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梨花落尽春风冷夜色将临川府笼成一池沉水墨,梨花坠落如雪,
覆在权臣府深巷的青砖红墙上,悄无声息。苏怜舟低头立在梨花巷最尽头的小庭里,
手里紧攥着一页写得歪歪扭扭的控诉状。那字是她咬着手指一笔一划描出的,写得慢,
也写得狠,每一笔都透出血气与屈辱。她本是清正县丞之女,爹为百姓医疾,母习汤药济人。
可如今父被判通敌贩盐,锒铛入狱,兄长生死未卜,母亲殉疾而亡,而她,
被那权门世家以“账册藏身”为名,从驿馆拖至这府中,按上“歌姬”身份,沦为玩物。
她知道自己是被卖的。买她的人姓傅,名瑾瑜,是这临川府里最不能招惹的那位。
她看过他——在三日前傅府的寿宴上。他一袭玄衣,肩披寒狐,坐在宴上最高的榻位,
面无喜色,眸中透着不近人情的清冷。那夜,她身穿一袭薄纱,被管事人按在席前,
一曲未罢,傅瑾瑜抬手:“带走。”一句话,便断了她生的自由。她曾咬牙想逃,深夜翻墙,
指甲撕裂,膝盖磕破,刚落地便被府卫捉回。第二日,手脚绑缚,扔进梨花院,
一口冷水兜头泼下,刺骨之中,她听见掌事嬷嬷淡淡道:“你是傅大人点的‘对食’,
这身子,生是他的人,死也只能埋在傅府。”苏怜舟低头站着,不言不语。
她将身上的羞辱与恨意一点点压进胸口,压到没有一丝气息能泄露半分。
今晚是傅府设宴的日子。傅家老太君寿辰,宾客盈门,府中各房妾室、女眷皆上厅堂献舞,
她这个“新进之人”,自然也被推了出来。换上银丝纱衣那刻,
掌事嬷嬷冷笑着为她绑上红绸:“你生得清,傅大人未动过你,你要是识趣,
就好好伺候一曲,讨得老太君欢心。”她没吭声,只接过琴弦,低头贴身藏了那张控诉书。
她要借着今夜,趁众人无防,将那信偷偷递出。不为自己——她早已不干净。
只为那牢中日夜受苦的父亲、流亡不知所终的兄长、尸骨未寒的母亲。苏怜舟走上前厅时,
满堂宾客笑语盈盈。她抬眸一看,灯火辉煌下,傅瑾瑜斜倚主位,双指执盏,眉目疏淡,
冷眼看着场上舞姬。他像一把藏在锦衣里的刃,未出鞘,已摄人。她知道,今日若不拼,
往后便再无机会。她缓步走向榻前,跪地抚琴。音未响,厅中众人忽觉眼前一亮。
那女子身段纤细,面如桃李,眼波盈盈不语,身披薄纱,却不媚不俗。她琴声微启,
指如流水,一曲未终,竟将整厅人心都勾住了去。但她的眼,从未看台下众人,
只一瞬不瞬望着坐榻上那人——傅瑾瑜。曲终,人未起。傅瑾瑜淡声开口:“此人留下,
其余退下。”厅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掌事嬷嬷大喜,忙将她扶起:“怜舟,
快谢傅大人赏识。”她屈膝行礼,手中纸却已悄无声息地滑入袖中,趁掌事低头那瞬,
悄然藏入那盏供茶的托盘下。但她未想到,那盏茶终究未端上去。傅瑾瑜忽然起身,
走近她几步,低头冷声问:“你袖中藏了什么?”她心中一惊,
却仍强作镇定:“不过是抄了乐谱。”他眸色一沉,伸手探入她袖中,拈出那张纸,展开。
一目了然,纸上那“冤”字斑斑点点,血痕未干。“你以为,本相真不知你是谁?
”他语气冰冷。苏怜舟身子一颤。他缓缓凑近,低声道:“盐案确实与你无关,可你姓苏,
是苏昭的女儿。苏昭,是我亲手安排入狱的。”她心头猛地炸开。
傅瑾瑜却轻笑:“本想留你几日,待你开口求我。可惜,你急了。”他将那控诉书撕成两半,
落在她面前,纸屑在梨花间飞起,像碎雪。那一刻,她眼中再无惊惶,只余死寂。她知道,
自己再无退路了。而她也终于明白——傅瑾瑜从不曾点她,他只是等着她自己露出破绽,
好抓她去换回另一枚筹码。梨花落尽,春风却冷如刀。她终是看清了这傅府,
看清了傅瑾瑜——他不是什么救命之人,他是站在九重之上,俯瞰众生的刽子手。
但她也咬定此刻:若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府,那便死也要带他一起血溅三尺。
她将碎纸一点点收拢,藏进怀中,面无表情。厅中夜宴仍在继续,歌姬纷飞,宾客欢笑。
无人知晓,一场翻江倒海的反杀,已经在这梨花深处悄然种下。
而那个看似无害、屈膝听命的小女子,终有一日,要将这座权门烧个精光。2 寒灯如豆,
局中人夜宴散得极晚,宾客撤离后,梨花巷只剩满地残瓣与烛火余温。苏怜舟被人押送回院,
所过之处,无人敢直视。她的名头,
已从今夜起在傅府传开——那个被大人当众拆穿“藏冤状”的女子,
却仍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座府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示威。
掌事嬷嬷并未像往日那样呵斥,只让她自行更衣歇息。苏怜舟进屋后第一件事,不是换衣,
而是悄然将那撕碎的控诉纸片重新摊在桌上,一片片拼合。有几角被烛火烧蚀,
她默念着那缺失的字,一字不差补回。她不能忘,不能漏。那些冤屈的证据,那些血写的字,
她必须牢牢记在心上。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谢芷兰。
这个同为“对食”的女子悄然掩门进来,手中捧着一盏莲子羹,小声说:“你没事吧?
嬷嬷没打你?”苏怜舟看她一眼,微微摇头:“没事。”谢芷兰长舒一口气,将羹盏放下,
又靠近几步,盯着她小声说:“你傻吗?那种东西也敢带上去?你不知道傅大人是什么人吗?
他要真动怒——”“他不会。”苏怜舟打断她,声音轻得像一缕风,“他不想我死,
现在还不能。”谢芷兰愣了一下,旋即道:“你疯了。他不杀你,不过是还没想好怎么用你。
”“那我就抢在他用我之前,用好他。”苏怜舟垂下眼睫,将那纸片轻轻折好,藏入内衫。
谢芷兰低声咒骂了一句,却还是坐下为她拆发,替她重新梳髻。屋内灯光昏黄,
隔窗而出的影子在墙上轻晃,仿若旧日女儿家共宿的温柔时光。可两人都明白,
这世上哪还有真正的“女儿家”——入了傅府,一切便都不是自己说了算。“明日你小心点,
”谢芷兰嘟囔道,“听说老夫人对你有些兴趣,若真叫你去陪讲经茶会,可莫惹事。
”苏怜舟应了一声,未再多话。夜深了,屋外风声渐起,似有梨花打落窗棂,碎得轻响。
她躺下闭眼,却半夜惊醒。梦中那句“苏昭是我亲手安排入狱的”,像钉子一样敲在她心头。
她第一次亲耳听人承认,那冤狱背后真有人为手。可她却连喊一声“杀父仇人”都不能。
天光微亮时,有下人来传话,老太君明日设茶宴,点名让苏怜舟随侍。她应下后,
亲自煮了水,熬了些姜茶喝下——前夜湿寒,若伤了身,她连装病的资格都没有。
次日辰时三刻,傅府偏厅暖香袅袅,老太君正倚榻听讲经师诵佛。
苏怜舟穿一袭浅蓝织锦素衣,发上只插了一根木簪,跪在老太君身侧,手中温着茶盏,
不言不动。傅老太君眼中泛着浑浊光泽,却偶尔投来一瞥。“你姓苏?”老太君忽然开口,
声音有些干涩。“回老太君,奴婢姓苏,名怜舟。”“怜舟……”老太君咀嚼这名字,
“怜惜之怜,舟渡之舟。”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怜惜。
”苏怜舟低眉顺首:“若无怜惜,又何来渡?”老太君挑眉,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厅中讲经声缓缓流转,老嬷嬷送茶换盏时,一个小小细节被苏怜舟收入眼中。那茶盏纹饰,
是常见的云鹤图案,但盏口微有裂缝,用金缮封了痕。她心头微震,手指轻扣杯底,
判断这盏是同源官窑之物,极可能产自荆南官窑,乃苏家祖宅旧藏。这一刻,她几乎确信,
苏家的案,不只是盐图冤狱那么简单。而傅家,从她祖父那一代,就早有图谋。她再次低头,
面上仍一片恭顺。一场看似平静的茶宴中,苏怜舟已暗自记下其中三人所言所行,
七个异常反应,两处漏洞。她不是来奉茶的。她是来认敌的。午后回院时,
谢芷兰迎上来:“傅家三郎来了,点你去正厅。”苏怜舟心头一紧。那是傅瑾瑜。
他平日不轻易召奴婢入厅,此刻叫她,定非闲事。她将指甲整平,衣襟抹整,随侍前往。
正厅内,傅瑾瑜站在窗前,背对她,望着院中枯荷不语。他未回头,只淡声一句:“进来。
”她走至三步开外,跪地行礼:“大人。”傅瑾瑜缓缓转身,手中把玩着一方雕龙玉印。
那是苏家的——她认得清。她瞬间明白了:他知她所有底细,连这玉印,
都是从她宅中搜出的“赃物”。“你想拿这枚印,换你父性命?”他语气淡漠。苏怜舟抬头,
声音温柔却坚定:“大人既知苏昭之名,便该明白,我只求一个理字。”“理字?”他低笑,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理’。”苏怜舟仰望着他,
眸光沉静如湖:“那大人又凭什么立于庙堂之上?若连‘理’都不信,傅家便也无根。
”傅瑾瑜指间一顿,许久才收回玉印,冷声道:“你倒会说话。”他走近几步,
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从今日起,除老太君唤你,其余人等,
不得再传你入后院。”她一怔。这是“私下独属”的宣告。
他竟然当众剥去她与他人接触的可能,等于将她捧起,也锁入牢笼。“你是聪明人,
我不喜被耍。”他声音低哑,“若有下次,不用等旁人动手,我亲自送你下地狱。
”苏怜舟双膝跪着,抬眼直视他,声音平静如水:“我不会再错。但大人最好也别错。
”他眸色骤寒,却最终未动。她起身行礼退下,背影挺直,不卑不亢。那一瞬,
傅瑾瑜忽然意识到,他或许养了一头温顺的鹿,却不知那鹿角,藏着刺骨利锋。
3 旧笺三两字,落笔皆是血傅府的春日总是带着潮湿的香气,梨花谢尽,榆荫初绿,
照在回廊青砖上,浮起一片水墨色的光。苏怜舟一夜未眠,眼角未施脂粉,眼神却愈发清醒。
她明白傅瑾瑜昨夜那番话,不是警告,而是圈牢。他将她从旁人手里剥离,就是在宣布:她,
从此归他所控。可她也明白,这样的“控”,并非宠溺,更不是情意。
是一种剥夺自由的凌驾,是他惯于掌控棋局的手段。他不信人情,只认利与势。而她的命,
此刻还值点什么,仅因她还有用。这点用,便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筹码。她沉住气,
将这一夜的惊雷埋进心底。午后,谢芷兰将她唤出,说是傅家三房二娘子要见她,
说是有“书画之事”请教。她皱了眉,三房二娘子,是沈家那位,沈如绾。
她在心中迅速盘算。昨日傅瑾瑜突然将她“圈限”,今日沈如绾便来邀见,必非巧合。
她换了素衣前往花厅。那里早已陈设妥当,香炉轻燃,屏风映月。沈如绾端坐在锦榻之上,
发髻高挽,耳边悬一枚金缕流苏,身着淡紫百花缎裙,神情和煦中带着一丝审视。
她没有让侍女回避。这本身就是一种施压。苏怜舟入厅,福身行礼:“见过沈二娘子。
”沈如绾轻点下头,示意她起身,又道:“听说你琴艺不错,书法也有几分家学,怜舟姑娘,
果真多才。”她话说得不轻不重,字字都沾着刺。苏怜舟垂眸一笑,
温顺回道:“不过是乡间小习,不登大雅。”“那便写一笔罢。”沈如绾抬手指向案上,
纸墨俱全,竟是她亲自备好的。苏怜舟知她要试她,亦知拒不得,便缓步上前,提笔蘸墨,
思索片刻,落笔。她写得极慢,每一笔都收放有度,纸上写下十字:——“愿得一心人,
白首不相离。”写罢,她将笔轻轻搁回。沈如绾眸光微凝,面上笑意却更温:“你倒是会挑。
”苏怜舟垂目不语。沈如绾语气一转,缓缓道:“这句,原不是情诗,而是祭词。
”苏怜舟抬眼,眸中水色微颤,却只道:“是祭词,也不过是愿望罢了。”“愿望?
”沈如绾轻笑,转身走近她,低声道:“苏怜舟,你以为你还配许愿?
”她忽地将她逼近一步,轻声低语:“你爹之案,是傅瑾瑜亲手递的折子,你可还敢信他?
”苏怜舟睫毛微颤,却只是静静道:“既知他心狠,我便更不会轻信旁人。”“你该信谁?
”沈如绾眸光倏地一寒,“你这身份,本不配入傅府,更不配站在他眼前。他是傅瑾瑜,
不是你能妄想攀附之人。”“那不如沈娘子告诉我,”苏怜舟忽然抬眸,眼中水光清冷,
“沈家,又凭什么一门两代都要嫁进傅府?”沈如绾一愣。苏怜舟声音仍平,
语调却透着一寸寸咬紧的冷意:“三年前,是沈姨娘;如今,是沈娘子。若说攀附,
谁更迫切?”沈如绾脸色沉下,盯着她,半晌才冷笑:“你果然不甘心。
看来那夜你还未学够。”苏怜舟淡然一笑:“若我真学会了,今日就该在门外跪着。
”沈如绾冷哼一声,衣袖甩起,转身离去。厅中一瞬沉寂,只余残香蜿蜒。苏怜舟站在原地,
指尖微冷。她知道,这场交锋虽然言语未明,却已落子。沈如绾动了杀意。她今后,
绝不容她再出现在傅瑾瑜身侧一步。可她偏要一步步,走进那人心口。走进去,扎进去,
让所有曾剥她衣、毁她家的刀锋,都饮她之血。夜幕降临前,傅府南院悄悄起了风。
苏怜舟坐在灯下,将今日所见所闻逐一誊写,藏入夹缝中的册页内。
她要记住每一次的轻蔑、讥讽、冷笑与伤口。这些,终有一日,她会一样不少地还回去。
夜深人静时,屋外有人低声唤她。“苏姑娘——”她悄声开门,是柳司言托人送来的纸包。
她展开,是父亲在狱中偷偷夹出的旧物——一页折叠极细的书信,边角沾血,
只写了三行:“怜舟,莫信眼前所见。”“真相,在傅非傅。”“守你本心,勿入他局。
”她指尖一顿,心中沉海再起风浪。傅非傅?他非他?她握紧那纸,望着窗外夜色,
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丝深冷的预感——这府里的一切,远比她想象中,更深,更沉,更险。
可她也更清楚:这局,她已无退路。她必须赢。哪怕要血流成河。4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临川城的三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花朝节将至,坊间张灯结彩,
街头巷尾遍是彩扇绸缎与迎春糕点。可傅府里,却冷得很,像是不肯应景,
连春风也吹不进半缕。苏怜舟跪在傅府藏书阁外的青砖地上,膝下铺了厚垫,可春寒逼骨,
早将她脚背冻得发麻。她膝盖下面不是刑罚,而是傅瑾瑜命人递来的“警告”。今日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