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福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老旧的镜面边缘带着细小的水锈斑点，映出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像晕开的墨迹，发际线似乎又比昨天顽固地后退了一点，鼻梁不高，嘴唇偏薄，组合出一种平庸的倦怠感。他凑近了些，手指划过脸颊上新冒出的一粒小痘，心里嘀咕：“真是越来越没看头了。” 随即又释然，“还好，结婚了。” 想到妻子伊文那张明媚的脸，总能轻易点亮任何一个黯淡的角落——那是种天然的亲和力，像初春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当初伊文嫁给他的时候，不少老友挤眉弄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祖坟冒了青烟”，“上辈子怕是拯救了银河系”。乐福自己也这么觉得，这份幸运是他平凡生活里最坚固的锚点。
他拧开热水，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手动剃须刀。这是他的仪式感。锋利的刀片刮过下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灰白色的胡茬混着泡沫一点点消失在水池漩涡里。他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刮掉的不仅是胡须，还有昨夜残留的疲惫和今朝新生的焦虑。他迷恋这种掌控感，时间似乎在水流和刀锋之间被拉长、模糊，甚至给了他一种奇异的错觉：生活可以像这剃须的过程一样，缓慢、精细，一点点抹去不想要的痕迹，回到某个更清爽的起点。收拾停当，他习惯性地对着镜子咧了咧嘴，挤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的“积极”微笑。镜中人回以同样的表情，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平静的空茫。有时乐福会盯着镜子出神，恍惚觉得那光滑的玻璃后面，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今天大概又是平凡的一天。卧室里，伊文还在沉睡，呼吸轻柔均匀，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她侧脸投下一道柔和的金边。今天是周末，难得的慵懒时光。乐福俯身，小心翼翼地在她光洁的额角落下一个羽毛般轻的吻，生怕惊醒这份宁静。他今天要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婚礼。昨晚吃晚饭时提过，伊文只是摆摆手，说“这种场合你去就好了，我正好在家收拾收拾，懒得应酬”。乐福其实也怵头这种人情往来，比起觥筹交错的婚宴，他更怀念年轻时三五知己围炉夜话的纯粹。无奈同学亲自发了请柬，他也当面应承了，只能硬着头皮赴约。生活就是这样，总有太多“不好意思”和“不得不”，他还没修炼到能彻底无视人情世故、只活在自己方寸之间的境界。 或者说，那也是一种需要资本的奢侈。
他掏出手机，点开滴滴。屏幕上跳出的目的地——XX婚礼庄园，一个位于市郊、名气不小的场所。关于滴滴的负面新闻，乐福也看了不少，每次都会生出几分愤怒和无奈，但也仅此而已。愤怒之后呢？选择有限，其他的平台未必就更清白。像极了那些年网络上声势浩大的各种“抵制”，口号喊得震天响，但时间这盆温水总能慢慢冷却一切，只要灾难没砸到自己头上，那份痛感终究会模糊。他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屏幕，点击“呼叫快车”。
接单的是一辆国产紧凑型轿车，乐福认得这牌子，当初和伊文计划买车时仔细研究过，配置不错，价格也亲民。但最终，房贷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盘算着每月固定的油费、保险、车位费……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打消了念头。“买是一次性割肉，养是细水长流的放血。”伊文当时的话言犹在耳。车子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司机是个和乐福年纪相仿的男人，确认了手机尾号后，露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先生您好，麻烦系下安全带。”声音里透着疲惫。
车子驶向市郊。窗外的高楼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待开发的绿地和低矮的厂房。司机显然经验老到，瞥了眼目的地，主动搭话：“去参加婚礼的吧？那地方周末没别的，全是办喜事的。”乐福应了一声。于是，两个被生活压得有些透不过气的男人，在狭小的车厢里开始了模式化的交谈。“现在这房价，啧，不吃不喝干几百年也买不起市中心一个厕所！”“孩子补习班贵的要死，比我们当年上大学还贵。”“别看新闻天天说这儿突破那儿领先，咱小老百姓日子紧巴巴的……”乐福熟练地接话、附和，抱怨的内容如此相似，竟生出一种荒谬的“共鸣”。这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在这种对现实共同的牢骚与无奈中流逝，既不无聊，也谈不上愉快，像一杯温吞的白水。乐福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单调景色，心里某个角落冷冷地想：原来不知不觉，我也活成了这副模样，日子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机械地复制粘贴。 下车时，司机不忘提醒：“麻烦您给个好评哥。”
站在气派的“XX婚礼庄园”门口，乐福有些恍惚。当年他和伊文结婚，也曾憧憬过这里，最终被预算和繁琐劝退，选了家温馨的小酒楼。没想到此后几年，倒成了这里的常客，以宾客的身份一次次踏入。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拍了拍脸颊，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在心里默念：“笑，乐福，笑出来。”他知道自己那张脸，不笑的时候天生带着几分阴郁和距离感。
庄园里面人头攒动，衣香鬓影。乐福看着那精心打理的花园、喷泉和穿着制服穿梭的服务生，心里默默估算着这里的日流水，嘀咕着：“这辈子能开这么个场子，躺着收钱也够花了。”他循着指示牌找到同学婚礼所在的宴会厅“水晶宫”。签到台前，递上红包，换回一份包装精美的回礼。他掂量了一下，感觉分量不轻，“六十块一包的烟？啧，还挺下本。”他环顾着已坐了不少人的大厅，目光搜寻着熟悉的面孔。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几个有些眼熟的影子，是几个高中同届但不同班的校友。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脸部肌肉，挤出笑容走过去。
“哎哟，乐福！你小子也来了！”陈威最先看到他，起身招呼，脸上是久别重逢的热络。 “陈威！好久不见。”乐福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还行吧，日子不就那样呗。你呢？” “一样一样，凑合过呗！”陈威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快坐快坐，正好聊聊！”
这一桌都是他们那届的“老人”，话题自然而然地被抛回青葱岁月。某某老师现在怎样了，当年谁谁谁追谁谁谁的糗事，校门口那家小吃摊还在不在……回忆像陈年的酒，带着模糊的香醇。但乐福敏锐地察觉到，聊着聊着，有人就低头刷起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游移，眼神放空。欢乐的回忆像被无形的墙阻隔，难以真正穿透到当下。乐福看着那些闪烁的手机屏幕，忽然觉得，这玩意儿究竟是进步的勋章，还是让人退化的毒药？它似乎填满了所有空隙，却也吞噬了人与人之间专注交流的能力。
宾客坐定，婚礼仪式在司仪高亢煽情的声音中开场。灯光变幻，音乐流淌，新人走过花门，在众人瞩目下交换戒指、亲吻。现场气氛被调动得很热烈，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乐福跟着鼓掌，脸上维持着笑容，心湖却波澜不惊。他看着新郎新娘光彩照人的模样，看着双方父母脸上洋溢的满足，看着这富丽堂皇的一切，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在这个地方办婚礼，家里没点底子是不行的。他们的人生起点，或许就已是我奋斗的终点。 他们的生活注定比我更“精彩”吗？乐福说不清具体的精彩在哪里，也许是更多的选择，更少的窘迫？一个声音清晰地总结：“有钱真好。” 他低头看着面前精致的冷盘，心想：还是多吃点实在。这大酒店的菜，味道未必比街边小馆强多少，但那高昂的价格本身就自带光环，“贵就是好”成了许多人心中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偷偷打开回礼看了一眼，果然，高级香烟静静躺在里面。
冗长的仪式结束，婚宴在推杯换盏和喧嚷的人声中展开。乐福默默吃着，感觉像在参加一个流程高度标准化的工业派对：开场、煽情、用餐、敬酒……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脚本上演。他像一个局外的观察者，内心毫无参与感。一个有趣的或者说悲哀的现象再次引起他的注意：无论上多少道菜，最后每桌总会剩下一些，几乎无人愿意把它们吃光。这似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体面”，仿佛清盘是穷酸的表现。乐福想起“光盘行动”的口号，觉得无比讽刺。在这象征富足与喜庆的场合，浪费反而成了一种默契的“规矩”。他看着那些几乎没动过的精美菜肴被面无表情的服务员撤下，心里一阵别扭。酒席就在这种喧闹与隐晦的浪费中，慢慢地走向尾声，像一串被拉长的、意义不明的省略号。
宴席接近尾声，邻座几人交换着加了微信、留了电话，说着“常联系”、“改天聚”的客套话。乐福的手机通讯录里，早已躺满了这样“失联”的联系人，平日里静默无声，只在过年过节时被群发的祝福短信短暂唤醒。他再次掏出手机准备叫车，邻座的阿文正好瞥见，便说：“乐福，你要回市区吧？顺路，我捎你一段。”阿文和他高中时关系一般，毕业后更是少有交集。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这些年各自在不同的轨道上奔波，时间早已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想寒暄几句，却发现除了“现在做什么”、“孩子多大了”这类干巴巴的问题再无话可说。偶尔提起一个陈旧的名字或事件，才能短暂地唤起一丝模糊的共鸣，像黑暗中擦亮一根微弱的火柴，转瞬即逝。乐福只能含糊地应着，庆幸这段尴尬的旅程不算太长。到了小区门口，他下车，真心实意地道谢告别。
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多。屋里静悄悄的，伊文不在，大概是逛街去了。一种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乐福的身体和精神。这种累，不同于体力劳动的疲乏，更像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对庸常生活的倦怠。周末无事一身轻，他索性将自己摔进沙发里，意识很快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