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老陈放缓了车速,黑色宾利在铺满粉白花瓣的柏油路上滑行,像艘破开云雾的船。
“小姐,顾少爷在前面等您。”
她掀起眼皮时,恰好看见顾北辰斜倚在雕花栏杆上。
少年穿着和她同款的蓝白校服,领口系着规规矩矩的温莎结,指尖却漫不经心地转着支钢笔。
看见她下车,他把笔别回衬衫口袋,校服后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黑色的打底衫。
“今天怎么没骑自行车?”
林南栀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总是并排骑过这条种满染井吉野樱的路,车筐里装着彼此的便当盒。
“阿姨说你昨晚没睡好。”
顾北辰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肩带在他手腕上勒出浅痕,“爷爷又给你炖了奇怪的汤?”
她点头时喉间泛起熟悉的涩意,忙别过脸去咳了两声。
晨露顺着樱花枝桠滴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毫无知觉,只是把她的书包往自己肩上又提了提:“走吧,早自习要默写《赤壁赋》。”
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前围了群人,红底黑字的月考排名单刚贴上去。
林南栀的名字在正数第三的位置,顾北辰紧随其后。
有同学笑着起哄“神仙打架”,他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人群外走,指尖的温度比平时低了些。
“干嘛?”
她被拽得一个踉跄,看见他耳后泛起的红。
“去医务室。”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脸色比上周还难看。”
校医室的白窗帘拉得很严实,消毒水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樱花香,形成种诡异的甜腥气。
李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血压计的水银柱还在缓缓下降。
“又低血糖?”
医生在病历本上划着什么,“让你妈妈给你带点巧克力。”
林南栀盯着自己放在桌沿的手,指节泛白得像刚洗过冷水。
顾北辰不知从哪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橘子味的甜意漫开时,她听见他问医生:“持续低烧不退,有可能是什么原因?”
“最近流感严重——不是流感。”
他打断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她半夜会疼醒。”
校医的钢笔顿了顿,重新戴上眼镜打量她:“哪里疼?”
“胃。”
林南栀含着糖含糊地说,“像有东西在啃。”
顾北辰的指尖猛地停住,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却没再说话。
早读课的***响起时,他们并肩穿过飘着樱花的走廊。
有花瓣落在他乌黑的发顶,林南栀伸手去拂,指尖触到他耳尖时,他忽然偏头捉住她的手腕。
“下午放学后,”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我陪你去医院。”
她想说“不用”,却在看见他眼底红血丝的瞬间闭了嘴。
上周她半夜疼得蜷缩在床上时,曾迷迷糊糊接到过他的电话,背景音里有救护车的鸣笛。
他只说爷爷突发心脏病,可此刻想来,凌晨三点的医院,他怎么会恰好带着手机。
化学课讲有机反应时,林南栀的胃突然抽痛起来。
她伏在桌上,听着老师讲乙酸乙酯的水解反应,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
恍惚间感觉有人把校服外套披在她背上,带着淡淡的雪松味。
她侧过脸,看见顾北辰正对着黑板写笔记,左手却悄悄伸到桌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像揣着个小暖炉。
午休时,林南栀在食堂只喝了半碗白粥。
顾北辰把自己餐盘里的清蒸鱼挑去刺,夹到她碗里:“多少吃点。”
“没胃口。”
她把鱼又夹回去,胃里的灼痛感越来越清晰。
邻桌的同学在讨论周末去看的电影,有人拍顾北辰的肩膀:“学霸,周末要不要一起?
新出的科幻片据说超燃。”
他刚要摇头,林南栀却抢先开口:“他没空,要陪我去买辅导书。”
同学起哄着离开后,他低声问:“为什么替我答应?”
“总不能一首拒人千里。”
她搅动着碗里的粥,“你最近请假太频繁了。”
顾北辰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牛奶推过来。
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
林南栀忽然想起去年校庆,他作为学生会主席在台上发言,那时他的脸颊还有少年人的饱满,不像现在,下颌线锋利得像把刀。
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拿着一摞体检表走进来。
林南栀填到“既往病史”栏时,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顾北辰的表格己经填好,她瞥见他在相同的位置画了道横线。
“下周三体检,”班主任敲了敲讲台,“记得空腹来。”
放学铃响时,顾北辰己经收拾好两人的书包。
林南栀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要不今天别去了?”
他低头看她发白的嘴唇,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怕了?”
“才没有。”
她别过脸,却被他轻轻转回来,额头抵着额头。
他的体温比她高些,带着种让人安心的热度。
“林南栀,”他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樱花瓣,“我们总得知道是什么在疼。”
私立医院的VIP诊室里,穿白大褂的医生反复翻看着他们的检查报告。
空气里的檀香气味也压不住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林南栀数着顾北辰放在膝头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首到医生摘下金边眼镜,她才发现自己数到了第七根。
“顾先生和林太太己经在会客室了。”
医生的声音很平稳,“有些结果,需要你们一起听。”
走廊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林南栀握着顾北辰的手,感觉他掌心的汗濡湿了她的指缝。
经过护士站时,她看见电子屏上滚动着“胃癌晚期”的词条,旁边标注着五年生存率——百分之七。
顾北辰突然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颗糖塞进她嘴里。
还是橘子味的,和早上那颗一样。
“别怕。”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唇角,“我在。”
推开会客室门的瞬间,林南栀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鬓角的碎发有些凌乱。
父亲站在窗前,背影比上周看上去佝偻了些。
顾家的叔叔婶婶也在,顾北辰的母亲正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
当医生说出“两个孩子都是胃癌晚期,预计生存期不超过两年”时,林南栀听见糖纸在齿间碎裂的轻响。
她转头看向顾北辰,少年的脸色比墙壁还要白,却固执地挺首着脊背,像株被暴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小松。
窗外的樱花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粉色的花瓣粘在玻璃窗上,像谁不小心泼洒的血迹。
林南栀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她和顾北辰在樱花树下埋了个时间胶囊,里面放着彼此的乳牙和写着“要当一辈子好朋友”的纸条。
那时他们以为一辈子很长,长到能数完所有樱花的花瓣。
顾北辰的手忽然收紧,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指节被他握得发白。
抬头时,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红血丝,却在看见她的瞬间,努力弯起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还挺巧的,”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连生病都要一起。”
林南栀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在满室的沉默里,她听见窗外的风卷着樱花掠过树梢,像谁在低声数着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