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裂帛:血色婚床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铺满晨曦的寂静街道,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仿佛在丈量着与过往的距离。沈清棠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望这座钢筋水泥构筑的庞大牢笼。它曾盛放过她最天真烂漫的幻梦,也最终见证了那些幻梦如何被最亲近的人亲手碾碎。身后,是硝烟散尽却依旧触目惊心的废墟,一个名为“家”的废墟。清晨微凉的风拂过脸颊,带着一种奇异的洁净感,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毫无留恋地汇入清冷的街景。前方,是未曾命名的晨光,也是她为自己撕开的第一道裂口。
那场喧嚣鼎沸、缀满玫瑰与祝福的婚礼,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肥皂泡,最终被婚房内传出的、令人作呕的喘息声无情戳破。
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泄露出门缝后不堪入目的景象。昂贵的手工刺绣床单凌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情欲与背叛的浓烈气息。她的姐姐,沈如云,那个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姐姐,此刻正媚眼如丝,春潮满面地缠绕在一个男人身上。而那男人,正是几个小时前,在神父与满座宾客面前,虔诚许诺要爱她一生一世的未婚夫——陈让。
沈清棠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击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床上那两具刺眼的白。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沈如云颈侧那个暧昧的红痕,像一枚宣告胜利的印章。
陈让在惊惶中猛地抬头,撞上她死水般沉寂的目光。他像被烫到一样弹开,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子遮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狼狈的惨白。他跌撞着冲过来,试图抓住她冰冷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清棠!清棠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冷静一下好不好?求你了,听我解释......”
他的哀求声嘶力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沈清棠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旋即沉没。她漠然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目光越过他因慌乱而扭曲的脸,精准地落在沈如云脸上——在那张还残留着情欲红晕的脸上,沈清棠捕捉到了一抹来不及完全收敛的、得意而刺眼的微笑。那笑容,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为什么?”沈清棠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痛。
陈让眼底的愧疚浓重得几乎要滴落下来,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清棠…你冷静点。是如云…如云她…时间不多了。肺癌晚期,医生说了,也许就剩半年…甚至更短......”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个足以撼动世界的、沉重的理由。
“肺癌晚期?”沈清棠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空洞而悲凉,大颗大颗的泪珠却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印记,“所以,我精心布置的新婚床榻,就成了你为她进行临终关怀的祭台?用这种方式?陈让,你可真是…慈悲为怀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空气。
“她是你姐姐!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陈让的慌乱被她的质问点燃,瞬间转化为一种被冒犯的、理直气壮的愤怒斥责,“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无理取闹!她都要死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家人?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沈清棠的神经。她猛地后退一步,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扶住身旁冰冷的红木衣柜,指尖传来的寒意勉强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这荒谬绝伦的“家”,在这一刻,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反倒成了最碍眼的闯入者,成了最该被驱逐的“第三者”!
就在这时,床上的沈如云适时地发出一声虚弱的嘤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脸上瞬间挂满了楚楚可怜的泪水,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哽咽:“妈…别怪妹妹…都是我不好…是我…是我太贪心了…我不该…不该奢望最后一点温暖…让我走…让我现在就死好了…”她的目光凄楚地扫过陈让,又哀哀地望向沈清棠,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话音未落,她竟猛地伸手抓向床头柜上那把闪着寒光的银色水果刀!
“如云!”陈让的惊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他几乎是扑过去的,眼疾手快地夺下了那把刀,动作粗暴地将它扔得远远的。随即,他猛地转向沈清棠,赤红的双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所有的愧疚和不安都被这怒火焚烧殆尽:“滚出去!看看你干的好事!非要逼死她才甘心吗?!”他不再看沈清棠,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垃圾,转身小心翼翼地搂住瑟瑟发抖、抽泣不止的沈如云,用沈清棠从未听过的极致温柔声音安抚着:“没事了,如云,没事了…有我在,谁也伤害不了你…”他细心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指腹轻柔地拂过她的眼角,那姿态亲昵缠绵,浑然天成,像一对在暴风雨中相互依偎、生死与共的恋人。
沈清棠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脏的位置仿佛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巨大空洞。极致的痛苦过后,竟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一步步走近那张承载着她所有幸福幻想的婚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异常坚定。她没有看陈让,也没有看哭得“肝肠寸断”的姐姐,目光只落在那枚被她遗忘在凌乱被褥边缘、象征着永恒承诺的钻戒上。钻石的光芒依旧璀璨,此刻却只折射出无尽的讽刺。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无名指上那枚同样闪耀的订婚戒指。戒指圈还带着她手指的温度,却已冰冷刺骨。她将它轻轻拾起,然后,像丢弃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轻巧地抛了出去。戒指划过一道微弱的银光,“叮”一声脆响,落在了陈让和沈如云相拥的腿边,滚进了褶皱的床单里。
“恭喜,”沈清棠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你想要的。”她的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沈如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清棠!你能不能懂点事!这种时候了还要闹什么脾气!”陈让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语气里充满了被“无理取闹”的烦躁和不耐。
沈清棠忽然弯起嘴角,绽开一个极其清浅、却毫无温度的微笑。她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目光扫过这对在婚床上相拥的“苦命鸳鸯”,轻声道:“祝你们,百年好合,锁死…一辈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她不再犹豫,决绝地转身。手搭上门把的瞬间,身后传来沈如云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以及陈让瞬间焦灼到变调的安抚:“如云!别怕!我在!深呼吸…药呢?药放哪了?”那声音里的心疼和紧张,是沈清棠过去五年里梦寐以求却从未真正得到过的浓度。
厚重的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场荒诞剧的所有声音。就在门锁“咔哒”一声扣紧的刹那,沈清棠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钢筋,猛地坍塌下来。她踉跄着冲出公寓楼,夏夜黏腻温热的空气包裹着她,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她像一只被猎人射穿了心脏、濒死的幼兽,在街角最昏暗的阴影里,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自己。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最终化为再也无法抑制的嚎啕。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烫得脸颊生疼。那些曾经在星空下、在海浪边、在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许下的海誓山盟,那些关于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甜蜜承诺,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笑,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原来,年少时深信不疑的爱情童话,不过是无知者吹出的彩色泡沫,脆弱得经不起一丝现实的触碰。原来,她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他的心,从不在她这里真正停留。夏天的风,从未如此刻这般,凉得钻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