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默默喝酒,兴致索然。
吕布倒是吃得爽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谈论着方才战斗的惊险,痛骂着胡人的凶残。
试图让李肃转移注意力。
“此番多亏奉先及时来援。”
李肃举起粗糙的酒碗,声音低沉。
“哼,职责所在。”
吕布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这些鲜卑狗崽子吃了大亏,短期内不敢再来。
不过,我得立刻赶回九原,向方郡尉禀报军情。
草原上的狼,不会只来这一次。”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顶到低矮的屋顶,抓起靠在墙边的方天画戟。
那冰冷的戟刃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走了!”
吕布对李肃抱了抱拳,又瞥了一眼襁褓中正望着他的李璟,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想笑一下逗逗李璟,却又感觉有点别扭,便转身离去,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很快消失在依旧清冷的晨光里。
马蹄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风雪初歇的旷野。
屋内,只剩下李肃抱着儿子,以及火盆里噼啪作响的余烬。
吕布带来的那股狂野霸烈的气息似乎还未散尽,与这屋内的悲伤和疲惫奇异交融。
李璟静静躺在父亲宽厚却冰冷的怀抱里。
他小小的脑袋里,充斥着昨夜地窖的黑暗绝望、城头隐约传来的厮杀惨嚎、吕布那霸道绝伦掷戟救父的震撼、以及刚才那巨汉戳他脸蛋的触感……还有父亲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血气。
五原城头的血迹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家家户户门楣上悬起的麻布白幡,便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血战的惨痛代价。
空气里弥漫着焚烧纸钱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压过了尚未散尽的血腥。
李肃那间低矮的土屋,此刻更显凄清。
亡妻阿芸的遗体己被收殓,停放在屋内唯一的木板上,覆盖着一匹素麻。
王媪在一旁默默垂泪,用湿布仔细擦拭着阿芸冰冷苍白的脸颊。
屋内没有哭声震天,只有死寂般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肃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麻布孝服,沉默地坐在角落里。
他高大的身影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了脊梁。
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一柄磨得锃亮的环首短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往日如磐石般的坚毅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哀伤和疲惫取代。
守城的厮杀、袍泽的阵亡、亡妻的冰冷……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襁褓中的李璟被王媪放在一个铺了旧皮毛的草篮里,安置在离火盆稍近些的地方。
他异常安静,没有像寻常婴儿那样因寒冷或不适而啼哭。
那双清亮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屋内的一切:父亲那被巨大悲痛压垮的背影、王媪无声的啜泣、以及木板之上那具再无声息的躯体——他这一世的生母。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浸透了李璟幼小的灵魂。
这乱世,连最原始的亲情都显得如此脆弱。
一种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以及对父亲那份沉重悲伤的感同身受。
李肃家徒西壁,阿芸又是难产而亡,仓促之间,一场寒门小吏的葬礼,简陋得令人心酸。
没有繁复的仪仗,只有一口廉价的薄棺。
在管底铺上厚厚一层干燥的草木灰和石灰。
这便是阿芸最后的栖身之所。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五原城头。
李肃亲自抱着那沉重的陶瓮,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城外一片荒凉的乱葬岗。
他的步伐沉重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悲伤之上。
王媪抱着李璟,跟在后面,低声啜泣着。
稀稀落落几个曾与李肃共事、侥幸活下来的县衙差役和邻居,默默随行,脸上皆带着兔死狐悲的凄凉。
“阿芸……安息吧!
璟儿……我会带大!”
李肃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誓言。
黄土很快掩盖了薄棺,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孤零零的新坟。
李肃寻来一块还算方正的粗糙青石,用环首刀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在上面刻下几个歪斜却深深刻入石中的字:“故妻李氏阿芸之墓 夫李肃立”。
没有碑文,没有生卒年月,只有最朴素的铭记。
一块冰冷的石头,成了这个曾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最终消逝在产床上的女子,留在这世间的最后痕迹。
家中属于阿芸的痕迹被小心地收敛起来,但那份无处不在的悲伤和空虚,却更加浓重了。
李肃将李璟放在草篮里,自己则坐在火盆旁,拿起那杆昨夜饱饮胡人血的长矛,用沾了油的布巾,一遍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
矛杆上的血迹早己干涸发黑,渗入了木纹深处。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祭奠。
王媪在一旁默默收拾着屋子,时不时担忧地看一眼沉默得可怕的李肃,又看看草篮里同样除了出生时哭过以外便安静得不像话的李璟,心中叹息更甚。
这爷俩,一个像失了魂的石头,一个像没声息的玉娃娃,这日子可怎么过?
李璟躺在草篮里,小小的身体感受着屋内沉重的低气压。
在这个乱世,在这个刚刚失去女主人的家里,他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至少要表现得……不那么脆弱和麻烦。
他需要尽快获得父亲的关注和信任,哪怕只是作为一个“不太一样”的孩子。
他努力地集中精神,控制着这具幼小的身体。
当王媪端来一小碗温热的羊奶,用小木勺试图喂他时,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本能地抗拒或弄得满脸都是,而是努力地张开小嘴,笨拙却主动地去含住勺尖,小口小口地吞咽。
尽管动作依旧生涩,甚至偶尔会呛到,但那专注和努力配合的样子,却与寻常婴儿的被动截然不同。
王媪看得惊奇不己:“哎哟,小郎君今日真乖!
知道体恤人了?”
李肃擦拭长矛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身上。
看着李璟那努力吞咽、小脸憋得微红却异常认真的模样。
李肃放下长矛,走到草篮边蹲下。
他伸出粗糙的食指,像吕布昨夜那样,轻轻碰了碰李璟的脸颊。
触感温热而柔软。
李璟停下吞咽的动作,转过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父亲探究的眼神。
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一个眼神深沉复杂,带着伤痛、责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一个眼神纯净明亮,却又似乎蕴藏着远超其年龄的沉静与……理解?
李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怀中这小小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似乎成了他在这冰冷乱世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浮木。
他需要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日子在沉重的悲伤和婴儿缓慢的成长中艰难流淌。
李璟的表现越来越让王媪惊异:他似乎能听懂简单的指令,眼神交流异常清晰,哭闹极少,甚至偶尔在王媪抱着他时,会伸出小手去碰触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意味。
李璟在努力用这个时代人们能够接受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不一样。
李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疑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越来越深。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擦拭武器的时间少了,坐在草篮边默默看着儿子的时间多了起来。
他会笨拙地学着王媪的样子,尝试给李璟喂些米汤,动作僵硬却小心翼翼。
有时,他会在深夜,抱着熟睡的儿子,坐在冰冷的院子里,望着北方黑沉沉的夜空,久久不语。
亡妻的容颜,边塞的烽烟,怀中这“不同寻常”的儿子……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纠缠。
然而,乱世的铁蹄,从不允许片刻的喘息。
这天午后,院门被急促地敲响。
王媪打开门,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穿着郡兵号衣的年轻士卒站在门外,脸上带着焦急。
“李曹掾!
李曹掾可在?”
李肃闻声从屋内走出,眉头微蹙:“何事?”
那郡兵恭敬地行了一礼,递上一卷盖着郡尉印信的简陋木牍:“李曹掾!
郡尉急令!
斥候探得,昨夜袭扰我五原的那股鲜卑溃兵,并未远遁,而是与另一股从云中方向窜来的胡骑合流,人数恐有数千!
其游骑己出现在临沃(五原郡属县)以北百里!
郡尉命各部即刻整备,所有县卒、能战青壮,速至九原大营集结!
不得有误!”
李肃接过木牍,扫了一眼上面潦草的字迹,心猛地一沉。
更大的风暴,己然在北方草原深处酝酿成形!
昨夜的血战,仅仅是个开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这些天因儿子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暖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环首刀柄,目光锐利如刀锋,再次变回了那个令胡人胆寒的边军悍卒。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屋内,落在草篮里正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的李璟身上时,那份锐利之中,又掺杂了无法掩饰的忧虑和挣扎。
他刚刚安葬了妻子,刚刚对这个“不一样”的儿子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和牵绊……可狼烟又起!
他身为门下贼曹,守土有责,必须立刻***出征!
“知道了。
我即刻点齐人手,随后便至!”
李肃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
郡兵领命而去。
院门重新关上。
李肃站在冰冷的院子里,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征召令,又抬头望向屋内。
草篮里的李璟,似乎感受到了父亲身上陡然升腾起的肃杀之气和那份沉重的忧虑,小小的眉头竟也微微蹙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远超婴儿的……关切?
王媪抱着李璟,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舍:“李曹掾……这……”李肃没有回头。
他将那卷征召令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走到草篮边,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身为军人的决绝,有对稚子的不舍,有对亡妻的愧疚,更有一种面对未知命运的沉重。
他伸出手,最后一次,用那带着厚茧的粗糙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李璟细嫩的额头。
“阿婆,”李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照顾好璟儿。
等我回来。”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屋内,抓起那杆擦拭得锃亮的长矛和挂在墙上的皮甲。
沉重的甲叶碰撞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李璟躺在草篮里,看着父亲再次披挂上那身染血的戎装,看着那高大挺拔却背负着如山重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屋外,很快传来了李肃召集残存县卒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