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城市还在深重的灰蓝睡梦里缓慢喘息,只有城中村狭窄的巷弄提前苏醒,
被嘈杂的市井喧闹搅动着。林晚蜷着肩背,用力推动那辆厚重的绿色煎饼车,
轮轴摩擦粗砺的水泥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压过了破晓时分几只鸟雀清越的啼鸣。
一股裹挟着尘埃的潮湿气息,混合着昨夜遗留下的食物发酵酸腐气味,
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深处。热油骤然泼在滚烫的鏊子上的滋啦声,是她一天战斗的号角。
粘稠稠的面糊从她手中倾倒而出,手腕微转,
手中推刮利落地划过一圈、两圈……直至九次停息,动作流畅犹如经年习舞的舞者。
这张薄薄的面饼,是她抵御压顶而来的八十万巨债的每一寸堡垒。丈夫猝然离世前,
那张病床旁歪歪扭扭写下的借条,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沉沉压在他们母女的肩头。五年时光,
六万套凝聚着汗水热气的煎饼果子——那本边缘已然磨损卷起的硬壳记账本,
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毫厘的偿还之路。清晨第一缕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鳞次栉比的屋檐缝隙,
斜斜照亮她翻开的账本。
张彪大头 ¥80000.00元陈明白血病住院费几个冰冷的黑色印刷字下方,
是蜿蜒如刻痕般的红线,一笔一划,用力撕扯着那个庞大的数字。
¥43200.00——红笔重重勾勒出此刻的余额。四万三。这两个字在她喉头无声碾过,
像粗粝的砂纸摩擦着血管。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又似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嚓——”的一声脆响,昨日记下的页纸被完整地撕下。她轻轻撕碎了它,
微小的纸屑从指缝间簌簌飘落,被巷道口突然灌入的一小股风吹散开去。“妈妈,
”一声细弱的呼唤自身畔的塑料小凳传来。妞妞窝在那里,
小小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细软的头发有些毛茸茸地贴着她饱满的额头,
“今天……咳咳……妞妞也想去幼儿园。”林晚猛地俯下身,
额头轻轻抵上女儿热得不正常的额头。那热度灼人,令她心尖骤然一缩。
昨晚后半夜开始断续的低烧又回来了,咳声像幼猫的嘤咛,断断续续揪着她的神经。
“妞妞乖,”林晚的声音刻意压下所有的慌乱,显得轻快而笃定,她轻轻捧起女儿的小脸,
“今天不去幼儿园好不好?就在这儿陪妈妈,看妈妈摊饼饼。”她的手滑到妞妞的额角,
指尖沾染到一丝黏腻的汗水,“你看,阳光晒着多暖和,等妞妞明天感觉力气都攒够了,
妈妈再送你去。” 她说着,
手指极快地揩去孩子睫毛间残留的一点点水汽——那水汽不知是发烧烧出来的湿润,
还是被体温蒸腾出的委屈。她无法承受失去哪怕一天收入的缝隙。
煎饼车的生意像一条疲惫而执着的河流,断断续续,却不肯枯竭。临近中午,
林晚终于得以直起酸痛的腰背,用早已麻木的掌心撑着后腰缓口气。
她给妞妞喂了小半碗温热的米粥,又看着孩子服下药,妞妞靠在车斗角落,
被暖烘烘的炉火和妈妈的气息包裹着,烧得泛红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困倦,
眼皮缓慢地合上。
林晚的眼神不经意间掠过三米开外路边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2000。
车窗摇下一条狭窄的缝。
一张棱角锋利、左眉骨上方横亘着一道寸许旧疤的脸孔在那道缝隙里若隐若现,
如同潜伏的兽。是张彪。那道疤痕,让林晚瞬间想起一年多前一个寒冷的冬夜,
他领着手下几个人将她们逼入另一条更深的死巷,冰冷的棍棒贴着母女俩的头皮擦过。
他的视线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穿透喧闹嘈杂的人群,稳稳地落在妞妞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上。
那目光并不凶狠,甚至称不上逼视,
却莫名地比任何尖利的威胁更让林晚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像冰凉的蛇缓慢爬过她的脊背。
他像是在无声地检阅一件属于自己的、尚未完全缴清费用的物品,耐心而确定地等待着。
林晚立刻侧身一步,将自己单薄的身体彻底挡在酣睡的女儿面前。她挺直了背脊,
强迫自己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
空气里煎饼果子浓郁的酱料香气、葱花香油味、油脂被炉火烘焙的气味,
甚至旁边烧饼铺麦焦的糊气,都混合成一锅浓稠又令人窒息的粥,牢牢箍住了她的喉咙。
桑塔纳的引擎突兀地低吼了一声,打破了某种危险的凝滞。它缓缓后退,倒出狭窄的路口,
车尾喷出一股浓浊的蓝色烟气,瞬间隐没在巷道尽头如潮水般涌动的车流里。
那刺鼻的尾气弥漫开来,混杂着尘土,呛得仍在熟睡的妞妞在梦中又轻轻咳嗽起来。
林晚迅速回身,轻柔地抚拍女儿的背,指尖却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个白印。一整个白天都浸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中。
张彪那短暂却充满威慑力的停留,如同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表面的波纹散去,
深处的暗涌却在持续发酵,搅得林晚坐立难安。她像一架精准的机器,
机械地重复着摊饼、刷酱、撒料、折叠的过程,身体的动作已融入骨血,
然而每一次眼角余光扫过巷口,每一次有高大的男性身影晃动,心都会骤然漏跳一拍。
她暗自计算着时间,比往日提早了二十分钟匆忙收摊。
炉火熄灭后的冰冷余烬仿佛粘在皮肤上。她小心翼翼地把睡得脸颊绯红的妞妞搂进怀抱,
用大围巾细细裹好,才推着笨重的煎饼车踏上归途。去接妞妞放学的路途格外漫长沉重。
林晚推着空车,脚步急促得有些踉跄,心口被一种无形的预感越攥越紧。
快到幼儿园那个小小的、布满涂鸦的侧门时,
几个穿着与周围学生格格不入的廉价黑色紧身T恤的瘦高年轻人,
如同几根毫无生气的铁灰色水泥桩,随意地杵在胡同口墙根下,
眼神浑浊地扫视着陆续被接走的孩子。在那几根“水泥桩”的正前方,
一道精壮如铁塔般的身影尤其醒目——张彪。他嘴里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屁股,
正随意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落叶,姿态看似散漫,却散发着强烈的压迫感。妞妞!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冲上头顶。
小小的妞妞独自一人背着小书包,远远就看见了她,脸上霎时绽放出惊喜的光彩,
像一颗冲出乌云的流星,迈开两条细细的小腿,不顾一切地朝着妈妈的方向狂奔过来,
全然无视那些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身影正横亘在路上。
“妈妈——”就在妞妞即将扑入她怀中的那一刹那,
张彪那条裹在旧皮衣里的粗壮手臂毫无预兆地抬了起来,恰好挡在了妞妞奔跑的路径上,
像一道钢铁闸门落了下来。“妞妞!”林晚嘶声呼喊,煎饼车被狠狠撞在一边,
她踉跄着往前扑去,想要护住女儿。一切却已发生得电光石火。
小小的妞妞完全没看清前方的障碍,直直地撞进了张彪突然伸出的手臂形成的“牢笼”里。
惯性使得她整个小小的身子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弹了一下,双臂下意识地向上张开,
紧紧攀住了张彪的小臂稳住自己。混乱中,妞妞那因为奔跑而汗津津、带着奶气的小脸扬起。
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像两粒吸饱了朝露的葡萄,
惊诧仅仅在那双纯净的眸子里停留了千分之一秒,旋即被一股巨大而无措的欢喜彻底淹没。
“爸……爸爸?!”孩子稚嫩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像是骤然碎裂的琉璃,
带着一种近乎凄惶的、却极度雀跃的震颤。林晚的呼吸,
就在女儿那声“爸爸”尖锐地划破空气的刹那,彻底被扼断了。她的血液不再流动,
凝固成尖锐的冰棱,从心脏一直刺穿到四肢百骸。她眼睁睁看着妞妞小小的身体,
那份毫无戒心的、带着绝望般渴念的狂喜,像颗被巨大的磁石吸住的小弹珠,
毫不犹豫地、完全地投入了张彪那个带着戾气的冰冷怀抱。妞妞甚至踮起脚,
两条细细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环绕住张彪的脖颈,
仿佛要攀住一座刚刚浮现的、属于她的岛屿。
那张小脸深深地埋在张彪散发着烟味和皮革味、微微敞开的领口附近,
小小的、因为激动而哽咽的抽泣声毫无遮拦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朵。
“爸爸……爸爸……你回来……回来抱妞妞了吗?
……妞妞想你……妈妈也想你……”细弱的手臂死死缠绕着他青筋微微虬结的脖颈,
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能救命的浮木。一声比一声委屈,一声比一声凄惶。孩子的体温,
灼热而毫无保留地贴着张彪颈侧冰冷的皮肤,烫得像一小簇跳动不息的火焰。巷口死寂。
原本倚在墙边无所事事抽着烟的“水泥桩”们,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嘴张着,忘了合上。
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声声用尽全力的哭喊——“爸爸”、“想你”、“抱抱”……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砾石,
毫无预兆地砸进这片凝固的死水里。张彪的身体,从被妞妞撞上的第一秒起,
就像一尊猝然被冻住的石像。那条伸出去拦人的手臂甚至忘了放下,僵硬地悬在半空。
只有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死死捏成了拳头,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手背上那道凸起的旧疤像蚯蚓一样扭曲了一下。
妞妞那句带着哭腔的、口齿不清的控诉——“妈妈也想你”——最后一个音落下的瞬间,
林晚猛地惊醒过来,像一个被噩梦扼住喉咙的人骤然得了救,血液重新轰鸣着冲上大脑。
她嘶声尖叫着扑了过去,像一头护崽的母兽用身体撞开挡路的混混,
动作粗野得完全顾不得姿态:“妞妞!我的妞妞!”她一把抱住妞妞仍在用力往上攀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