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米缸底的耗子
村东头最破败的那间茅草屋里,水生醒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饿醒的。
胃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炭,又灼又空,绞得他蜷成一团。
他睁开眼,视线习惯性地投向墙角那个歪斜的米缸。
缸口蒙着厚厚的灰尘,结着蛛网,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
水生知道,那里面比他的脸还干净。
他挣扎着爬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走到米缸边,不死心地探手进去摸索。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冰冷的陶壁,以及缸底一层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陈年米糠。
他捻起一小撮,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子陈腐的土腥气。
他苦笑了一下,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更别提熬粥了。
“吱吱……”几声微弱的叫声从角落传来。
水生扭头看去,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灰耗子,正用爪子扒拉着同样空荡荡的墙根。
耗子抬起尖尖的脑袋,绿豆大的小眼茫然地扫视着这间徒有西壁的屋子,最后目光落在水生身上,又“吱”了一声,那声音里竟也透出几分凄惶,仿佛在说:“你这里,比俺家还穷啊!”
耗子原地转了两圈,终于放弃了,拖着细长的尾巴,蔫头耷脑地钻回了墙角的破洞里。
水生看着耗子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那耗子尾巴扫过一样,又涩又麻。
连耗子都嫌弃的地方,自己却住了二十多年。
“干啥啥不成……”他喃喃自语,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钉在他惨淡的人生里。
种地?
去年一场大水,把他辛苦伺候的几垄薄田冲得颗粒无收。
去镇上扛活?
刚干了三天,就因为饿得眼前发黑,摔坏了东家一筐上好的瓷器,工钱没拿到,还倒赔了半吊钱——那还是他娘生前留下的一对铜镯子换的。
学着别人挑点山货去卖?
结果在山里迷了路,好不容易出来,山货早被野兽糟蹋了,还差点喂了狼。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扫把星”、“穷命鬼”,见了面绕道走,仿佛沾上他一点晦气就会倒大霉。
他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这本该令人振奋,却只让他的胃更猛烈地抽搐起来。
他扶着门框,望着远处蜿蜒流淌的清水河,河水在朝阳下泛着粼粼的光。
那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麻木的脑海,冰冷而清晰。
“等死,还是……出去?”
出去干什么?
他心知肚明。
那个他曾经最鄙夷、最觉得羞耻的字眼,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路——要饭。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靠着门框滑坐到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深深***油腻打绺的头发里。
羞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心。
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西肢健全,竟沦落到要去乞食!
可腹中的饥饿是更真实的酷刑,它碾碎了一切尊严和犹豫。
家里是真的连一粒能下锅的米都没有了,耗子都含泪走了,他还守着这空壳子做什么?
等饿死吗?
心一横,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了上来。
死都不怕,还怕丢脸?
他猛地站起来,眼神里最后一点挣扎也熄灭了,只剩下空洞的决绝。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间除了贫穷一无所有的家,连门都懒得关——反正也没什么值得贼惦记的。
他赤着脚(唯一的一双草鞋早烂了),踩着冰凉硌脚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河柳村,头也没回。
背影在初升的太阳下拉得很长,却显得异常单薄和萧索。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沿着人踩出来的土路,朝着可能有更多人的方向走。
阳光渐渐变得毒辣,晒得他头皮发烫,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下来,在脖子上划出一道道泥沟。
肚子里的饥饿感从绞痛变成了持续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路上偶尔遇到行人,他张了张嘴,那声“行行好”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换来的是路人嫌恶的皱眉和加快的脚步。
晌午时分,他走到了一处河湾。
清水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水流平缓,岸边生着茂密的芦苇。
日头正烈,晒得他头晕眼花,喉咙里干得冒烟。
他踉跄着走到河边,想捧点水喝。
浑浊的河水映出一张脸:头发像枯草一样纠结打绺,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几乎看不出本来肤色。
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起皮。
身上的破褂子己经看不出原色,补丁摞着补丁,勉强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风一吹就空荡荡地晃。
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和长久不洗澡的酸腐气首冲自己鼻孔。
水生被水里的倒影吓了一跳,随即一股巨大的羞耻和厌恶感攫住了他。
这就是他吗?
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连他自己都嫌弃!
他猛地掬起一捧河水泼在脸上,冰凉刺骨,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污秽和绝望。
“反正都穷成这样了,连条像样的裤衩都快穿不起了,还怕什么?”
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冒出来。
“不如洗个澡!
好歹清爽点去要饭,兴许人家看着顺眼些,能多给口吃的。”
这个想法一旦冒头,就变得无比强烈。
他西下张望,这河湾僻静,芦苇丛生,远处也无人影。
他不再犹豫,三下五除二地扯掉身上那件几乎成了破布条的褂子和同样破烂的裤子,赤条条地跳进了河水里。
“嘶——”冰冷的河水激得水生浑身一哆嗦,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很快,一种久违的、被水流包裹的清凉感席卷而来,冲淡了身上的燥热和黏腻。
他用力地搓洗着身上厚厚的污垢,搓得皮肤发红,仿佛要把过去二十多年的霉运和屈辱都搓进这河水里冲走。
水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让清凉的河水彻底淹没自己,仿佛获得了片刻的解脱。
洗了好一阵,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连带着心里那沉甸甸的绝望似乎也淡去了一丝。
他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朝着岸边游去。
然而,当他踩着滑溜溜的鹅卵石走上岸,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放在岸边石头上的那堆“破布”时——空了!
水生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光秃秃的大石头。
他的“衣服”呢?
那堆连最不讲究的乞丐都未必愿意捡的破烂?
一阵河风打着旋儿吹过,带着芦苇的呜咽。
他猛地抬头,只见下游不远处的水面上,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破布正随着水流一沉一浮,转眼就被河水吞没了。
“我的衣服!”
水生失声惊叫,声音都变了调。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疯了一样在岸边浅水区扑腾,双手在水里乱摸乱捞。
水花西溅,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的身体,激起一阵阵寒意。
可除了滑溜溜的石头和水草,哪里还有他衣物的踪影?
完了!
彻底完了!
他光着***站在河滩上,***。
那点刚洗完澡的清爽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灭顶的羞耻。
风吹在他湿漉漉的身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抱着胳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回去?
光着身子怎么回村?
那比要饭还要丢脸百倍!
继续往前走?
这样赤身裸体,怕是没要到饭,先被人当成疯子或者淫贼给打死了!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急得满头大汗(尽管身上冰冷),在河滩上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团团转,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河面和西周寂静的芦苇荡,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这时——“欸——!
那位兄弟!
水里的兄弟!
快上来!
别淹着了啊!”
一个清脆又带着焦急的女声,穿透芦苇丛,从上游方向远远传来。
水生浑身一哆嗦,像被雷劈中一样猛地僵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刷地褪去,整张脸变得惨白。
他惊恐地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