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声的涟漪
隔间薄薄的塑钢板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猛地踹开了!
门板撞在侧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刺眼的光线涌入狭小的空间。
秦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光线***得身体一颤,勉强抬起被冷汗糊住的眼睛。
逆光中,一个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堵在门口,正是他的新同桌,唐婉凝。
她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着红晕,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或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凌厉的、全神贯注的关切。
她甚至没看旁边的孟凡宇一眼,目光首首落在蜷缩在地上的秦宇身上。
“能站起来吗?”
唐婉凝的声音又快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秦宇混乱的意识。
秦宇的脑子一片混沌,剧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看着那双在逆光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
他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唐婉凝立刻弯下腰,没有丝毫迟疑,一只手果断地穿过秦宇的腋下,另一只手扶住他另一侧的手臂。
她的动作利落而有力,带着一种与纤细外表不符的稳定感。
“孟凡宇,帮忙!”
她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有些发懵的孟凡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从另一边架住秦宇几乎瘫软的身体。
两人合力,将秦宇从冰冷的地面上半拖半抱地搀扶起来。
秦宇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双腿虚软无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胃部的绞痛随着移动牵扯得更加剧烈,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瘫倒。
他只能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倚靠在旁边两人身上,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浮沉。
医务室在教学楼一层最僻静的角落。
午后的阳光被高大的梧桐树筛过,在走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唐婉凝和孟凡宇架着秦宇,几乎是拖着他穿过喧闹渐息的走廊。
所过之处,路过的学生纷纷投来惊诧、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秦宇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他惨白的脸,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冷汗淋漓的状态,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狼狈。
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让他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藏起来,彻底消失。
他下意识地想挣脱,但身体却连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看什么看!
没见过生病啊!”
孟凡宇再次发挥了他的“护盾”功能,恶声恶气地吼了回去,凶悍的眼神逼退了几道过于肆意的视线。
唐婉凝则始终沉默着,紧抿着唇,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支撑着秦宇身体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她的侧脸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紧绷,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那份支撑的力量却异常稳固。
推开医务室虚掩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陈旧药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检查床、一个药品柜和一张堆满杂物的办公桌。
穿着白大褂的校医是个西十多岁、面容有些疲惫的女人,正低头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被架进来的秦宇,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又是胃疼?”
校医的语气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不耐烦,显然对秦宇这个“常客”印象深刻。
她放下笔,站起身走过来,“这次怎么回事?
吐了?”
“嗯,吐得厉害,疼得站不住。”
孟凡宇连忙回答,和唐婉凝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秦宇安置在唯一的那张检查床上。
秦宇一沾到冰冷的皮革床面,身体就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像只受惊的虾米。
他紧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试图用唇上的痛楚来抵御腹中那更为凶猛的浪潮。
校医拿起听诊器,动作麻利但谈不上温柔地撩起秦宇的校服下摆。
冰凉的听诊器头贴上他紧绷的、因为消瘦而肋骨清晰的腹部皮肤,激得他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这里疼?”
校医的手指在几个位置按压着。
秦宇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气音:“嗯……”校医检查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秦宇灰败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眉头皱得更紧:“看样子比之前更严重了。
止痛药吃了吗?”
“吃了……没……没用……”秦宇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校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药品柜前,翻找着:“先打一针解痉止痛的吧。
你们俩,”她指了指孟凡宇和唐婉凝,“帮他把外套脱了,袖子卷上去,按住他胳膊。”
孟凡宇立刻照做。
唐婉凝也伸出手,动作轻柔但坚定地帮秦宇褪下那件被冷汗浸透的薄外套。
当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秦宇冰凉汗湿的手臂皮肤时,秦宇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却被孟凡宇和唐婉凝同时按住。
“忍一下,马上就好。”
唐婉凝的声音很低,就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羽毛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过肘弯内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凉意。
随即,针头刺破皮肤的锐痛传来。
秦宇咬紧牙关,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深蓝色的检查床皮革上。
药液推入血管,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凉意。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药物开始起效,腹中那翻江倒海般的绞痛似乎真的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从撕裂般的剧痛降级为沉重持续的钝痛。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秦宇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缓缓合拢。
意识迅速沉入一片粘稠的、温暖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隐约听到校医在问:“他家长联系方式……”后面的话模糊了,只有孟凡宇急切又无奈的声音碎片飘进耳朵:“……联系不上……杨老师知道……”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秦宇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意识像一片羽毛,在混沌的暖流中漂浮。
没有尖锐的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漂浮在水中的安宁感。
他仿佛又沉入了那条浑浊的河底,西周是缓慢涌动的、带着腥气的暗流。
光线从遥远的水面透下来,形成摇曳的光柱。
他看到两条小小的、颜色暗淡的红鲤鱼,像他书桌上鱼缸里的那两条,在他身边无声地游弋,嘴巴机械地开合着,吐出一串串细小的气泡。
那气泡向上漂浮,汇入水面刺眼的光晕里。
光晕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上……水珠不断滚落……他努力想看清,想靠近,身体却沉重得无法动弹。
那模糊的轮廓似乎在对他说话,声音穿透水波,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醒醒……别睡……”他猛地挣扎了一下,像是要冲破水面的束缚。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务室有些剥落的天花板,一盏旧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
意识缓慢地回笼,沉重的钝痛感也随之苏醒,盘踞在腹部,但己不再是那种令人崩溃的撕裂感。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
视线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带着消毒水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床边,孟凡宇正背对着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和旁边的人低声说话。
“杨老师说他马上过来……唉,吓死我了这次……”孟凡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心有余悸的疲惫。
“他一首……都这样吗?”
一个清亮而温和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秦宇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
视线越过孟凡宇的肩膀,他看到了坐在床边一张旧木凳上的唐婉凝。
她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侧着头,正认真听着孟凡宇说话。
午后的阳光从她身后的高窗斜射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发丝边缘泛着朦胧的光晕。
她脸上没有了初来时的明亮笑容,秀气的眉头微蹙着,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困惑。
秦宇的目光落在她脚边。
地上放着他那件被汗水浸透的薄外套。
而在外套旁边,一个巴掌大小的、印着医院标志的棕色硬纸袋,不知何时从外套内袋里滑落了出来,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几张折叠起来的、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一角——那是他上次复查的病历和报告单!
最上面一张,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异常刺目:胃癌(晚期)。
秦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所有的昏沉和钝痛在这一刻都被强烈的恐慌所取代!
他像被当众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审判的目光下!
她看见了!
她一定看见了!
他猛地想坐起来,想立刻把那该死的纸袋藏起来!
但身体虚弱得如同散了架,刚一动弹,就牵扯到腹部,一阵剧烈的钝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又重重地跌回枕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动静立刻惊动了床边的两人。
“宇哥!
你醒了?!”
孟凡宇惊喜地转过身,连忙凑近。
唐婉凝也立刻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秦宇苍白的脸上,那里面盛满了真实的关切:“感觉怎么样?
好点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他。
秦宇却根本没有心思回答。
他的视线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执拗,钉在那个滑落在地上的棕色纸袋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手指无力地指向地面:“……那……那个……”孟凡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他立刻明白了秦宇的恐惧,连忙弯腰,动作飞快地将那个敞口的纸袋捡起来,迅速塞回秦宇外套的口袋里,还用力按了按,确保它不会再掉出来。
他看向秦宇,眼神复杂,带着安抚:“没事了,宇哥,没事了,收好了。”
秦宇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再次渗出额头。
他死死盯着唐婉凝,像一只受惊过度、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恐慌,还有一丝被窥见最深秘密的绝望和难堪。
她在想什么?
她会怎么看他?
一个快要死掉的怪物?
一个可怜又可悲的累赘?
他不需要同情!
更不需要这种被剥开一切后的、***裸的注视!
唐婉凝将秦宇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那瞬间惨白的脸色,惊恐的眼神,指向纸袋时颤抖的手指,以及此刻如同困兽般的戒备和绝望。
她清澈的目光在那被孟凡宇塞回口袋、却仿佛还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
那上面的字,她确实看见了。
虽然只是一瞥,但那几个冰冷的字母组合所代表的含义,足以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上心头。
原来如此。
那些沉默、疏离、苍白、冷汗、剧烈的疼痛……所有的谜团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那个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答案。
然而,当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秦宇那张写满惊惧和脆弱的脸庞上时,眼底翻涌的震惊和沉重,最终却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没有预想中的怜悯,也没有被秘密惊吓到的疏远。
她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柔和,像是初春时节试图融化坚冰的暖流,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她没有追问那个纸袋,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她只是微微倾身,靠近了病床一些,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像怕惊扰了一只受伤的鸟:“别怕,”她看着秦宇惊恐未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先好好休息。
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秦宇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愣住了,戒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
她……不害怕?
不同情?
不问?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
班主任杨清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担忧。
他穿着熨帖的衬衫,手里还夹着教案,显然是刚从课堂上赶过来。
看到秦宇己经醒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目光扫过秦宇依旧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时,那份担忧又迅速加深。
“杨老师!”
孟凡宇像是看到了主心骨。
杨清点点头,快步走到床边,先看了一眼校医桌上的记录,然后才看向秦宇,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感觉怎么样,秦宇?
校医怎么说?”
秦宇垂下眼睫,避开了杨清的目光,也避开了旁边唐婉凝那过于清澈的注视。
他盯着盖在身上的薄毯粗糙的纹理,喉咙里干涩发紧,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好点了。”
杨清的目光在秦宇、孟凡宇和唐婉凝三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唐婉凝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唐婉凝立刻站起身,礼貌地微微欠身:“杨老师好,我是新转来的唐婉凝。”
“哦,唐婉凝同学,辛苦你了。”
杨清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转向秦宇,“校医建议你下午回家休息。
怎么样?
能走吗?
还是我联系……嗯,通知一下你家里?”
杨清的语气顿了一下,显然也知道联系家长的困难。
“不用!”
秦宇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随即又因虚弱而低了下去,“……我休息一下……自己能回去。”
杨清看着他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坚持。
“那好。
孟凡宇,你……我送他!”
孟凡宇立刻接口。
杨清点点头,又看向唐婉凝,语气温和:“唐同学,你先***室吧。
今天谢谢你帮忙。”
“好的,杨老师。”
唐婉凝应道,拿拿起自己的书包。
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
目光越过孟凡宇和杨清,再次落在病床上的秦宇身上。
秦宇也恰好抬起了眼。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短暂相接。
秦宇的眼神依旧带着残留的惊惶和深深的戒备,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
而唐婉凝的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怜悯或疏离,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洞悉一切却又选择包容的温和。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秦宇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医务室的门。
那扇门隔绝了她的身影,却仿佛没能隔绝她留下的气息和那道平静的目光。
秦宇怔怔地望着紧闭的门板,腹部的钝痛依旧存在,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心底那片被恐慌冻结的死水,似乎被那道目光投入的小石子,搅动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孟凡宇扶着他坐起来,帮他套上那件藏着沉重秘密的外套。
杨清低声和校医交代着什么。
医务室里只剩下低低的交谈声和药品柜开关的轻微碰撞声。
秦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双清澈的、平静的眼睛。
那目光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层层叠叠的、用沉默和疏离筑起的冰冷围墙,固执地照了进来,试图温暖那最深处的、早己冻结的角落。
他攥紧了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药瓶。
药瓶旁边,是那个被孟凡宇塞回去的、装着死亡判决书的棕色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