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芦苇荡里的烟火
一片小小的河湾被天然的芦苇墙围拢着,水波不兴,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水鸟偶尔的啁啾。
湾边,几根粗木桩歪斜地打进浅滩淤泥里,支撑着一座小小的、低矮的茅草屋。
屋子陈旧得厉害,茅草顶黑黢黢的,边缘参差不齐,几处塌陷的地方用破旧的渔网和芦苇勉强盖着,在风中微微颤动。
墙壁是泥巴混着芦苇杆糊成的,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和裂纹。
屋旁紧挨着一个小小的木棚,里面堆放着些渔网、竹篓和木桨。
这就是金娥的家。
比水生河柳村那间破屋,似乎也没强到哪里去,只是多了几分水边的湿气和孤寂。
船靠了桩。
金娥利索地系好缆绳,跳上吱呀作响的简陋木栈桥,回头招呼水生:“到了,下来吧,小心点,这栈桥不稳当。”
水生笨拙地跟着下了船,踩在摇晃的木板上,心也跟着晃荡。
他穿着那身宽大的旧衣,袖子挽了好几道,裤脚也高高卷起,依旧显得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地又拉了拉衣襟,仿佛这样能遮掩住那份源自陌生衣物和陌生环境的不安。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鱼腥味、水草的清气,还有一种独属于水边人家的潮湿气息。
金娥推开那扇同样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烟火气和淡淡草药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
地方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靠墙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单子;墙角一个土灶,灶膛里冷灰堆积;一张矮脚木桌,两条板凳;还有一个半旧的木柜,算是屋里最体面的家什了。
墙壁被烟熏得黑黄,角落里结着蛛网,地面是踩得结实的泥地。
简陋,却异常整洁。
看得出主人是个勤快利落的人。
“地方小,也破,你别嫌弃。”
金娥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自怨自艾。
她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从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水递给水生,“喝口水,压压惊。”
水生接过碗,冰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
他看着金娥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开始熟练地生火、刷锅。
灶膛里的干草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金娥半边脸庞,也驱散了小屋的阴冷和潮湿,添上了一抹暖意。
“我……我去劈点柴火?”
水生放下碗,局促地开口,想找点事做。
他不能像个木头一样杵着,吃白食的羞耻感又悄悄爬了上来,即使金娥说了要嫁给他。
金娥抬眼看他,火光在她眸子里跳动:“柴火在棚子边上,有把旧柴刀,小心点手。
天快黑了,弄点干的引火就行。”
水生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出去。
屋外,夕阳的余晖给芦苇镀上了一层金边,河面泛着粼粼的碎金。
他找到那把刃口都卷了的柴刀和一堆湿气很重的木柴,深吸一口气,抡起柴刀。
他干惯了力气活,劈柴倒不在话下,只是那身宽大的衣服碍手碍脚,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他不敢停,一下一下,专注地劈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惶恐、不安和那份沉甸甸的恩情,都劈进这柴火里。
等他抱着一小捆还算干爽的细柴回到屋里,灶上的铁锅里己经飘起了热气,水咕嘟咕嘟响着。
金娥正从墙角一个瓦罐里小心地舀出小半碗黄澄澄的小米,抖了抖罐子,确定再也倒不出一粒,才把米倒进锅里。
水生看得分明,那瓦罐几乎见底了。
他心里一紧,刚放下的沉重感又压了上来。
金娥的日子,显然也紧巴巴的。
“家里……米也不多了?”
水生放下柴,声音有些干涩。
金娥盖上锅盖,用布巾擦了擦手,脸上没什么波澜:“凑合吧。
打鱼换点米面,够吃。
今天……算你赶上了,还有点存粮。”
她顿了顿,看着水生,“以后,两个人,更得紧着点,手脚勤快些,饿不死。”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水生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狂喜泡沫。
是啊,娶媳妇?
听着是美事。
可拿什么养?
他一个“扫把星”,除了有把子力气,啥本事没有,难道要让金娥跟着他喝西北风?
巨大的责任感和更深的惶恐瞬间攫住了他。
“金娥姐……”水生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我……我是个穷命鬼,干啥啥不成,在村里都……都被人嫌。
我……我怕……怕连累你。”
他低下头,不敢看金娥的眼睛。
这份从天而降的“福气”,他接得心虚胆颤。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
金娥沉默了片刻,拿起火钳拨了拨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
她的声音在柴火的爆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啥命不命的?
我不信那个。
我男人活着的时候也常说,穷不怕,就怕懒,怕没志气,怕心歪了。”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水生,“我看你刚才劈柴,那力气,那实诚劲儿,就不是个懒骨头。
至于‘干啥啥不成’……那是以前没找对路,也没人拉你一把。
以后,跟我打鱼。
水里讨生活,靠天,更靠人勤快、眼明手快。
你肯学,肯干,我就不信活不下去!”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目光里的信任和笃定,像一道光,穿透了水生心头的阴霾。
他怔怔地看着金娥,看着她被灶火映红的脸颊上那份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多久了?
多久没人用这样信任和期待的目光看过他了?
仿佛他不是一个废物,而是一个……有用的人。
“我肯!
我肯学!
肯干!”
水生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我有力气!
我不怕吃苦!
姐,你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金娥看着他急切的、几乎要赌咒发誓的样子,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行了,别杵着了。
去把桌子板凳擦擦,准备吃饭。
明天一早,跟我下河。”
晚饭很简单,一小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一碟腌得齁咸的萝卜干。
水生捧着碗,看着碗里稀稀拉拉的米粒,又看看对面小口喝着粥的金娥,心里五味杂陈。
他吃得小心翼翼,每一口都嚼得很慢,仿佛要把这碗粥里蕴含的所有恩情和重量都咽下去。
饭后,天彻底黑了下来。
小小的茅屋里,只有灶膛里残留的微弱火光和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
尴尬的气氛开始弥漫。
只有一张床。
水生自觉地抱起金娥递给他的一床薄薄的旧褥子,铺在靠门口冰凉坚硬的泥地上:“姐,你睡床,我睡地上就行。”
金娥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柜子里又翻出一条更薄的、打满补丁的毯子扔给他:“地上潮气重,多盖一层。”
水生默默接过毯子铺好。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屋外芦苇丛里不知名小虫的鸣叫。
水生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下的凉意透过薄褥渗进来。
他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脑子里乱哄哄的。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从赤身裸体的绝望,到被救上船,穿上陌生男人的衣服,再到……被一个陌生的俊俏寡妇说要嫁给他,然后来到了这个河湾深处的小屋……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他悄悄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床上。
金娥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呼吸均匀,似乎己经睡着了。
黑暗中,水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单薄的轮廓。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感激?
是庆幸?
是愧疚?
还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
前二十多年浑浑噩噩、被人唾弃的日子,像潮水般涌来。
而今天,这个叫金娥的女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黑暗的世界,给了他一个落脚点,一个身份,甚至……一个家。
哪怕这个家破败不堪,哪怕前途依旧渺茫。
“肯学,肯干,就不信活不下去……”金娥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水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痛让他清醒。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为了这份救命的恩情,为了金娥眼中的那份信任,更为了自己那点刚刚冒头的、名为“希望”的微光,他必须拼尽全力!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身下的冰冷依旧,心里却像揣了一团小小的火苗,驱散着寒意,也照亮了前路未知的黑暗。
明天,天一亮,他就要跟着金娥下河打鱼。
那是他新人生的开始,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不是“扫把星”的机会。
他必须牢牢抓住!
窗外的虫鸣声似乎更响了,交织成一曲属于河湾的、充满生机的夜曲。
在这简陋的茅屋里,一个曾经的乞丐,和一个年轻的寡妇,各自怀着复杂的心事,在清冷的月光下,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