再也没见过那孩子。只听芸桃说起过,孟家在祠堂给那孩子办了洗三朝仪式,
取名为孟津朗,记在夫人名下。芸桃还说,那孩子很爱笑,很受大家喜欢。
芸桃描绘的场景越热闹鲜活,我心底的空洞就愈发清晰。却只能将这份酸楚吞在胸腔里,
化作眼眶里打转却落不下来的泪。往后几年,我总听着打更声,数着时间一点点过去。
春宴时瞥见孩子攥着夫人的裙裾,新裁的锦缎袄子衬得他气色极好。冬至祭祖时,
孩子跪在蒲团上给祖宗上香,我只能躲在回廊下,隔着层层纱幔,看他把茶盏举得端端正正。
直到有日撞见孩子怒喝底下的仆人,那神态像极了他父亲,我内心骤然缩紧,
转身时碰倒了一旁的笤帚。他皱着眉头看过来,对我问了一句,你是谁?
来孟家的这些年,这个孩子从未注意过我。他只知道,府里有个张姨娘,沉闷得很,
整日躲在小院里。我跟他说,我是张姨娘。孟津朗眉头紧锁,有些震惊地看着我。
府里不准下人们传孟津朗生母一事,但流言这种东西哪是能止得住的?
但孟津朗很快淡定下来,朝我行了个简单的拱手礼。态度疏离,表面却又找不到出错处。
真是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我也冷静下来,不再对他多说任何一句话,看着他离我渐行渐远。
9在孟府这些年,我向来恪守本分。起初我还会试着和孟今阅好好过日子,
可被他冷漠的言行伤透心后,我便再也做不到讨好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什么,
孟今阅近来有些反常。尤其今夜,他喝了点酒,出奇地耐心问我,你生气了?
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我别过头,没有,我没有生气……想说的话还未说完,
便被他急切地堵住了嘴。大概是我抗拒的次数太多,孟今阅圈住我,不让我动弹,玉娘,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生个像你的孩子,这次这个孩子由我们带着长大,好吗?我垂下眼眸,
说话听不出情绪,你若想要孩子,再纳妾便是。我的话令他一顿,
正当我以为他又要嘲讽我不知好歹的时候,他却打下床帘,什么话也不说了。今夜行事激烈,
等完事后,已经很晚了。我悄悄从他身边爬了出去,从荷包里拿出事先备好的药丸。
不知为何,我总想起孟津朗从书院里下学回来,瞧见我便绕道走的模样。每每想起,
心中便噎着一口气。本就是一场意外导致的错误。我不想再生出一个像他那样的错误了。
我把药硬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唇舌之间泛开来,我呆坐了许久,
才想起要擦拭一下我这汗津津的身子。铜盆里的水泛起涟漪,映出我憔悴的脸。
我不由感叹时光蹉跎,怎么我来孟府,已经八年了呢……我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月信迟了许久,我才惊觉不对,叫芸桃找了郎中。姨娘这脉象不稳,
我开了几副保胎药,每日吃。也别动火,多顾着自己高兴,身子才能养好。郎中叮嘱道。
芸桃送走郎中后,她才小心翼翼劝我,虽说那避子药吃了不易有孕,
可大夫也说了凡事都有万一。既然老天爷又给了姨娘一个孩子,姨娘何不好好珍惜呢?
我望着药丸,没应声。在窗边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变成浓墨般时,
我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我看见孟大人立在门槛处,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掉。
这也是我来孟府八年,头一回见他这般愉悦。玉娘。他伸手要揽我肩头,难得的柔和。
我偏头躲过,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换作从前,我肯定不敢这么做。但眼下我实在是气急了。
他太卑鄙了,凭什么他说要孩子我就必须得生孩子?又凭什么摆出一副恩赐者的姿态,
笃定我会甘心替他生儿育女?孟今阅神色瞬间冷下来,你这是何意?
见我偏着头不言不语,他捏着我的下巴逼我看他,张玉姝,
你从始至终都在盘算着如何逃避为我生儿育女,是吗?你以为你逃得掉?
从你父亲算计我的那夜起,你我就注定纠缠一生。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一根刺,
又一次听着这般冷漠的言语,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发抖。孟今阅的指腹擦过我滚烫的泪痕,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难得透出温柔:莫哭了,安心养胎。这个孩子,我准许他留在你身边,
让他陪着你,好吗?我不再回应。好不容易等到个他不回家的日子,我才能松口气。
旁人说孟大人今夜要去礼部侍郎府邸赴宴,很晚才回。我早早便熄了房里的烛火。
芸桃也以为我睡下了。却不知我还醒着,在黑暗里摸索着从游医那里开来的堕胎药,
就着凉水吞了下去。若是这药不见效,总还有别的法子。那游医估计怕出人命,
药的剂量不敢放太多。我等了一会儿,只感觉腹中灼烧感渐渐强烈,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坠痛。
可也就仅此而已。我跪坐在床边,手臂深深伸进褥子里,才触到那截冰凉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