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半截老砖临安东城根，枯井巷口，有井无栏，只剩半截老砖，色黯如酱。每岁六月十五夜，砖面自湿，潮印一路，腥气随风钻鼻。卖茶婆子张阿姆敲醒木道：“列位客官，听老身说一段前朝旧事。这砖是北宋旧物，当年潜火司一把火，烧了一座楼，埋了三条命：一条花魁命，一条书生命，一条阉人命。血渗砖缝，匠人南渡，又砌在此间。潮起即债动，潮落即债还。今夜月圆，砖面又湿，债头要翻身了。”醒木一拍，茶烟四散。看官莫惊，莫笑，莫回头——故事就从这半截老砖缝里，慢慢渗出来。第一回

潜火司夜锁凝香楼诗曰：银灯照楼乌鹊飞，檀槽声断客魂稀。权阉未到笙歌歇，先遣潜火锁朱扉。——且说北宋东京，汴河向东，水灯万点。河沿有一座凝香楼，三层朱槛，夜夜琵琶。楼中行首，姓沈，小字玉笙，年方一十八岁，生得眉蹙春山，眼横秋水，十指拨得琵琶，响遏行云。老鸨立下硬规矩：卖嘴不卖身，梳笼须五百两雪花官银。因此上，王孙公子挨肩擦背，不得其门。是夜元宵才过，小雨廉纤。楼头灯火尚明，忽听得楼下火把通红，铁靴踏水声杂沓。为首一员官儿，纱帽圆领，面上带一块铜钱大的青记，正是提举潜火司梁守道。此人原系内侍出身，因善理火政，朝廷赐他巡检京城火禁；背后却设私衙，凡勾栏瓦舍，月送规例钱。坊里暗暗叫他“梁青记”。梁守道酷信阴阳，听得人说“玉笙命硬，连克富商”，便动念头：自己刑余之人，正想借她的“煞气”旺一旺。当下借“元宵火禁”为名，领五十名军汉，明火执仗，将凝香楼团团围住。老鸨慌迎，赔笑：“老爷夜巡辛苦，请后厅吃茶。”守道摆手：“免茶，只闻你家玉笙善唱新词，特来一听。”玉笙推病不出。守道冷笑，喝声“查火”，军汉登楼。檀板停敲，绣帘乱卷。玉笙躲在屏风后，心跳如鼓。后巷有个卖字画的穷秀才，姓柳，名寒舟，年二十四岁，素与玉笙暗中往来。今夜恰好携一幅《并蒂图》欲赠，闻得楼内喧哗，急从后门闪入。两人撞个满怀，玉笙低声道：“祸到！”寒舟拉她欲走，却见楼下灯笼排作“火”字，巷口早布岗哨，刀光映雨，雪亮如银。寒舟附耳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玉笙摇头：“满城爪牙，何处去？”寒舟解下腰间佩刀——那是他卖画余钱所换，长不过尺半，却锋利如雪——塞与玉笙：“死中求生。”玉笙接了，藏在袖内，整衣下楼。梁守道见她姗姗而来，笑里藏刀：“久闻娘子妙音，肯赐一曲否？”玉笙敛衽：“贱妾染恙，怕污尊耳。”守道眉一挑：“有病更要人医。”吩咐左右：“备暖轿，接娘子过衙调养。”众军汉发一声喊，便来搀扶。玉笙退后一步，袖中短刀已出鞘，冷光一闪，直刺守道咽喉。——要知这一刀刺得中刺不中，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

花魁剪发血留字诗曰：刀光未落火光先，一点猩红溅玉钿。剪落青丝藏血字，井栏潮印待流年。却说玉笙袖刃才起，寒光尚未沾喉，旁边军汉眼快，一把攥住她手腕，顺势一拧，“当啷”一声，短刀落地。梁守道面不改色，抬手便是一掌，打得玉笙口角流血，喝道：“小***敢行刺！”众军汉蜂拥而上，将她两臂反剪。老鸨吓得跪地磕头，口里只叫“大人饶命”。寒舟在屏风后看得真切，热血涌头，正欲冲出，转念一想：此时硬拼，徒送性命。他急急抽身，潜回后院，翻墙而去，一路踏着汴河薄冰，直奔城南破庙——那里有几个穷兄弟，平日靠他字画周济，今夜正好做个帮手。且说凝香楼内，梁守道冷笑三声，吩咐：“把这***锁进内衙，明日再审。”又命人将楼中细软尽数查封，连琵琶檀板都贴上封条。玉笙被五花大绑，拖往后巷小轿。她自知无生路，趁众人混乱之际，咬断一缕青丝，蘸了嘴角鲜血，在丝上疾书八字：“今生债

来生偿”写罢，将青丝塞入砖缝——正是那半截老砖，日后南渡临安的“债根”。军汉们哪管这些，推她上轿，轿帘一落，楼头灯火俱灭。当夜三更，梁守道宿在潜火司后堂，梦里忽见井口潮涨，一女子披发滴血，指他骂道：“债未清，你亦不得善终！”惊醒时，冷汗透衣。他唤小厮掌灯，喝了一盏冷酒，吩咐：“明日把***送教坊司，先受杖一百，再挂牌接客，看她还敢倔强！”小厮领命，自去歇息。四更鼓过，汴河北岸破庙，寒舟与三个穷兄弟已聚。一人是屠户张千斤，膂力过人；一人是更夫李铁脚，走得快；一人是船工王水溜，惯会潜水。寒舟把前后情由说了一遍，张千斤拍案：“救人！”李铁脚道：“衙门深似海，须得暗计。”王水溜低声：“我认得潜火司后院水道，只消两条小舟，一把火，趁乱救人。”四人计议已定，便分头行事。天交五鼓，潜火司后门水道，果有一条暗沟通汴河。王水溜引路，寒舟与张千斤伏在沟沿，李铁脚放风。此时狱中女牢，玉笙被锁在木栅，发披两肩，血干在颊。她听得窗外水声，知是天意，遂把剩余青丝再剪一缕，缠在指上，咬破指尖，又添四字：“井底债

莫相忘”写罢，悄悄塞入砖缝——正是牢房墙下一方旧砖。她低声祷道：“若得逃生，此债必讨；若逃不过，后世再来。”祷声未了，忽听远处锣响，火光冲天——原来寒舟等人已放起火头。狱卒惊惶奔走，牢门大开。玉笙趁乱逃出，奔至后院井边，正遇寒舟。二人四目相对，泪如雨下。寒舟道：“快走！”张千斤背起玉笙，四人沿水沟潜出。刚出汴河，天色微曙，却听得身后马蹄骤起，梁守道率兵追来。前面大河拦路，后面追兵将至，玉笙忽将寒舟一推，自己纵身跳入汴河，只留一声：“来生见！”寒舟伸手去抓，只扯得半幅血衣。张千斤等急撑小舟，顺流而去。梁守道追到河边，见水面只余一圈红晕，咬牙切齿：“死了也罢，省我刀斩！”遂命人将岸旁血迹铲尽，不许传扬。他哪知那半截老砖、一缕青丝，已被匠人拾去，日后随船南渡，引出新债。正是：血债未干砖尚赤，井潮先渡汴河声。要知青丝与砖如何流落临安，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

血砖南渡匠人肩诗曰：汴水东流血未干，老砖一块压舟寒。匠人拾得藏春线，牵出人间三世冤。且说当夜汴河火起，潜火司兵卒只顾擒人，哪顾得井边碎砖？匠人赵小乙，年二十有五，专替官府拆卸旧料，眼尖手快，见一块暗红砖，面上隐有血纹，便趁乱拾了，塞入麻袋。天明解船，连砖带料，一齐装往江南。砖重不过七斤，却压得他肩头发酸，心里暗暗叫苦。船行半月，抵临安。赵小乙把旧砖卖与营造司，自己留得一块，打算日后垫灶角。谁想砖一落地，当日夜里，赵家灶火忽自灭，冷烟一缕，似女子哭声。赵小乙唬得一夜不眠，次日将砖掷入井巷，任它自生自灭——正是后话。又过三年，临安府钱塘门外，顾家绣坊开张。坊主顾三郎，原汴梁染匠，南渡后重理旧业。一日购旧砖砌井，偏偏挑中赵小乙丢下的那块。砖一入井，井水忽赤三日，顾家人口不安。三郎疑砖作怪，用火烤、用醋浇，砖色愈深，血纹愈显。街坊私传：“顾家的井，吃人。”三郎无奈，只用青石板盖了井口，自此无人敢近。却道那缕青丝与半幅血衣，被寒舟带在身边，一路逃至临安。寒舟改名沈问舟，仍以卖字画糊口，夜夜梦中，只见玉笙披发滴血，指他胸前，口呼“井底债”。问舟惊醒，泪湿枕角，遂将青丝缠笔，血衣裁作袖幅，日日带在身旁，只等机缘。又一年，顾三郎病亡，绣坊只剩寡母弱女。女儿乳名三娘，年方十九，生得十指玲珑，却连克两夫，坊里背地叫她“催命罗刹”。三娘不服，独守绣架，绣到更深，灯影里常闻井中低泣。一夕，她挑灯照井，青石缝里竟露出一缕乌黑，似人发。三娘心头乱跳，想起母亲临终遗言：“井里压着旧债，莫去碰它。”她偏要碰，撬开青石，果见一块暗红砖，砖面血纹，似字非字；再摸，又触到一缕干枯青丝，与自己发梢一般粗细。三娘手一抖，青丝断，血纹砖竟渗出一点猩红，如活。正是：砖缝血语声声紧，绣线牵魂寸寸生。欲知旧债何人讨，且听下回绣坊间。第四回

克夫寡妇绣坊间诗曰：绣线抽丝一寸灰，井砖旧血透帘来。谁怜寡妇门前事，却把冤名夜夜裁。却说顾三娘撬开青石，摸出那块血纹砖，又拈起那缕断青丝，指尖一抖，只觉冰凉入骨；再细看砖面，隐约有八字：“今生债

来生偿”，血字半干半湿，竟像新写。三娘心里发怵，正要掩井，忽听背后一声咳嗽，回头却见一个破衣道人，拄着竹杖，眼斜嘴歪，立在月下。道人嘿嘿笑道：“娘子好大胆，敢动债根！”三娘惊问：“你是谁？”道人指砖：“我？我是讨债的。”三娘冷下脸：“***，休要胡言！”道人把竹杖往井栏一敲，井水“咕噜”翻花，一股腥气直扑帘内。道人低声道：“井要开口，你须绣口。”说罢，飘然而去。当夜，三娘抱砖回房，灯下再观，血字渐隐，只剩一道暗红，像旧疤。她心里七上八下，索性把砖垫在绣架脚下，权当镇纸。自此之后，绣坊怪事连连：白日飞针走线，夜里线头自断；绣鸳鸯，鸳鸯眼流血；绣牡丹，牡丹成黑。街坊更传：“顾寡妇不但克夫，还招邪。”生意一落千丈，徒弟星散。三娘性子硬，偏不信邪。六月十五夜，她独坐灯前，把那缕断青丝系在绣线轴上，欲绣一幅“血债图”。针甫落下，窗外雨骤，井里似有人低哭。三娘咬唇，一口气绣到天明，图成——却是一口井，井里一女子披发仰面，井沿一块血砖。她正端详，忽听“嗒”一声，绣架脚下那块真砖竟裂成两半，缝里渗出黑水，腥不可闻。三娘惊惧，抱图欲逃，门外却闯进一人，浑身湿透，正是卖字画的沈问舟。原来问舟连日噩梦，梦见玉笙披发指井，醒来便循梦寻到绣坊。一见三娘，四目相对，各吃一惊——三娘眉目竟与梦中所见一般，问舟亦觉面熟。两人未语，先听井里“咕咚”一声，似重物落水。问舟抢步入内，见裂砖黑水，忙以袖掩鼻，道：“娘子，此物留不得！”三娘颤声：“留不得又丢不得，如何是好？”问舟沉吟片刻，取出随身包袱，展开一幅旧画，正是当年半幅《并蒂图》——然画中并蒂已化作两口血井。三娘看罢，泪如雨下，却又不解其意。问舟低声道：“我梦中所示，此砖、此图、此井，皆是一段旧债。娘子若信我，明日随我去松江府衙，查旧案卷，或许寻个了断。”三娘点头，又摇头：“官衙正是债主，去不得。”问舟道：“那就私了。”三娘抬眼：“如何私了？”问舟指裂砖：“先封井，后寻人。”三娘道：“封井容易，寻谁？”问舟不语，只将那幅旧画凑近灯火，画角竟显出极细一行血字——“今生债

沈柳偿”三娘看罢，手一松，绣图落地。正是：井砖已裂债难藏，绣线抽丝引旧伤。欲把冤名亲手洗，且看明日走松江。第五回

雨夜卖伞逢痴客诗曰：雨丝如线夜如盆，破伞撑开旧血痕。一面相逢缘一面，半生冤债半生魂。且说顾三娘与沈问舟，守着裂砖、血图，一夜无眠。五更鼓过，雨势愈急，檐水成帘。三娘把裂砖包好，外裹油布，又将血图贴身揣了，低声道：“要走便趁雨大，街坊眼稀。”问舟点头，将一把旧青伞撑开，伞骨虽已歪斜，却能遮得半身风雨。两人刚出巷口，便撞见巡夜更夫，铁牌“克夫”二字晃得人心慌。幸而雨急灯暗，更夫只当寻常男女，喝声“早市未开，速回！”便过去了。三娘暗舒一口气，脚下却不敢停。问舟引路，穿小弄，过板桥，直奔城南码头。码头上停着一只乌篷小船，篷底一盏豆油灯，昏黄如豆。船头立着一个瘦小老者，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正是惯走夜航的船家王老五。问舟与他相熟，早约下今日送客。王老五也不多话，只道一句：“潮快满了，上船便走。”船刚离岸，忽听岸上一声喊：“顾寡妇跑了！”火把如龙，照见七八个短衣汉子，各执棍棒，却是街坊里正领着无赖来截。三娘脸色惨白。问舟抢过竹篙，用力一点，船如离弦，顺流直下。雨点砸篷，噼啪作响；火把渐远，只剩一点红星在水面跳动。船行数里，雨稍歇，江面黑得像一池墨。王老五低声道：“二位，此去松江，水路八十里，顺风顺水一夜可到。只是今夜十五，江里闹鬼。”问舟苦笑：“鬼不比我等冤债更凶？”王老五嘿了一声，从舱底摸出一包香灰，撒向江心：“冤有头，债有主，行船莫作浪。”三娘坐在舱口，怀里的裂砖透出一股阴冷，竟把掌心都冰麻了。她悄悄揭开油布一角，只见砖缝里又渗出一点红珠，像活物一般滚动。她心头乱跳，忙以指按住，血珠却顺着指缝滑下，滴在舱板，“嗒”一声轻响。王老五回头，看见那一点红，脸色顿变：“娘子带的什么？”问舟忙遮掩：“只是朱砂。”王老五不语，却将船篷又压低了半寸。江风转急，篷布猎猎。三娘耳边忽闻低语，细若游丝：“井底债，莫相忘。”她猛地抬头，舱内只有灯影摇晃。再看沈问舟，他也是面色惨白，似亦听得。两人对视，不敢出声。船又行二十里，前方现出一座小洲，洲上芦苇瑟瑟。王老五把橹一扳，欲绕洲而行，忽听洲头有人咳嗽，一盏白纸灯笼摇晃而出。灯光照处，一个破衣道人，拄着竹杖，正是昨夜绣坊外所见那人。道人向船头一拱手：“债主已动，两位且留步。”王老五吓得手一抖，橹叶落水。道人却笑：“船家莫慌，贫道只讨一句话——”问舟按住心头惊跳，拱手道：“道长何话？”道人指三娘怀中：“那砖，须还旧主。”三娘抱砖更紧：“旧主是谁？”道人抬眼望江，缓缓吐出三字：“梁

守

道。”话音未落，江面忽起漩涡，船身打横。王老五急撑橹，竟似撑在铁板上，寸步难移。道人将竹杖往水里一点，“咚”一声闷响，漩涡顿歇，船又前行。道人却不见了，只剩白纸灯笼在洲头自燃，火光青绿，照得江水一片惨碧。三娘与问舟惊魂未定，船已顺水驶入松江界。天将破晓，东方微白，江面浮起一层薄雾，雾里似有无数细小血丝，随波翻滚。王老五抹一把冷汗，低声道：“二位，债已醒，好自为之。”说罢，把橹一抛，竟自跳入江中，眨眼不见。船靠浅滩，只剩二人一砖一图，孤零零对着初升冷月。三娘抱砖上岸，脚下一软，跪在湿沙上，喃喃一句：“梁守道……他不是早烧成灰了么？”问舟抬头，松江府城楼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张灰白的脸。他吐出一口白气：“灰里也能爬出鬼。”正是：江雾如魂夜未阑，一声旧姓透心寒。欲知灰鬼如何现，且向松江府里看。第六回

乌篷船底潮声咽诗曰：江潮带雨夜沉沉，一叶舟藏未了魂。灰里旧疤今夜醒，又要人间认血痕。却说沈问舟与顾三娘弃舟登岸，天色方曙，松江府城砖在雾里露出一截冷青。二人投西水关脚店，店小窗破，惟有半截老砖当桌脚，砖面暗赤，像旧疮未敛。三娘把怀里裂砖与桌脚并排放，两块血砖一呼一应，竟渗出潮印，沿桌腿蜿蜒，滴滴答答，似有人在暗中数更。夜来打二更，问舟换短衣，腰插小斧，翻窗而出。脚店后墙即织造署后院，墙头枯槐斜挂，叶声如雨。他攀枝越脊，落脚无声。正房灯火未灭，纸窗上映出梁德昭侧影，额角铜钱大紫疤在烛焰里跳动。案上摊着旧卷，正是当年潜火司焚楼案底，火痕犹新。问舟指尖方触纸，背后忽有冷风，一柄绣春刀无声架颈。执刀人低喝：“夜探官衙，好大胆！”问舟扣住刀背，两影在窗上交缠，灯芯猛地一爆，血腥味随江风灌灯芯炸开，屋里一瞬亮如白昼。执刀人腕上加劲，刀锋寒光贴肉，冷得人毛孔倒竖。问舟却借火光瞥见对方袖口——青底暗纹，正是织造署校尉号衣，心里已有了计较。他左手反扣刀背，右肘疾撞对胸，短斧同时出腰，斧背敲在执刀人腕骨，“当啷”一声绣春刀落地。那人痛得弯腰，问舟顺势提膝，顶在他小腹，闷哼未出，人已被拖进侧廊。廊下黑影里，问舟掐住他喉口，低声道：“爷只寻梁贼旧账，不害无辜。”校尉冷汗直下，颤声回：“梁……梁爷今夜宿在署后小楼，案卷都在他枕畔。”问舟点头，一记手刀砍昏校尉，剥下号衣，随手塞在廊柱后，自己披衣提刀，沿着暗廊向小楼摸去。小楼临水，窗里灯火摇曳，映出一排乌木书匣。梁德昭披狐裘，背窗而坐，案前摊着一封火漆未拆的密信，旁边正是那幅旧卷——卷角焦黄，火痕里夹着半截青丝。梁德昭指尖轻抚焦卷，像在抚一条旧伤疤，忽地冷笑：“二十年，血也该凉透了，怎还潮得慌？”窗外，问舟伏身檐角，听得真切，心里翻江倒海。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火折，正欲破窗而入，忽闻脚下木板“吱呀”一声——另一名校尉提灯巡夜，灯光直照檐角。问舟急滚下檐，借势翻进廊底，灯影掠过，人已无影。校尉上楼，梁德昭抬眼，阴声问：“外头可有异动？”校尉回：“风大，瓦响。”梁德昭哼一声，低头拆信，信笺上只一行血字——“今生债

来生偿

井底见”字迹与当年砖上***一般无二。梁德昭指间一颤，信纸被烛火舔住，“噗”地卷起青焰。他猛地起身，狐裘滑落，灯火照出他额角青疤，竟渗出细细血珠，像被针尖挑破。窗外江风忽作，吹得灯影乱摇，梁德昭的影子在壁上扭曲，竟似另一张女人的脸，披发怒目。问舟在檐下看得分明，心头一凛，手中火折不觉熄灭。就在此时，远处更鼓三声，巡夜铜锣骤响，织造署前后灯火齐明。问舟知事不可急，翻身沿原路退回，几个起落，已落回脚店后院。窗内三娘抱砖独坐，灯芯将尽，砖缝里又渗出一线新红，像刚割开的口子。问舟进房，低声把所见说了一遍。三娘指尖在砖上血痕处轻抚，血珠竟随指而起，凝成一粒，滚入她掌心。她抬眼，声音发颤：“沈郎，血字又现，梁贼怕了。”问舟解下腰间酒壶，喝一口，喷在砖上，血珠遇酒，嘶嘶作响，化作一缕暗红烟，烟里似有一声轻叹。窗外江潮拍岸，声如闷鼓。问舟握斧，三娘捏针，两人对视，俱知明日便是债头。灯芯“啪”地炸开，火光里，半截老砖上的血纹，竟似一条细蛇，蜿蜒欲动。正是：潮声催夜短，血债逼人忙。井砖虽未语，已报五更霜。第七回

盐市刀光护小窗诗曰：盐市风腥刀影横，半窗灯火照孤枰。井砖一夜添新血，又引青衫踏浪行。却说五更鼓罢，脚店外已有人声。沈问舟与顾三娘和衣未睡，灯芯结了两朵花，砖缝里渗出的血丝已凝成乌黑一道。店门“笃笃”三下，王老五的声音压得极低：“客官，潮退了，走不走？”——原来昨夜跳江的老船家并未溺死，顺水潜回，此刻换了干衣，又来寻旧主顾。问舟开窗一线，见巷口已有皂隶巡过，心知织造署天亮必搜，便回身取斧，三娘却将那裂砖用青布包好，系在自己腰间：“要逃一起逃，要留一起留。”问舟点头，两人随王老五穿后院，翻矮墙，落在一处残盐仓后。仓外便是松江私盐市，天色微明，人影憧憧，挑担的、背筐的、扛包的，皆用黑布蒙面，只露两只眼。盐市规矩：不问姓名，只认铜钱。王老五拨开一垛盐包，露出暗门：“从这里往南三里，有我一条旧船，船底有隔舱，可***。”说话间，盐仓深处走出一条大汉，赤膊束腰，肩背一把解腕尖刀，刀柄缠着旧红线，正是盐市护船的草莽头目，人称“赵一刀”。赵一刀斜眼打量问舟、三娘，冷声道：“王老五，你领的什么人？”王老五低声回：“逃债的。”赵一刀哼笑：“债比盐重？”问舟抱拳：“只欠一命，不欠一钱。”赵一刀目光落在三娘腰间青布包，布角透出一丝暗红，他眉头一跳，似想起什么，却不再问，只抬手：“上船再说。”四人穿过盐包夹道，忽闻背后脚步杂沓，织造署校尉已追至仓口，火把照得盐粒泛白。赵一刀反手抽刀，刀光如匹练，低声喝道：“快走！”自己横身挡在巷道。校尉不识盐市深浅，只喊“拿人”，赵一刀不答，刀背磕飞两杆长矛，盐包轰然倒塌，白尘飞扬，遮了追兵眼目。问舟趁乱护三娘奔至河边，王老五已解缆，小舟如叶，顺流直下。船行里许，岸上火把渐远，赵一刀却从水里翻身上船，赤膊滴水，笑道：“织造署的狗，只配吃盐灰。”他甩甩刀上水珠，目光再次落在青布包，“这砖从哪来？”三娘迟疑，问舟直言：“汴京旧井。”赵一刀沉默片刻，忽道：“三年前，我兄弟在汴京潜火司案里被杖杀，血溅井栏。那井，我也认得。”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钱面被火烤得半黑，正是当年井砖碎屑压成的“血钱”。他将铜钱扣在砖裂处，竟严丝合缝，仿佛旧疤重逢。船篷狭窄，四人一时无声，只听得橹叶击水，潮声呜咽。赵一刀抬眼：“债既同根，便同船。松江地面我熟，要活命，听我。”问舟与三娘对视，轻轻点头。赵一刀又道：“今夜盐市有批私货要出海口，织造署耳目众多，你们随我走水路，先藏半月，再寻梁贼算账。”船头风急，潮声如鼓，三人一砖，随波没入雾中。正是：盐刀劈开火与潮，井砖滴血认同袍。未收旧债先埋影，且把松江作暗壕。第八回

织造太监又催牌诗曰：紫牌一骑入城来，井债牵人又上台。盐刀未冷盐旗卷，先要香闺献血骸。一

牌到辰牌方起，松江府正街陡起马蹄声急。两匹快马，鬃尾汗湿，直抵织造行署。马上校尉翻身而下，手捧紫漆令牌，高声道：“督造太监梁爷钧旨——限三日内，贡绣一百幅，井砖一块，一并呈交，违误者军法论！”紫牌一挂，府县震动。衙役肩挑锣，沿街喝号：“凡绣坊、机户，即刻停工，改绣贡品！”百姓闻之，哄然。盖因那块“井砖”本属秘案，民间只传“血砖克主”，今竟公然索讨，人人自危。二

密谋脚店暗室里，赵一刀把紫牌消息低声传给沈问舟与顾三娘。“梁贼要的不是绣，是要命。”赵一刀冷笑，“井砖既指名，三日之内，必搜遍松江。”问舟道：“藏不住，便反取。”三娘抚着腰间青布包，指尖仍觉砖寒：“如何反取？”赵一刀以刀背击桌：“盐市兄弟听我令，今夜先劫织造署，后出海口。梁贼若来，刀口伺候。”三

搜楼午后，织造署校尉分队，挎刀提索，先冲顾家绣坊。门板踢翻，绣架倒，丝线缠靴。领头的校尉一脚踹开井砖暗格，却只摸得空囊，血砖早随人遁。校尉怒极，将三娘旧居一把火起，烈焰冲天，照得半城如昼。火舌卷过绣架，焦布味里夹着淡淡血腥，正如当年汴京凝香楼。四

逼供火场余烬未冷，梁德昭亲至。他披狐裘，踏焦木，弯腰拾起半截烧焦的绣布，布角尚留“顾”字。“顾三娘。”他轻声念，额角青疤在火光里跳动，仿佛旧伤又裂。校尉押来绣坊老仆，铁链锁喉。梁德昭以靴尖挑起老仆下巴：“说，井砖、寡妇、书生，如今在哪？”老仆齿颤，只吐一句：“井……井底债，该还了。”梁德昭大笑，笑声尖利，似铁器刮骨：“本监替皇爷讨债，债未清，人莫想逃！”当即传令：封江、闭市，三日之内，凡带青布包、形迹可疑者，格杀勿论。五

暗潮夜未三更，盐市码头桅杆林立，黑帆悄悄升起。赵一刀、沈问舟、顾三娘并王老五，各披油衣，混在搬盐苦力中。船舱底，青布包被盐袋层层压住，血砖寒意却透袋而出，凝成一粒粒盐霜。赵一刀低声：“明日潮满，船出闸口，梁贼若追，刀口对刀口。”问舟握斧，三娘捻针，江风猎猎，盐旗鼓如鬼面。正是：紫牌催命火先焚，血债牵人暗渡津。刀未出鞘潮先满，且看明日谁噬人。第九回

药鼎迷烟旧债诗曰：药鼎翻烟一缕腥，井砖夜泣旧冤名。灰中疤影今犹痛，又要炉边偿后生。一

潜火盐船趁夜潮出闸，未出十里，江面忽起逆风。桅杆吱呀，帆鼓如死。王老五把舵，低声咒浪；赵一刀立在船头，刀尖挑着盐霜，眼望上游。黑水深处，忽现一灯，灯影摇处，一只乌篷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立一人，披青布大氅，额角青疤在灯火里闪——正是梁德昭。“盐市狗，敢劫贡砖！”梁德昭喝一声，袖中飞出一支火箭，火尾划破江夜，直钉盐船桅顶。帆布立燃，火光映江红。赵一刀怒吼，挥刀斩断燃帆，盐袋纷纷落水。沈问舟护三娘躲入舱底，青布包中血砖受火一烤，“嗤”地冒出一缕黑烟，烟里似有人声低哭。二

药鼎火未灭，梁德昭已纵身过船。刀光如练，直取赵一刀。两刀相交，火星四溅。赵一刀臂力沉猛，一刀劈断梁德昭刀背，却被对方袖中暗器“嗖”地划过左臂，血线喷出。梁德昭趁势一脚，将赵一刀踢翻盐堆，回身便扑舱口。舱底，一只小泥炉正温着药——王老五旧年风湿，常备草药。此刻炉上药罐被火一震，“砰”地翻倒，乌色药汁横流，遇火即燃，浓烟滚滚。浓烟里，梁德昭忽觉额角青疤剧痛，仿佛被火钳烙烫，疼得他弯身低吼。沈问舟趁势抡斧，斧背猛击梁德昭后膝，“咔嚓”一声，梁德昭跪倒盐堆，却仍抬手，一把抓住问舟脚踝，五指如钩。三

旧债三娘抱砖，从浓烟里冲出，发上沾满药烟，眼里却燃火。她将血砖高举，对准梁德昭额角青疤狠狠砸下。砖石与疤痕相触，“噗”地迸出一道黑血，血里竟带灰屑，似陈年火烬。梁德昭惨叫一声，双手抱头，翻滚在地。青疤处，旧年火伤翻裂，露出一道深紫色的井字血纹，正是当年潜火司火烙之印。浓烟中，梁德昭眼前忽现旧景：汴京凝香楼大火，玉笙披发立于烈焰，书生投井，血砖崩裂……他嘶声大叫：“井底债！”话音未落，药鼎余火引燃盐袋，“轰”地一声，船头炸起一团赤焰，江水倒灌，盐船裂成两段。四

逃生火光里，赵一刀负伤，拽着王老五跳上破舢板；沈问舟抱着三娘，借炸浪之力，滚落江滩。血砖落水，激起一股暗红漩涡，如井口开合，转瞬即没。梁德昭半身被火舌卷住，却仍死抓船舷，嘶喊：“债未清，休走！”火借风势，把他整个人裹成火球，连人带船，沉入江心。江面火灭，黑烟腾空，像一场无声的祭。问舟、三娘浑身湿透，跪坐滩头。赵一刀左臂血流如注，却举刀大笑：“梁贼化灰，债头当散！”王老五却颤声指江：“灰能化，债未必……”话音未落，江心漂来一块焦黑小木片，上刻井字，赫然是血砖一角，随波翻滚，竟向岸边缓缓漂来。五

余灰天将五鼓，江滩冷月如刀。四人望着漂来的焦木，俱各无声。三娘伸手拾起，木片触指，仍带余温，像未冷透的尸骨。她低声道：“梁德昭死了，债还在。”问舟握斧柄，指节泛白：“那就把剩下的灰也扬了。”赵一刀撕衣裹臂，抬头望天：“松江府明日必大索，先***，再藏恨。”王老五点头，指向江滩深处芦苇：“那里有我旧盐仓，可容十日。”四人相扶，拖着湿衣血迹，没入苍苍芦荡。正是：药鼎翻烟灰未冷，江潮又卷旧魂声。灰沉水底砖犹在，且向芦花深处行。第十回

碎银赎得井砖归诗曰：碎银三两买潮声，一纸官批半死生。井砖未碎人心碎，且把残灰再铸名。一

盐仓藏影王老五的旧盐仓藏在芦荡深处，四壁漏风，盐霜如雪。四人入内，仓顶悬一盏油灯，灯花噼啪，映得赵一刀左臂刀口紫红。沈问舟以盐水洗创，撕布缠紧；顾三娘捧那块焦黑的井砖残片，指尖触之，犹有余温，血纹似在灯下微微蠕动。“梁贼虽死，织造署的紫牌仍在，三日之期未过，搜拿只会更紧。”王老五蹲在地上，用指甲刮盐霜，声音干哑，“盐仓只能藏三日，三日后，潮满开闸，须走海路。”赵一刀咬一截草根，吐字带血：“走之前，得把债收完——井砖、绣娘、书生，一个也不能少。”二

官牙次日午后，松江府衙前贴出告示：织造太监梁德昭昨夜“因公殉火”，朝廷震悼，着即缉拿纵火余党；井砖血案，限期三日完案，凡有知情呈报者，赏银五十两。告示墨汁未干，围观者已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的手指缝里，夹着贪婪与惧意。人群中，一名官牙官府掮客眼珠乱转，认出王老五昨夜破船模样，暗暗记在心里。傍晚，他溜进盐仓，开口便是：“王老大，五十两买你一句话——井砖在哪？”王老五冷笑：“牙郎，我王老五的舌头值五十两，我的命却不卖。”官牙阴阴一笑，转身即走，衣袖里铁尺一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