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沙中的低语1980年的苍岚县,仿佛被时间遗忘,又被风沙刻意掩埋。
黄褐是它的底色,从龟裂的土地到低矮的土坯房,再到行人脸上洗不净的尘土,
一切都浸泡在一种陈旧、迟滞的灰黄里。风,是这里唯一勤快的住户,永不停歇地呜咽着,
卷起沙砾,抽打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也钻进每一道缝隙,带着塞外的荒寒,渗入骨髓。
阿远踏出县公安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风立刻裹挟着沙粒扑了他满脸。他下意识地眯起眼,
那双深邃得近乎空洞的眼睛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光秃秃的山峦。
他裹紧了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棉袄,领子竖起,试图阻挡无孔不入的寒意——这寒意,
不仅来自风沙,更来自刚刚结束的工作。他是苍岚县唯一的法医。这个身份,
在这个闭塞、迷信的小城,本身就带着不祥的意味。人们敬畏他,更疏远他。他的沉默寡言,
近乎孤僻的性格,更是加深了这种隔阂。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份孤独并非全然源于职业的“晦气”,更深层的原因,是他背负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一个如同诅咒般的天赋。他能“听”见尸体的低语。不,不是真正的声音。
是触碰时涌入脑海的、破碎而强烈的画面、情绪、感知的碎片。
下最后一口气时最浓烈的情感:恐惧、愤怒、剧痛、不甘、甚至是诡异的平静……如同烙印,
瞬间灼烧他的神经。有时,还能捕捉到凶手残留的暴戾气息,一个模糊扭曲的身影,
或是一股冰冷刺骨的意志。这份能力,像一把双刃剑,割裂了他与活人的世界,
将他囚禁在生与死的夹缝中,一个充斥着无声尖叫和冰冷阴影的国度。
局里新分来的年轻民警小王,远远看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跑着过来,
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阿远哥,马队…马队让你去趟屠宰场那边,
张、张屠户出事了,说是…挺惨。”阿远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只是听到“去趟仓库”的寻常通知。“知道了。”声音低沉沙哑,像被风沙打磨过。
屠宰场在县城西头,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和动物内脏的腐臭味,即使在凛冽的寒风中,
也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警戒线外,围着一圈指指点点的居民,
脸上混杂着恐惧、猎奇和一种麻木的兴奋。老刑警队长马国栋,五十多岁,身材敦实,
脸上刻着风霜和常年熬夜的疲惫,正叉着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呵斥着试图靠近的人群。
看到阿远来了,老马像看到救星,又像看到麻烦,表情复杂地招招手:“阿远,快!妈的,
邪了门了!”现场比气味更冲击视觉。油腻肮脏的肉案上,
屠夫张老三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钉在那里。不是钉子,
是他自己那把厚重、沾满陈年血垢的杀猪刀。刀身从他大张的口腔狠狠贯入,穿透了后颈,
深深扎进坚实的木案里。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凝固着极致的惊愕和尚未散尽的暴怒。
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墙壁、地面、悬挂的铁钩,甚至旁边一扇半扇的猪肉上,
都染上了刺目的猩红。浓稠的血顺着案角滴滴答答落下,在冰冷的地面汇成一小滩暗红。
几个民警脸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老马啐了一口:“操!多大仇?这他妈是泄愤!
”阿远没有说话。他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动作缓慢而精准,
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又亵渎的仪式。他需要触碰,需要聆听这具尸体最后的“话语”。
周围的嘈杂、老马的咒骂、风穿过破窗的呜咽,瞬间都退得很远。他的世界,
只剩下眼前这具尚有余温的躯壳。指尖,冰冷地触碰到张老三粗壮、沾满血污的手腕。
轰——!一股狂暴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愤怒瞬间席卷了阿远!这愤怒如此原始、炽烈,
带着酒气和汗臭,目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口腔被冰冷的金属强行撑开、撕裂、贯穿!骨头碎裂的脆响在颅内炸开!然后,
是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那力量冰冷、高效,像一台精准的绞肉机,
瞬间碾碎了张老三所有的反抗和愤怒,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惊愕——“怎么会?!
”在这惊愕的深渊底部,阿远捕捉到了一丝残留的气息。不属于张老三,
也不属于这油腻血腥的屠宰场。那气息像淬了冰的刀刃,
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暴力的纯粹掌控感。它一闪而逝,
却像毒蛇的牙印,深深烙在阿远的感知里。冰冷,高效。阿远猛地抽回手,
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了闭眼,
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和脑海中残留的剧痛与惊愕。“怎么样?”老马凑过来,急切地问,
“看出啥了?仇杀?抢钱?”阿远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
让他稍微清醒。“一刀毙命,贯穿伤。角度刁钻,力量极大。凶手……非常专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现场狼藉的血迹,“看似狂暴,但目的明确,动作……干净利落。
” 他没提那冰冷的气息,那只会被当作无稽之谈。“专业?”老马瞪眼,“妈的,
杀猪杀出专业水准了?张老三这浑人,平时没少得罪人,赌债欠了一屁股,
指不定哪个红了眼的债主干的呢!查!把他那些狐朋狗友、债主都给我捋一遍!
”阿远沉默地开始进行更细致的尸表检验。他检查着张老三粗糙手掌上的老茧和伤痕,
指甲缝里的污垢,脖颈上除了致命伤外并无其他明显抵抗伤。
凶手的动作快到死者几乎来不及反应?或者……那压倒性的力量让抵抗变得毫无意义?风,
穿过屠宰场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的几片沾血的羽毛,打着旋儿。
阿远感到一股寒意,比西伯利亚吹来的风更刺骨,从脊椎深处升起。这不是结束。
那冰冷的气息,像一条隐入黑暗的毒蛇,它还会出现。(二) 旧影与新痕张老三的死,
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苍岚县激起短暂的涟漪,很快又被生活的麻木所吞没。
人们议论了几天“恶有恶报”、“老天收人”,便又埋头于生计的泥泞中。
只有老马带着人焦头烂额地排查张老三的社会关系,赌债、争地盘、甚至多年前的邻里纠纷,
线索纷乱如麻,却都指向不同的方向,缺乏一个清晰有力的支点。
阿远的生活依旧规律得近乎刻板。
县医院那间小小的、永远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停尸房和解剖室,是他的主要据点。
冰冷的金属台,闪烁的无影灯,各种锋利的器械,以及那些沉默的、等待诉说的躯体。
他在这里感到一种扭曲的宁静,至少这里的“声音”是直接的,
比活人的虚伪或怜悯更容易承受。这天下午,他正在整理一份尸检报告,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面容依稀能看出当年清秀,
如今却被生活刻上疲惫和一丝市侩的女人端着个搪瓷盘站在门口,盘里放着几支针剂。
“阿远,这是你要的生理盐水。”苏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眼神却有些闪烁,
不敢直视阿远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阿远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苏梅。
他的初恋。曾经温婉的眉眼,如今被一种对物质生活的焦虑和对现状的不满所笼罩。五年前,
正是她无法忍受他法医职业的“晦气”和他因特殊能力而日益阴郁的性格,
以及一眼望到头的清贫,毅然决然地离开,
嫁给了当时一个能弄到紧俏物资的供销社采购员吴大勇。“放桌上吧。
”阿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苏梅把盘子放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犹豫了一下,
还是开口:“那个……张老三的事……怪吓人的。你……你也小心点。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阿远能听出里面夹杂的一丝疏远和不易察觉的恐惧——对他,
还是对案子?“嗯。”阿远应了一声,继续低头看报告。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只有福尔马林的气味冰冷地弥漫。苏梅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转身快步离开了。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
阿远的目光落在报告纸上,墨迹却有些模糊。他仿佛又看到多年前,苏梅哭着说“阿远,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一辈子活在死人堆里,
不想跟你过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时那张绝望的脸。
吴大勇当时开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来接她,车把上挂着一网兜红苹果,
在灰扑扑的县城里显得格外刺眼。那画面,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记忆深处,不常想起,
但一碰就隐隐作痛。苏梅刚走没多久,解剖室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林静。
县医院新调来的外科医生。她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冷静、理性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份病历夹。“阿远,
三床那个疑似阑尾炎病人的病理切片报告出来了,跟你判断一致,是慢性炎症。
”林静的声音清晰悦耳,带着知识分子的笃定。
她的目光落在阿远正在写的张老三尸检报告上,带着职业性的探究,“张屠户的案子,
有进展吗?”阿远放下笔,看向林静。在她身上,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基于理性的共鸣。
她欣赏他严谨的医学知识和推断能力尽管她并不知道更深层的原因。
他们曾就一些复杂的损伤机制、毒理反应有过深入的讨论,
那是阿远少有的、感到思维被理解甚至被激发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
在她冷静的目光注视下,他几乎想向她倾诉那如影随形的冰冷感知,
那来自尸体的低语带来的重压。“表面线索很多,指向不同的人。”阿远斟酌着词句,
“但……感觉不对。”“感觉?”林静微微挑眉,
这个感性的词从一向以冷静著称的阿远嘴里说出来,让她有些意外。她走近几步,
看着报告上记录的伤口照片,“从伤口形态看,凶手确实力气很大,而且下手非常……果决。
几乎没有多余的试探伤。这不符合一般的激情杀人。”“嗯。”阿远点点头,
林静的敏锐让他感到一丝慰藉,“像是……一种执行。”他差点说出“冰冷的执行”。
林静若有所思:“目标明确,手法高效。更像是有预谋的。”她顿了顿,
看着阿远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你看起来不太好。这案子压力很大?
”阿远沉默了一下。面对林静清澈理性的目光,他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倾诉欲,
那被尸体低语填塞得快要爆炸的孤独感。“有时候……”他声音很低,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触太多死亡……会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指的是那些画面和情绪,但听在林静耳中,可能是心理压力或创伤。
林静的眼神瞬间有了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种混合着关切、职业性的理解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惊疑。
她理解法医工作的心理负荷,但阿远话语里那种近乎玄学的沉重感,让她感到不安。“阿远,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多了一丝谨慎,“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是科学工作者。死亡是终点,
也是我们研究的对象。不要让……情绪干扰了你的专业判断。如果压力太大,
可以找心理医生聊聊。”她的话很理性,很正确。但在阿远听来,却像一盆冰水浇下。
她终究无法触及他灵魂深处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冻土。她眼中的那丝惊疑,
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隔开了两人刚刚拉近的距离。
他看到了她目光深处的疏离——对“异常”的本能排斥。“谢谢,我没事。”阿远垂下眼帘,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甚至更冷了一些。那刚刚萌生的一丝希望,迅速冻结、碎裂。
林静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她点点头:“那……我先去查房了。报告放你这儿。
”她放下病历夹,转身离开,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干净利落的弧度。解剖室里只剩下阿远,
福尔马林的气味,和更深的孤寂。他拿起苏梅送来的生理盐水,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手心。
两个女人,一个代表他失落于世俗的渴望,一个代表他幻灭于理性的理解。都是过去式了。
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只剩下这冰冷的停尸台和那些沉默的诉说者。
(三) 精密的意外张老三案的喧嚣还未完全平息,
一纸协查通报从距离苍岚县三十多里地的柳林镇传来,像一块更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
柳林镇信用社的退休老会计李富贵,被发现在自家床上死亡。初步勘察,现场门窗紧闭,
煤炉烟囱有堵塞迹象,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酒杯和一张字迹潦草的“遗书”,
上面写着“账目亏空,无力偿还,愧对组织,唯有一死”。
当地派出所倾向于煤气中毒意外或自杀。死者身份特殊退休公职人员,
又涉及“账目亏空”,柳林镇方面希望苍岚县局派经验丰富的法医协助勘验,明确死因。
老马骂骂咧咧地接了任务,带着阿远和一个记录员,
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李富贵的家在柳林镇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
低矮的平房,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刻板,符合一个老会计的性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尚未散尽的煤气味,
混合着老人居所特有的、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遗书被小心地收在物证袋里。阿远扫了一眼,
字迹确实是李富贵的,内容也指向自杀。老马在屋里转悠,翻看着一些账本:“啧,
老李头管了一辈子账,清清白白,临了晚节不保?
这亏空数目不小啊……”阿远的目光却落在死者身上。李富贵穿着整齐的棉质睡衣,
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典型的煤气中毒缺氧导致的“粉红色”面容。一切看起来都指向意外或自杀。但他走近床边,
戴上手套。那冰冷的橡胶触感,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他需要亲自“聆听”。
指尖轻轻触碰老人冰冷僵硬的手腕。嗡——预想中的绝望、痛苦或解脱并未出现。
涌入阿远脑海的,首先是一种强烈的、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的**困惑**!像被蒙住了眼睛,
堵住了耳朵,思维变得粘稠而缓慢。“怎么回事?
头……好晕……灯……灯怎么……”紧接着,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微弱,却尖锐,
像一根针扎在混沌的意识里。“不对……味道……不是煤……是……是甜的?谁……谁来过?
……”愤怒很快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令人放松的黑暗,再无痛苦,
只有彻底的迷失。“……好困……就这样吧……”最后归于沉寂。阿远的手指微微颤抖。
没有煤气中毒的窒息痛苦!没有自杀前的激烈挣扎或绝望!只有强烈的困惑和被欺骗的愤怒,
然后是在一种诡异的“温暖”和“甜味”中毫无痛苦的沉沦!
这绝不是简单的煤气中毒意外或自杀!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在那片混沌的意识碎片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