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辰州府外的老林总缠着化不开的雾。那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走在里面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雾墙上,闷闷地弹回来。林边红妆祠的断壁上,
半幅褪色的喜字被风撕得猎猎响,细看那残破的笔画,竟像张咧开的嘴,
在雾里无声地嗬嗬笑。都说这林子里住着沈月娘。沈月娘原是祠旁的绣娘,
一手苏绣能让蝴蝶落腕。可那年秋天,城里乡绅瞧上了她,派了花轿来抢亲。
轿帘晃过红妆祠时,里面没了动静——沈月娘攥着根绣花针,扎穿了自己的心口。
尸身被拖进老林,连层草席都没裹,就那么草草埋了。埋尸的汉子回头吐唾沫时,
看见坟头的新土在黑夜里突突地跳,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吓得连工具都扔了,
连滚带爬地逃了。头七夜里,老林就起了怪。有樵夫打夜路,听见唢呐声呜呜咽咽的,
说悲不像悲,说喜不像喜,缠得人骨头缝里发寒。那声音黏糊糊的,像蛇信子舔过皮肤。
拨开雾气一瞧,魂都飞了——一队纸糊的轿夫歪歪扭扭地抬着顶破红轿,
纸人脸上的胭脂被雾气泡得发涨,淌下一道道粉红的水痕;吹唢呐的“人”飘在半空,
纸做的嘴一张一合,唢呐杆里钻出几条细小红虫;最前头引路的,是个穿红嫁衣的影子,
脸白得像泡了水的宣纸,眼窝是两个黑窟窿,却偏有两道猩红的光从窟窿里渗出来,
眉眼轮廓竟分明是沈月娘。从此每年忌日,老林必来“娶亲”。红轿拦着路,
唢呐声缠上哪个年轻男子,哪个就再没出来过。有回一个猎户躲在树后偷看,
见那红嫁衣影子掀开轿帘,露出里面黑漆漆的轿底,竟爬满了白森森的手骨,
抓住一个浪荡子的脚腕就往里拖,那汉子的惨叫声被唢呐声绞得粉碎,
最后只剩半截带血的裤管留在轿外。可没人知道,每年清明,老林深处总会蹲个素衣女子。
她不烧纸钱,只往土里埋些绣绷上拆下来的残线,对着空荡荡的林子轻声说:“哥哥,
当初乡绅看上的是我,你何苦替我穿上那身嫁衣?”说完,她会用树枝在泥地上慢慢划,
一笔一划,刻出三个字:沈夕颜。风卷过林叶,沙沙作响,像有无数只手在鼓掌。末了,
总会有阵极轻的风,绕着她的发梢打了个转,温柔得像小时候哥哥替她摘头上的落叶。
有次她指尖被树枝划破,血珠刚渗出来,就有片带着晨露的橘叶飘过来,轻轻按在伤口上,
那凉意竟比药膏还管用。那女子便红了眼眶,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她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世人都以为“沈月娘”恨所有男子,可只有她清楚,那些被红轿缠上的,
都是些和当年乡绅一样,仗着几分权势就轻贱女子的浪荡子。哥哥从不伤无辜,
他只是在守着这片林,守着那个被强权碾碎的公道。有回一个书生迷路闯进来,
对着红轿作揖问路,那轿竟往后退了退,让出条路来,连唢呐声都低了三分。
纸轿里的红嫁衣影子,一年比一年淡了。可那唢呐声,总在忌日夜里准时响起,
像在提醒着什么。有年雾特别浓,沈祭颜听见红轿停在竹屋外,
轿里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
她知道是哥哥在不安——那年辰州府新来的县太爷儿子强抢民女,哥哥是在替那姑娘不平。
果然,三日后就传来那恶少在老林里失踪的消息,找到时只剩件被撕烂的绸缎褂子,
上面沾着几根乌黑的长发。女子烧完最后一把线,起身要走时,又回头望了眼老林深处。
雾里仿佛又飘来那阵轻柔的风,撩起她鬓角的碎发。“哥哥,我走了。”她轻声说,
“明年再来看你。”风应了一声,卷起地上的残叶,慢慢飘向林子里那座无名土坟。
坟头不知何时,总摆着些新鲜的绣线,红的、绿的,都是当年“沈月娘”最爱的颜色。
有回她忘了带绣线,坟前竟凭空多出个小小的绣绷,上面绷着块未完成的苏绣,针脚细密,
正是她前几日念叨着想绣的并蒂莲。红妆祠的断壁还立在那里,半幅喜字被雨水浸得发暗。
老林的雾,年复一年地裹着那顶红轿,裹着那阵悲喜难辨的唢呐,
也裹着一个哥哥替妹妹赴死的冤魂,和一份从未说出口的温柔守护。
辰州府的人渐渐忘了“沈月娘”这个名字,只知道老林深处住着个叫沈祭颜的女子。
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祭”是祭念,“颜”是夕颜——她把哥哥的名字拆了,
缝进自己的骨血里。有人说这名字晦气,她却不在意,每次对着老林轻声念起,
风里总会飘来片绣线,缠在她指尖,像哥哥在说“好”。日子一年年滑过,
辰州府换了三任知府,当年见过“沈月娘”的樵夫早已白发苍苍,可沈祭颜站在老林边缘时,
鬓角依旧是当年的青黑,眼角连道细纹都没有。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不老,是在三十岁那年。
清明去埋绣线,撞见个当年邻居家的小丫头,如今已是满脸皱纹的老妪,
见了她惊得手里的竹篮都掉了:“你……你是沈家的小女儿?怎的……怎的还这般模样?
”沈祭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凉的,像老林晨雾里的青石。她没解释,
只捡起草篮里滚落的野果递回去。转身时,一阵轻风吹过,撩起她的袖口,
露出腕上串着的红绳——那是用哥哥嫁衣上的丝线编的,多年来总带着点体温,
像有谁在悄悄握着。有回她染了风寒,夜里浑身发烫,感觉那红绳突然变得滚烫,
像条小蛇钻进皮肤,第二天烧就退了,枕边多了片带着药香的橘叶。她忽然懂了。是哥哥,
是沈夕颜的气息,在她身体里生了根,替她挡住了岁月的刀。那之后,
她在老林最深处伐了青竹,搭了座矮屋。竹片缝隙糊着桐油纸,漏进的光总带着点雾的青,
落在窗台上晒着的草药上——有治风寒的紫苏,有止血的三七,还有几株开着细碎白花的,
是当年哥哥替她摘过的“忘忧草”,他说这草虽名忘忧,却最能记挂人心。她种草药时,
风总格外应景。要除杂草了,风就卷着落叶盖住草根;要晒药了,雾就准时散开,
漏下足够的日头。有次她踩着竹梯修屋顶,脚下一滑,眼看要摔下去,
后腰忽然被股轻柔的力托了托,稳稳落回地面。她回头时,只有竹影摇晃,
发间却多了片橘色的叶——是哥哥生前最爱的那种,他说像妹妹笑时的腮红。
还有回夜里起了山猫,围着竹屋呜呜叫,她刚抓起柴刀,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极尖厉的呼啸,
那山猫惨叫着逃了,第二天发现林子里多了一摊猫血,旁边扔着半块红嫁衣碎片。
竹屋旁的空地上,她拓了块青石板,上面用朱砂画着哥哥的名字。每日清晨,
她会摘片最新鲜的草药压在上面,傍晚收起来,塞进枕下。夜里常能听见唢呐声,
不再是悲戚的,倒像带着点暖意,绕着竹屋转一圈,才飘向林深处哥哥的坟头。
有次她做噩梦,梦见乡绅的爪牙闯进林子,惊醒时满头冷汗,窗外的唢呐声突然变得急促,
像在安慰她,随后竹门被轻轻推了推,一股熟悉的绣线香飘进来,她便知道哥哥在门口守着。
偶尔有迷路的山民闯到这里,会看见个穿素衣的女子在晒药,眉眼依旧是二十许人的模样,
惊得以为见了仙。沈祭颜从不拦,只递杯草药水,嘱咐他们天亮再走。有人颤巍巍问她是谁,
她只指了指竹屋上挂着的药篓——篓沿系着串红绳,坠着枚磨得光滑的竹牌,
刻着“祭颜”二字。有个山民贪心,想偷她晒的草药,刚伸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抬头看见竹屋梁上垂着个红影,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再不敢提老林的事。山民们回去后,
总会添些传说,说老林里的“红轿仙”有了伴,是个会治病的神女。渐渐的,
再没人敢在老林里造次,那些浪荡子听见“沈祭颜”的名字,腿肚子都打颤。
光绪末年的一个深秋,辰州府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沈祭颜在竹屋前扫雪,
忽见青石板上的朱砂字被雪盖了,正要用扫帚拂开,
却见雪地里凭空多了串脚印——不大不小,像个年轻男子的,从石板一直延伸到她脚边,
最后化作片温热的风,轻轻拂过她的发顶。那脚印边缘泛着黑气,雪落在上面都化不开,
却在她脚边时变得温暖,融化的雪水竟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她蹲下身,
指尖按在那串脚印的痕迹上,雪化了,露出底下的泥土,
混着点极淡的绣线香——是当年哥哥替她绣荷包时用的线。“哥哥,”她轻声笑了,
眼角终于有了点细纹,却在风里慢慢淡去,“今年的忘忧草长得好,明年给你种满坟头。
”风卷着雪沫子,在她肩头打了个转,像在应她。竹屋的屋檐下,新挂了串晒干的草药,
阳光透过雪雾照过来,泛着暖黄的光。药草间藏着片红嫁衣的碎布,是当年哥哥穿的那身,
被她一针一线缝进了药袋里。有回她不小心割破手,血滴在碎布上,那布竟微微蠕动起来,
吸干了血珠,颜色变得更红了。沈祭颜知道,只要这老林还在,只要她守着这片竹屋,
哥哥就永远不会走。他在她的血脉里种着岁月,她在他的坟前养着念想,
日子像竹屋前的溪水,静悄悄的,却永远带着两个人的温度,漫过辰州府的春夏秋冬。
至于那顶红轿,早已很少在忌日出现。偶尔有雾浓的夜里,纸轿会停在竹屋外,
轿帘掀开条缝,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草药,都是沈祭颜近日念叨着缺的。
吹唢呐的“人”飘在半空,调子软得像棉絮,缠在竹屋的窗棂上,久久不散。
有次她念叨想要株罕见的“还魂草”,第二天轿里就躺着一株,草根还沾着湿泥,
旁边放着个小小的纸人,穿着她素日的衣裳,眉眼竟有几分像她。沈祭颜坐在灯下碾药,
听着那唢呐声,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依旧是温凉的,
却比当年多了点人间的暖意——那是哥哥用岁月,一点点替她捂热的。而她也知道,
每当有恶人靠近,那温和的哥哥便会化作厉鬼,红轿染血,唢呐泣血,用最恐怖的方式,
守护着他用性命换来的安宁。光绪末年的长沙城,水蝗带着七个精壮手下闯到老林时,
日头正毒,可林子里的雾却浓得化不开,像浸了冰的棉絮,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他娘的,
这鬼地方!”水蝗勒住马,靴底碾过地上的腐叶,发出湿哒哒的声响。他指尖转着黄铜扳指,
眼里的贪婪像饿狼盯着肥肉,“那‘神女’要是真有长生的法子,老子抢回去,
后半辈子不愁没人伺候。”手下刚要应声,忽然听见雾里飘来阵草药香,清苦里裹着点腥甜,
闻着头重脚轻。顺着香味望去,溪边蹲着个素衣女子,正低头洗草药,
发尾沾着的晨露滴在水面,惊起一圈圈青黑色的涟漪——那水竟不是清的,
倒像泡了陈年的血。“喂!你就是那沈祭颜?”水蝗翻身下马,皮靴踩在青苔上滑了一下,
险些摔倒。他啐了口唾沫,目光在沈祭颜脸上放肆地扫,“听说你不老?有啥秘诀,
乖乖交出来,爷带你回长沙享清福。”沈祭颜缓缓回头。她的脸在雾里白得像玉,
可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像藏着两潭冻了百年的冰。手里攥着的紫苏草被捏得发蔫,
草叶上的水珠坠下来,落在地上竟冒起细小的白烟。“此地不欢迎外人。”她的声音刚落,
林子里的风突然变了向,卷着雾往水蝗这边涌,带着股腐土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水蝗使了个眼色,两个手下立刻往前冲,伸手就要抓沈祭颜的胳膊。
可他们的手刚要碰到她的衣袖,就被雾里突然冒出的东西缠住了——那是些湿漉漉的黑发,
不知从哪钻出来,像蛇一样缠上他们的手腕,越收越紧。“啊——”两人疼得惨叫,
手腕上瞬间浮出青黑的指痕,像是被冰锥凿过。其中一个手下想拔刀砍断头发,
刀刚出鞘就“当啷”落地,刀柄上竟爬满了细小的白虫,正往他指缝里钻。“装神弄鬼!
”水蝗心里发毛,却硬撑着吼,“给我搜她的屋子!”话音未落,一阵唢呐声突然炸响。
那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来的,而是四面八方都裹着,像无数根冰针往人耳朵里扎。
雾里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纸糊的轿夫歪歪扭扭地挪动,纸脸被雾气泡得发胀,嘴角咧到耳根,
露出里面塞满的黑毛;吹唢呐的“人”飘在半空,纸做的舌头垂到胸口,
上面爬着几只红头苍蝇;最前头的红轿晃得厉害,轿帘被风掀起大半,
露出里面端坐的红嫁衣影子——那影子比传闻中更吓人。脸白得像泡烂的纸,
眼窝是两个黑窟窿,窟窿里渗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红嫁衣上的盘扣松了两颗,
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领口,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节。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手,
指甲又尖又黑,垂在轿边的指尖正滴着黏糊糊的红水,落在地上,竟烫得腐叶滋滋冒烟。
“是‘娶亲’的鬼队!”有个去过辰州府的手下认出这阵仗,腿一软瘫在地上,“爷!
快跑啊!这是沈月娘的冤魂来索命了!”水蝗的后颈突然冒起冷汗,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瞥见红轿里的影子动了——那影子缓缓转头,黑窟窿眼正对着他,轿帘突然“啪”地落下,
却从帘缝里钻出数不清的细小红虫,密密麻麻地往水蝗这边爬。“我哥哥不喜吵闹。
”沈祭颜站起身,将手里的紫苏草往地上一扔。草叶落地的瞬间,唢呐声突然变调,
尖锐得像女人的哭嚎,纸糊的轿夫们动作猛地加快,纸脸撞上树干,
裂开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枯骨。水蝗这才看见,沈祭颜竹屋的门楣上,除了“祭颜”二字,
旁边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夕颜”。他忽然想起猎户说的“林子里的东西在护着她”,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这哪是神女,分明是被厉鬼缠上的活祭品!“走!快走!
”他转身就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的靴底沾了层黑泥,
泥里裹着些细碎的绣线,正顺着靴筒往上爬,像有无数只手在拽他。
红轿里的影子突然抬起手,指了指水蝗。刹那间,吹唢呐的纸人调转方向,唢呐口对准水蝗,
吹出一阵腥风。风里夹着些毛发和骨渣,打在水蝗脸上,他猛地咳嗽,
竟咳出半只蠕动的白虫。“再往前一步,就别想活着出这林子了。”沈祭颜的声音平得像冰,
可她的指尖却在微微发抖——她看见哥哥的红嫁衣影子正往水蝗那边倾身,
黑窟窿眼里的红光越来越亮,显然是动了真怒。一阵狂风卷过,吹落沈祭颜肩头的枯叶。
那叶子打着旋儿飞向红轿,轿帘突然轻轻晃了晃,像是被什么东西接住了。
红嫁衣影子的动作顿了顿,黑窟窿眼转向沈祭颜,那暗红的光里,竟闪过一丝极淡的犹豫。
“哥,让他们走。”沈祭颜轻声说,抬手理了理鬓发。红嫁衣影子没动,
可缠在水蝗脚上的黑泥却松了。水蝗哪敢再耽搁,连滚带爬地翻上马,手下们也顾不上同伴,
跟着他往林外冲。跑出去老远,还听见身后的唢呐声追了一阵,像在说“滚远点”。
直到冲出老林,听见辰州府的鸡鸣,水蝗才敢回头。雾蒙蒙的林子里,
红轿的影子还在树影里晃,轿边的纸人正低头啃食刚才瘫在地上的手下,
骨头碎裂的声响顺着风飘出来,混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水蝗的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伸手一摸,竟摸到几道细长的血痕。那血痕像是被指甲划的,凉得像冰,怎么擦都擦不掉。
而老林深处,沈祭颜蹲在溪边,看着水面倒映出的红轿影子。
哥哥的影子正弯腰捡起那片枯叶,黑窟窿眼里的红光渐渐淡了,指尖的红水也停了,
只是轿边的纸人还在低头啃着什么——那是刚才想抓她的手下,如今只剩半截身子。“哥哥,
他们走了。”她轻声说,指尖拂过水面,激起一圈涟漪。红嫁衣影子往她这边倾了倾身,
轿里飘出一缕极淡的绣线香。水面突然浮起片橘叶,叶面上没有虫豸,只有层暖融融的光。
沈祭颜捡起叶子,夹进药书里——她知道,刚才哥哥有多吓人,此刻就有多温柔。
风卷着雾往林深处飘,红轿慢慢隐进雾里,只留下轿边那摊还在冒烟的黑泥,
和几声被唢呐声绞碎的、若有若无的惨叫。陈皮的马队停在老林外时,
雾正浓得像化不开的粥。他翻身下马,九爪钩在指尖转了个圈,钩子上的寒光映着雾,
竟泛出点青黑色。手下刚要搭帐篷,他忽然抬手——林子里飘来的风不对劲,
裹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野兽的血,是陈年的、带着绣线味的血。“爷,
要不……咱先回去?”有个手下看着雾里晃动的树影,腿肚子直打颤。
水蝗暴毙的消息早传开了,谁都知道这林子里的“东西”不好惹。陈皮嗤笑一声,
从怀里摸出块玉佩抛了抛。玉佩是从水蝗盘口搜的,成色极好,却在雾里泛着死气。
“水蝗是蠢货,分不清敬和怕。”他往青石上一坐,九爪钩往地上一顿,“但这林子里的,
是能让岁月绕着走的执念。硬碰硬?不值当。”头三日,他什么都没做,
只让手下在林边支了顶帐篷。白日里擦九爪钩,钩子上的血垢被擦得发亮,
映出他眼底的冷;夜里就着雾喝酒,酒液泼在地上,立刻被什么东西吸得干干净净,
连点湿痕都不留。第三日午后,雾稍散了些,能看见林深处竹屋的轮廓。
陈皮忽然摸出个布包,扔给最前头的手下:“把这东西放歪脖子树下,放了就跑,别回头。
”布包里是只刚剥了皮的野兔,血还热着,腥气冲得人睁不开眼。那手下硬着头皮往里走,
刚靠近歪脖子树,脚下突然一滑——不知何时长出的青苔滑腻腻的,像裹了层血,
正顺着脚踝往上爬。他吓得一抖,把布包往树下一扔,转身就跑。跑出没几步,
听见身后传来“嘶嘶”声,回头瞥见七八条通体漆黑的蛇,鳞片在雾里泛着幽光,
正围着野兔打转,眨眼间就把肉啃得只剩骨头,连血渍都舔得干干净净。更吓人的是,
蛇群身后的雾里,隐约站着个红影,红嫁衣的边角在风里飘,像浸了血的绸带。“爷!有蛇!
好多蛇!”手下连滚带爬地回来,脸白得像纸。陈皮捻着下巴,看着雾里那片晃动的树影,
嘴角勾得更冷。他看见蛇群退去时,有条蛇嘴里叼着块碎布,
往红轿的方向游去——那是野兔身上的布。这是林子里的“东西”在回应:不收血食,
只警告。入夜后,风突然变了。不再是裹着湿气的凉,倒带着点绸缎摩擦的轻响,
绕着帐篷转了圈,最后停在帘外。陈皮猛地睁眼,握紧枕边的九爪钩。帐篷帘被风掀起一角,
漏进片橘色的光——是片橘叶,叶尖滴着露水,像只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更诡异的是,
那叶子悬在半空,不摇不晃,叶面上竟映出个模糊的红影,红嫁衣,黑窟窿眼,
正对着他微微倾身。“怎么?派片叶子来探路?”陈皮没动,声音里带着点挑衅。
他见过的死人比这林子里的落叶还多,可这阵仗,确实新鲜。话音刚落,
那橘叶“啪”地落在地上,被风卷着往林子里飘。飘到半路,叶子突然停住,
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随后竟凭空燃起幽蓝的火,烧得干干净净,连点灰都没留。
陈皮忽然觉得有趣。水蝗是被吓破了胆,可这林子里的“东西”,却带着股硬气。
像当年替妹妹赴死的沈夕颜,骨头是直的。第四日清晨,
陈皮让手下备了些东西:一坛没开封的米酒,两匹素色的布,还有串银铃。
铃是长沙城里时兴的,铃舌上刻着极小的“忍”字,晃起来声音清越,却在雾里透着点怯。
“放老榕树下。”他擦着九爪钩,“说清楚,是来‘瞧’的,没别的意思。”东西刚放下,
风就来了。这次的风很轻,卷着米酒坛往林子里飘,坛口的泥封“啵”地开了,
飘出淡淡的酒香——是沈夕颜生前爱喝的那种。两匹素布被吹得展开,像翅膀,
最后落在竹屋的方向,布角沾着片新鲜的橘叶。最奇的是那串银铃,被风吊在榕树枝上,
铃舌轻轻晃,发出的声竟和竹屋方向飘来的唢呐声合上了拍。沈祭颜正在晒药,
看着飘进来的米酒坛,指尖顿了顿。她抬头时,见风卷着片素布落在石臼旁,
布上的橘叶还带着晨露的湿。“他倒是比水蝗懂规矩。”她轻声说,指尖抚过布面,
那里还留着点阳光的温度。风又卷着银铃的响过来,在竹屋周围转了圈,像在打招呼。
沈祭颜从药篓里拿出株晒干的忘忧草,用红绳系着,往风里一送。那草打着旋儿飞出林外,
正好落在陈皮的帐篷前,草叶上还沾着点药香。陈皮捡起忘忧草,
看着上面系的红绳——和竹屋门楣上的一模一样。他忽然笑了,收起九爪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