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破晓之窗我搬进这间公寓,就是冲着那扇朝东的窗。它嵌在客厅斑驳的墙壁上,
像一只疲惫却固执的眼睛,固执地望向城市尽头。
这栋老楼蜷缩在更密集、更高耸的水泥森林深处,但这扇窗,
是这片钢铁丛林为我撕开的一道缝隙,一道通向破晓的缝隙。晨光,
将会从这里渗入我生活的褶皱,我对此深信不疑。搬家带来的纸箱还堆在墙角,
散发着陈旧纸板和尘土混合的气息。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沙发,
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还有我视若珍宝的相机和三脚架。
它们被小心安置在窗前那片狭小的空地上,
镜头贪婪地捕捉着窗外被几栋灰暗公寓切割过的天空轮廓。此刻,暮色正浓,
天空是深沉的靛蓝,远处几栋高楼的玻璃幕墙零星亮起灯光,像散落在深海中的发光水母。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纸箱粗糙的边缘,目光穿过窗玻璃,
投向对面那栋几乎一模一样的旧楼。它的窗户黑洞洞的,像无数只空洞无神的眼睛。
就是那里,明天清晨,太阳会从它参差的剪影后挣脱出来,将第一缕光泼洒在我的镜头里。
这个念头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暂时压倒了深埋心底、永远无法平息的某种喧嚣。我伸手,
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相机外壳,金属的触感带着一丝慰藉。我需要那个景象,
需要它灼烧我的视网膜,需要它填满镜头后面那个同样空洞的方框。它必须完美,无可挑剔。
为此,我像个偏执的工匠,反复调试着三脚架的高度和角度,拧紧每一个旋钮。
镜头前方那片被钢筋水泥框出的天空,被我分割、测量,精确到毫米。
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从窗户缝隙挤进来,拂过脸颊,带着微凉的湿意。我闭上眼,
想象着那轮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球如何一点点撕裂黑暗的天幕,
如何将冰冷僵硬的楼宇轮廓镀上流动的金红。那光芒,
应该能暂时刺破我内心长久笼罩的阴霾吧?至少,我希望如此。墙上那只廉价的塑料挂钟,
秒针每一次跳跃都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在这过分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十一点整,
时间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被切割的、深沉的夜空,
然后果断地关掉了房间里唯一亮着的顶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窗外远处高楼零星的灯火,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颤抖的光斑。我摸索着走到沙发旁,
和衣躺下。粗糙的沙发面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痒。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黑暗中,
感官反而异常敏锐。隔壁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响,楼下街道偶尔有车辆驶过,
轮胎摩擦湿漉漉的地面发出粘稠的嘶鸣,更远处,似乎还有模糊不清的争执声,
被夜晚的风揉碎了又送进来。这些声音,像细小的虫子,试图钻进我的意识深处。
我翻了个身,将毯子拉过头顶,试图隔绝它们,
也隔绝自己脑海中那些不受控制的、如同浮冰般漂流的碎片。睡眠像一层薄冰,
脆弱而不真实。意识在浅滩上漂浮,时而触碰到混乱梦境粗糙的礁石,
时而又被现实里细微的声响惊醒。挂钟的“咔哒”声固执地穿透毯子,
每一次跳动都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窗外城市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蜷缩在沙发深处,毯子下的身体僵硬而冰冷。
时间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粘稠,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潜意识里对那个时刻的极度渴望,也许是身体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驱使,
我在一片混沌中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依旧浓稠。我摸索着找到手机,
屏幕刺眼的白光瞬间亮起,灼痛了干涩的双眼——凌晨四点。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肋骨,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反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四肢百骸。我掀开毯子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
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凌晨的空气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无声地包裹上来。没有开灯,
我凭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和对房间的熟悉,像梦游者般走向窗边的相机。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三脚架和相机外壳,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开机,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模糊不清的脸。我俯下身,脸颊几乎贴上冰冷的取景器玻璃,
再次确认那片被窗框切割的天空。对面公寓楼沉默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中,
显得更加庞大而压抑,如同蹲伏的巨兽。几扇零星亮着灯的窗户,像困兽不安的眼睛。
我小心地调整着焦距,直到取景框里呈现出最清晰的构图——近处是我这栋楼的窗框,
远处是那几栋阻挡视线的公寓楼顶,以及它们之间那道狭窄而珍贵的、即将诞生光明的罅隙。
我深吸一口气,凌晨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肺腑。指尖悬在录像按钮上方,
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了下去。红色的指示灯,
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弱而固执地亮了起来,像一滴凝固的血。完成这一切,仿佛耗尽了力气。
我退后两步,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旧沙发里。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身体陷进那粗糙的织物中,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墨蓝。
城市的喧嚣在此时降到了最低点,世界沉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在耳膜上沉重地鼓动。时间如同凝固的沥青,流淌得极其缓慢。2 晨光惊魂我僵坐着,
像一尊被遗忘在黑暗里的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已有一个世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天际线那浓稠的墨蓝,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融化了一丝。
一丝微弱的红。如同在深海的墨汁里滴入了一滴鲜血,
那抹红色开始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晕染开来。它最初只是天边一道极细的、颤抖的亮线,
带着羞涩和试探。但很快,它变得大胆而炽热,像少女脸上不受控制的红晕,
张扬地铺展开来。那红越来越浓,越来越亮,如同熔化的铁水,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生命力,
凶猛地吞噬着残余的黑暗。它攀上对面公寓楼冰冷僵硬的轮廓,
将那些灰色的水泥墙壁、冰冷的玻璃窗,一点点浸染、点燃。
整栋大楼仿佛被投入了巨大的熔炉,表面流淌着燃烧的金红。那光芒刺穿了我这扇小小的窗,
泼洒在房间的地板、墙壁上,也毫无遮拦地泼洒在我脸上、身上。光带着灼热的温度,
驱散了凌晨的寒气,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片更深的阴影。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身体在沙发上微微前倾,像被那初生的光明所吸引的飞蛾。五点四十分。
这个数字像冰冷的铅块,毫无预兆地沉入我的脑海。就在这一刻,
对面那栋被朝阳烧红的公寓楼,某一层,某一扇黑洞洞的窗口,毫无征兆地,
猛地探出了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它突兀地出现在那片燃烧的背景里,像一幅壮丽油画上落下的一滴污浊墨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那袋子被一只完全隐没在窗口内部黑暗中的手猛地向外一掷。
它翻滚着,笨拙地、沉重地,挣脱了窗口的束缚,开始向下坠落。没有声音。
它翻滚的姿态带着一种怪异的、近乎悠闲的从容,在晨光勾勒出的金红背景里,
划出一道黑色的、触目惊心的下坠弧线。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身体在沙发里绷紧,
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如铁。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那个翻滚下落的黑点,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那个翻滚的黑点无限放大。它坠落了多久?一秒?两秒?时间失去了意义。
就在它翻滚到某一个角度时,袋口松垮的结,似乎被下坠的风猛地掀开了一角。有什么东西,
从那个张开的黑色豁口里,倏地钻了出来!像几条细长的、扭动的黑色水蛭,
又像是某种生物被强行扯断后散开的、纠缠的毛发。它们在袋口短暂的敞开瞬间,
暴露在清晨流动的空气和金红的晨光里,随即又被翻滚的袋子重新裹挟进去,
消失在黑暗的内部。那惊鸿一瞥的景象,
带着一股令人头皮炸裂的、难以言喻的污秽感和……死亡气息。袋子继续翻滚着,加速,
最终消失在楼下那片被公寓楼巨大阴影覆盖的、什么也看不清的区域。砰!
一声沉闷的、血肉撞击硬物的声响,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紧闭的窗户,极其微弱地传了上来。
像一颗熟透的果实从高处跌落摔烂,又像一袋沉重的垃圾砸在水泥地上。声音消散了。
世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远处城市苏醒的低沉嗡鸣,
还有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发出的轰鸣。录像的指示灯,
依旧闪烁着那点微弱的红光。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
膝盖撞在冰冷的茶几边缘,尖锐的疼痛却完全被忽略。我几乎是扑到相机前,
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笨拙不堪,摸索了好几下才找到停止录像的按钮。用力按下!
红光熄灭了。一股混杂着强烈厌恶和莫名恐慌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之前对日出的所有期待。
那袋垃圾!那该死的、毫无公德的垃圾!它像一只肮脏的手,
粗暴地撕碎了清晨刚刚铺展开的这幅壮丽画卷,将污秽涂抹在纯净的光明之上。
太阳此刻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光芒万丈,像一个巨大的、燃烧的血盆大口,
贪婪地吞噬着残存的夜色。公寓楼投下的影子被压缩得极细极长,
像一柄柄直插地面的黑色巨剑,浓墨重彩,
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却又孕育着某种暴烈希望的矛盾感。“妈的!” 我低声咒骂,
声音干涩沙哑,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胸腔里翻腾着强烈的恶心感。
那袋垃圾坠落前翻滚的姿态,
袋口倏然闪现的、扭动的黑色丝状物……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
我烦躁地关掉相机,拔下存储卡,指尖冰凉。
再看窗外那片被彻底照亮、却已然被玷污的天空,只觉得刺眼无比。“晦气!
” 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吸进去的污浊感都吐出来。“明早再录吧。
” 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又像是徒劳地安慰。转身离开窗边,脚步有些虚浮。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本该温暖,此刻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
3 血色黎明昨夜精心构筑的期待和仪式感,被那袋从天而降的污秽彻底击碎,
只留下狼藉的残骸和一股萦绕不散的、令人作呕的寒意。第二天,
我被一种沉闷的窒息感惊醒。窗外不再是预想中清澈的晨光,而是一片令人压抑的铅灰色。
厚重的、饱含水汽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块巨大的、湿透了的肮脏抹布,
沉甸甸地覆盖了一切。雨丝无声无息地从灰暗的天幕中飘落,细密而冰冷,
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漉漉之中。空气仿佛被这巨大的抹布挤压过,
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污水,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费力,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沉重地坠入肺腑。
心中的焦虑,如同被这阴冷潮湿催发的霉菌,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蔓延。
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滑腻的蛇,缠绕上心脏。我走到窗前,
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视线。抬手抹开一片清晰,楼下的景象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在阴雨连绵的灰暗背景下,
闪烁出刺眼又诡异的光。红蓝的光束切割着湿漉漉的空气,无声地宣告着不寻常。
它们就停在我这栋楼和对面那栋公寓楼之间狭窄的空地上。对面那栋灰暗的公寓楼,
被一圈圈刺眼的黄色警戒线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像一道丑陋的伤口包扎带。警戒线外,
稀稀拉拉地聚集着一些撑着伞、裹着雨衣的居民。他们像被雨水打湿的麻雀,扎着堆,
交头接耳,声音被雨声过滤得模糊不清,但那种猎奇的、带着恐惧和兴奋的窃窃私语,
隔着几层楼的高度,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粘稠的寒意。“……听说了吗?就那个周老板!
周国富!死了!死得透透的!”一个裹着廉价透明雨衣的中年女人声音尖锐,穿透雨幕,
“真是老天开眼啊!报应!听说他欠了人家农民工好几年的工钱,好几百万!
拍拍屁股就想跑路!”“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穿着旧棉袄的老头接口,
声音带着市井的煞有介事,“五年!整整五年啊!老张头,记得不?
就是以前在工地打更那个,他儿子当年就死在周国富那个黑心工地上!塌方!死了好几个!
赔的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嘘!”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女人紧张地左右看看,
压低了声音,“别说了别说了!晦气!死在咱这楼里头,这以后……唉!真是倒了血霉了!
也不知道咋死的,警察都来了好几拨了……”“还能咋死?”雨衣女人撇撇嘴,
语气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缺德事做多了呗!
不是跳楼就是被人……”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我站在窗前,冰冷的玻璃贴着掌心。
那些碎片般的议论,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入耳膜。周国富?这个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投入记忆浑浊的深潭,却只激起几圈模糊的涟漪,随即又沉入黑暗,抓不住任何清晰的影像。
但“欠薪”、“跑路”、“死了好几个打工的”……这些词句却带着冰冷的钩子,
拉扯着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楼下警灯旋转的红蓝光芒,透过布满雨痕的玻璃,
诡异地映照在墙壁上,一闪,一闪。湿冷的空气仿佛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从窗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我猛地关上窗,
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和那些令人不安的议论,但那沉重的窒息感,却像这阴云一样,
牢牢地笼罩在心头,越来越沉。房间里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
下坠的黑色塑料袋……对面公寓楼……抛尸……周国富……肢解……这些破碎的词语和画面,
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剧烈地炸开、翻腾!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我猛地转身,
撞开了堆在墙角的几个空纸箱,几乎是扑到桌子前,手忙脚乱地翻找。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是那个装着存储卡的读卡器!找到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像一头发疯的困兽撞击着牢笼。我颤抖着将读卡器插入电脑,
冰凉的USB接口触感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屏幕上跳出文件夹图标,
鼠标指针悬在那个唯一的视频文件上,剧烈地抖动着。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我用力双击!熟悉的画面展开。依旧是那片黎明前的墨蓝,
天际泛起红晕,金红的光芒泼洒在对面公寓楼上……时间轴被我的手指死死按住,
疯狂地向前拖拽,快进!快进!模糊的色块和光影在屏幕上飞速流动,像一场失控的噩梦。
终于!五点四十分!那个熟悉的窗口!那个翻滚而出的黑色塑料袋!我猛地按下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塑料袋被抛出窗口的瞬间,袋子鼓胀,形状怪异。放大!鼠标滚轮疯狂地转动,
画面被粗暴地拉近,像素颗粒变得粗糙模糊,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再放大!
聚焦在那个翻滚的袋子上。袋口……袋口是松开的!我的呼吸几乎停止,眼睛瞪得生疼,
死死盯着屏幕。手指颤抖着,将播放速度调到最慢,一帧一帧地推进。袋子在慢动作中翻滚,
姿态笨拙而诡异。就是这一刻!袋口在翻滚中,被风或者某种内部的力量,
猛地掀开了一个更大的豁口!一团模糊的、纠缠的黑色丝状物钻了出来,
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慢放让这一切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漫长。紧接着,
就在那团湿黑丝状物的下方,袋子豁开的边缘……露出来了!不是垃圾!是半张脸!
一张在慢放帧里凝固的、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皮肤像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死鱼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