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梧桐树叶开始染上浅浅的金边,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在操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徐墨谦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
他依旧保持着那份港式精英教育熏陶出的涵养:衣着整洁得体,谈吐斯文有礼,上课专注,作业一丝不苟。
对待老师和同学,他谦逊温和,脸上常带着礼貌性的微笑,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总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高三重新选班委那天,班主任黄老师鼓励大家毛遂自荐。
几个活跃的同学纷纷举手。
许小桃坐在座位上,头埋得低低的,手指紧张地绞着笔袋的拉链,仿佛生怕老师点到她的名字…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和她一样的还有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叫作苏晓萌的女生。
“学习委员,需要认真负责,能帮助同学,大家有没有推荐或者自荐的?”
黄老师目光扫视着全班。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老师,我推荐许小桃同学。”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徐墨谦身上。
他神色平静,目光坦然地看向老师。
许小桃猛地抬起头,圆眼睛瞪得像铜铃,脸颊“腾”地爆红,浓重的河南话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俺?!
俺不中!
俺学习可孬!
咋能当学委咧!”
哄笑声在教室里响起。
黄老师也笑了,看着窘迫得快钻到桌子底下的小桃,又看看一脸认真的墨谦,温和地问:“墨谦同学,为什么推荐小桃呢?”
徐墨谦站起身,身姿挺拔,声音清晰平稳:“小桃同学虽然现在成绩不算拔尖,但她非常认真努力。
我观察到,每次遇到不懂的问题,她都会反复思考,首到弄明白为止。
而且她很热心,乐于帮助同学。”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桃,那层薄雾似乎淡了些许,“我认为,学习委员最重要的品质是责任心和愿意帮助他人的热忱,而不仅仅是分数。
小桃同学具备这些品质。”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教室里安静下来,连刚才发笑的同学也若有所思。
小桃呆呆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小兔子。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新来的、看起来像天上月亮一样的男生眼里,自己竟然还有优点?
还是这么重要的优点?
黄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墨谦同学说得很有道理。
小桃,你愿意试试吗?
老师相信你可以做好。”
在众人或鼓励或好奇的目光中,小桃脑子一片空白,晕晕乎乎地点了头。
下课后,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徐墨谦座位旁,脸还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从小说到大河南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墨…墨谦,恁…恁为啥…为啥推荐俺?
俺…俺怕弄不好…”徐墨谦正在整理笔记,闻言抬起头。
他看见她眼底的忐忑和一丝被认可的欣喜亮光,嘴角弯起一个很浅但真实的弧度:“因为你值得。”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小桃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不会的,可以问我。”
他甩了甩右手,补充道,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桃愣愣地点头,心里像被塞进了一颗刚烤好的红薯,又暖又甜。
她发现,墨谦对别人说话时,那笑容是温和但疏离的,像隔着玻璃看花。
可刚才对她说话时,那笑容…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她的错觉吗?
墨谦的“甩手”习惯也开始被一些细心的同学注意到。
无论是长时间写字后,还是体育课后,他总会下意识地、幅度不大地活动一下右手腕,偶尔会微微蹙眉。
有人好奇地问起,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练琴落下的毛病,不碍事。”
没人知道,这看似优雅的习惯背后,是无数个枯燥练习的日夜,是关节深处隐隐的酸胀感。
值日轮到墨谦和小桃一组。
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小桃抢着去擦黑板,踮着脚尖,丸子头一甩一甩,努力够着最上方的粉笔字。
墨谦则负责扫地。
他扫得很仔细,动作不疾不徐,连角落里的碎纸屑也不放过。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金边。
“墨谦,恁扫哩可真干净!”
小桃擦完黑板,回头看见光洁的地面,忍不住赞叹,“比俺强多咧!
俺娘总说俺扫地跟画花儿样。”
墨谦停下动作,看着她被粉笔灰蹭花了一点的小脸,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笑容不同于平时的礼貌,带着点真实的笑意,像冰雪初融。
“还是你擦黑板比较辛苦。”
他说着,很自然地走到教室后面,拿起干净的扫帚簸箕,将小桃扫帚下没清理干净的一小撮灰尘扫了进去。
小桃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脸又有点热。
她发现墨谦的“温柔”无处不在,但又有微妙的差别。
他对别人是“谢谢”、“没关系”、“请”,是礼貌的距离。
对她…好像更自然一些?
比如现在,他帮她善后,动作那么自然,没有客套,仿佛理所当然。
这份“理所当然”,让她心里莫名地安定和欢喜……第二天早自习,徐墨谦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精致纸袋装着的点心,放在了许小桃的课桌上。
“呀!
这金灿灿哩是啥咧?”
小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好奇,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纸袋,又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的奶香和甜香钻入鼻腔,“香哩很!
跟俺哩馍馍可不一样!”
她说话总带着天然的惊叹和雀跃。
“我自己做的菠萝包,香港的一种点心。”
徐墨谦轻笑解释着,看着小桃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的表情,眼底那层薄雾似乎又淡了些。
小桃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脆脆的面包酥皮、松软的面包、奶香的黄油在嘴里化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丰富而奇妙的味道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
她的眼睛“唰”地亮了,像装满了星星,满足地眯起来,两只脚丫在桌子底下不自觉地晃悠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甜哩很!
甜哩很!
俺没吃过恁好吃哩东西!
比俺娘蒸哩枣馍还甜!
咦?
为啥里头没有菠萝嘞?”
她像只偷吃到美味的小松鼠,腮帮子鼓鼓的,嘴角沾着一点酥皮碎屑却还不忘发问。
看着她纯粹而满足的笑容,徐墨谦心里某个角落也柔软起来。
“你喜欢就好。”
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菠萝包就是没有菠萝的。”
他笑着说。
“明儿个!
明儿个俺给恁带俺家楼下哩胡辣汤!”
小桃咽下嘴里的美味,立刻兴奋地承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墨谦,“可带劲儿!
保证恁没喝过!”
于是,一种奇妙的“交换”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徐墨谦的桌洞里,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些带着烟火气的“惊喜”:一碗热乎乎的胡辣汤(但经常没盖好盖子,墨谦总是无奈又好笑地擦干净撒出来的汤汁);一小包炒得香喷喷的花生(有时还带着点没洗净的泥,他会笑着悄悄擦掉);甚至有一次,是一朵路边采的、有点蔫巴但带着露水的月季花,用草茎仔细捆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俺看它可好看…想着恁可能喜欢…恁…恁喜欢不?”
送花那天,小桃红着脸,手指绞着衣角,小声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的期待。
徐墨谦拿起那朵带着露水和泥土芬芳的花,小心地放进笔袋的夹层里,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点头:“嗯,喜欢。”
那一刻,他看到她眼中绽放的光芒,比那朵花更动人。
他意识到,这种“交换”带来的满足感,远超过任何昂贵的礼物。
很快,第一次期中考试临近,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数学,成了横亘在许小桃面前的一座大山。
看着练习册上越来越多的红叉,她急得嘴角都起了泡,午休时也趴在桌上对着题目抓耳挠腮,浓重的河南话碎碎念:“这啥玩意儿啊…咋算都不对…愁死俺咧…”徐墨谦回头看着那个愁眉苦脸的小脑袋自言自语,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
“哪里不会?”
小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把练习册推过去,指着那道画满圈圈的几何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恁瞅瞅这题!
俺画哩图都乱成一锅粥了,它咋就是跟俺不对付咧?”
徐墨谦拿过练习册和草稿纸,扫了一眼题目。
他拿起笔,先是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清晰标准的辅助图,然后开始讲解,条理清晰,步骤分明,用她能听懂的最简单方式,一步步拆解难点。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里,连接这条辅助线…看到这个相似三角形了吗?
对…所以这个角等于这个角…然后利用等腰三角形的性质…”他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标注,笔迹清隽有力。
小桃听得异常认真,脑袋凑得很近,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萦绕在徐墨谦鼻尖。
她时而“哦!”
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墨谦,满眼都是崇拜和依赖;时而又眉头紧锁,咬着笔头,用河南话嘟囔:“等会儿等会儿…俺想想…恁是说这儿…这儿是不是得…” 她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墨谦的思路,虽然笨拙,却无比认真。
每当她卡壳,徐墨谦会耐心地换一种方式解释,或者引导她一步步推导,绝不首接给答案。
讲解完一道题,他会让她自己再讲一遍思路。
小桃虽然讲得磕磕绊绊,河南话夹杂着数学术语,显得有点滑稽,但她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儿,让墨谦也不由得暗自点头。
“恁咋恁厉害咧!”
小桃终于搞懂了一道困扰她半天的难题,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用河南话由衷地赞叹,“俺咋就想不到哩?
恁讲哩可清楚!”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纯粹的崇拜和喜悦,徐墨谦心里也涌起一丝成就感。
这种帮助他人、尤其是帮助眼前这个笨拙又努力的女孩解开困惑的感觉,比解出一道奥数题更让他觉得充实。
他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淡淡一笑:“是你自己肯想。”
讲完题,小桃像想起什么,从桌肚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东西,不由分说塞给徐墨谦:“给!
俺家炉子里刚烤哩红薯!
可甜!
恁费脑子,多吃点!”
红薯滚烫,甜香西溢,手帕上还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
徐墨谦看着手中热乎乎的红薯,再看着小桃期待的眼神,心头微暖。
他掰开一半,递回去:“你也吃。”
小桃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嘴角沾了点焦黑的皮,像只贪吃的小花猫。
她满足地眯起眼:“真甜!
跟恁给俺哩那个…菠萝包一样甜!”
她顿了顿,脸蛋又悄悄爬上红晕,声音小了下去,带着点羞怯和只有自己能懂的甜蜜,“…恁比红薯还甜。”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徐墨谦正低头剥红薯皮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向小桃,她正低头专注地啃着红薯,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耳根却红得通透。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暖暖地洒在教室靠窗的那棵老桃树上。
桃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虽然花期己过,但枝干遒劲,默默伫立着。
徐墨谦的目光掠过那株桃树,又落回身边这个带着泥土芬芳般温暖气息的女孩身上。
许小桃,这个满口河南话、有点笨拙、有点傻气,却像颗小太阳一样散发着质朴光芒的女孩,正用一种最首接、最纯粹的方式,一点点融化着他初来乍到时的那层疏离的薄冰。
她的每一次笨拙的靠近,每一次真诚的分享,每一次依赖的眼神,都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一颗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就像雨季的江南……而这,是他在对其他任何人时,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那棵窗外的桃树,似乎也悄然成为了一位无声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