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是破碎,不是撕裂,是攥紧。像一只冰冷、布满粗糙老茧的巨手,
毫无预兆地从胸腔内部猛地合拢,精准地攫住了林薇的心脏。她瞬间蜷缩在办公椅上,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腹部,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抽气。冷汗几乎是同时从额头、后背渗出。那痛感并非尖锐的穿刺,
而是沉重、钝滞、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抽缩。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这只“手”的恶意收紧,
将泵血的搏动扭曲成一次酷刑。肺叶被挤压着,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在对抗千斤巨石,
空气艰难地挤进狭窄的气管,带来的是更剧烈的、连锁反应般的痛楚,
从心口放射到整个左肩胛骨,后背的肌肉也跟着痉挛起来。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这句曾经被她嗤之以鼻,认为矫情造作的歌词,
此刻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进她的意识里。她终于懂了。呼吸,真的会心痛。每一次吸气,
都是对刑具的主动迎合,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刑具暂时的、嘲弄般的松动,然后,
下一个循环开始。这不是因为想念谁,这痛,无主、无名,
却如此霸道地占据了她的整个存在。她死死按住左胸,
指甲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试图用物理的按压去对抗那来自内部的、虚无的酷刑。眼前一阵阵发黑,
办公室明亮的灯光变得刺目而遥远,同事们模糊的交谈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世界在坍缩,坍缩到只剩下胸腔里那颗被无形之手反复蹂躏的器官。“林薇?你怎么了?
” 邻座的小张发现了她的异常,声音带着惊惶。林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只能艰难地摇头,用眼神示意自己无法说话。冷汗已经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脸色好白!
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快,打120!” 另一个同事反应快,立刻掏手机。林薇想阻止,
想说“等等”,但那只攥紧心脏的手猛地又是一收,剧烈的窒息感让她眼前彻底一黑,
只剩下耳边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声,以及那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痛。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急诊室永远像一个高速运转又濒临崩溃的战场。
床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仪器的蜂鸣、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家属压抑的啜泣和焦灼的询问,
混杂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背景噪音。林薇躺在分诊台的简易床上,护士给她量了血压,
夹上了血氧仪。冰冷的指尖触感让她微微瑟缩。那位姓王的急诊女医生,大约四十岁上下,
眼神疲惫但锐利,语速很快。“林薇是吧?具体怎么个痛法?持续时间?以前有过吗?
”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林薇努力集中精神,
描述那“攥紧感”、“抽缩”、“窒息”、“后背疼”,特别强调:“不是尖锐的刺痛,
是…闷、重,像被石头压着,还往里揪。” 她补充,“三天了,越来越重,睡不了觉,
躺下更难受。”王医生一边快速记录,一边追问:“最近有剧烈运动?比如跑步、健身?
抽烟喝酒吗?熬夜严重吗?家里人有心脏病史吗?” 她顿了顿,
补充了一个让林薇有些意外的问题,“身上,特别是躯干,有没有长过水泡或者带状的红疹?
”林薇一一摇头否定。当问到家族史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
奶奶似乎晚年经常说“心口闷”,但最终好像是脑溢血走的,算不得明确的心脏病史。
“王医生,” 林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在开始疼之前…大概一个小时吧,我接了个电话,工作上的,很烦心,
情绪一下子特别低落,堵得慌…然后,就开始疼了。会不会…是情绪引起的?
”王医生正在敲键盘的手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那眼神里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只有一种职业性的、深沉的思量。“情绪确实可以影响身体感受,
但像你这么严重、持续的心前区疼痛,我们首先要排除器质性问题。
” 她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先去做检查:心电图、心肌酶谱、心脏彩超。
拿到结果再回来找我。”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林薇而言是一场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凌迟。
心电图室的导联球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吸盘拔起都带起一小片刺麻。她躺在检查床上,
听着仪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块模糊的水渍,
心脏在无形的巨手下不规则地抽搐。等待抽血结果的时间漫长得可怕,
每一次广播里念到类似的名字,她的心都会猛地一揪。心脏彩超的耦合剂黏腻冰凉,
探头在胸前滑动、按压,每一次按压都仿佛触动了痛觉神经的开关,让她忍不住吸气。终于,
所有的报告都回到了王医生手里。王医生对着电脑屏幕,一张张仔细看着。诊室里异常安静,
只有鼠标点击的声音和林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尽管那痛感让心跳本身都成了负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薇的指尖冰凉,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嗯…” 王医生终于开口,
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心电图显示窦性心律,大致正常。
心肌酶谱…都在正常范围内。心脏彩超…结构、血流都未见明显异常。” 她抬起头,
看向林薇,“你近期体检报告带了没?”林薇赶紧从包里翻出一个月前的体检报告递过去。
王医生快速浏览,尤其关注了血脂、血糖、肝肾功能等指标,然后轻轻舒了口气,
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报告…都挺好的。
” 王医生的语气带着一种谨慎的、试图安抚的意味,“身体的基本指标,
包括心脏的结构和当下功能,看起来都没有大问题。
”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林薇。是庆幸吗?心脏没坏!没有心梗前兆!
不是肿瘤!这无疑是好消息。但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慌和无措:那这要命的痛是什么?
它真实存在,折磨了她三天三夜,难道都是幻觉?是“正常”的判决,
反而让她悬在了更大的未知深渊之上。“王医生,那…那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如果都不是这些原因,
是不是…真的和那个电话,和我那会儿的情绪有关?我查过一点资料,
说有种叫‘心脏神经官能症’…”王医生没有正面回答“有没有关系”。她沉吟了片刻,
似乎在斟酌措辞。“从目前的所有客观检查结果来看,
确实没有发现明确的器质性病变指向心脏本身的问题。
你提到情绪诱因…这种情况在临床上确实存在关联性,
但像你这样疼痛程度和持续时间都比较显著的…相对少见。” 她拿起笔,
开始在处方笺上写字,“这样,我先给你开点药。一种是调节植物神经功能的,
一种是缓解焦虑、帮助睡眠的。吃一个星期,观察一下效果。最重要的是,尽量放松心情,
保证休息。”她把处方递给林薇,语气加重:“记住,如果疼痛突然加剧,
或者出现胸闷、气短到无法呼吸、晕厥,或者左臂、下颌也开始疼,立刻,
马上打120或者来急诊!一分钟都不要耽搁!明白吗?”林薇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
感觉重逾千斤。它像一份免责声明,也像一张通往未知领域的通行证。“调节植物神经”?
“缓解焦虑”?这些词听起来如此飘渺,和她胸腔里那实实在在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感,
形成了荒诞的对比。她走出诊室,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外面阳光正好,
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身体里的“刑具”依旧在忠实地执行着它的酷刑,
而关于“为什么”的答案,被留在了那片检查报告上冰冷的“正常”二字背后。
她、王医生、还有她那个正在“无因受刑”的器官,
三方都陷入了一种尴尬而沉重的“不满”之中。药盒被虔诚地摆放在餐桌正中央,
像供奉的神龛。说明书被林薇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
每一个可能的不良反应都被她用红笔小心圈出,又在心里反复掂量其发生的概率和后果。
医嘱:一日三次,饭后服用。这七个字,彻底打败了林薇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习惯,
尤其是饮食习惯。她曾是个坚定的“早餐虚无主义者”,信奉“不饿不吃”,
午餐靠外卖解决,晚餐则视加班情况或心情,在“凑合零食”和“干脆不吃”之间摇摆。
母亲关于“不吃早餐会得胆结石”的唠叨,被她视为老一辈的过时恐吓,
总能搬出“间歇性断食更健康”之类的网络理论轻松驳回。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为了那三粒小小的药片,她必须每天准时吃三顿饭。早餐不再是可有可无,
而是神圣的服药前奏。她会在闹钟专门为吃药设了三个的催促下,
挣扎着从被心痛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睡眠中爬起,
强迫自己咽下哪怕只是一碗寡淡的白粥、一片全麦面包。每一口食物下肚,
她都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献祭仪式,心中默念:为了药效,
为了安抚那个不知为何暴怒的器官。午餐和晚餐也变得格外“庄重”。
外卖软件被暂时打入冷宫,她开始笨拙地照着手机食谱做极其简单的饭菜:水煮青菜,
清蒸鱼,白米饭。油盐酱醋的用量精确到克,生怕一点“不健康”的刺激,
就会成为压垮脆弱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
家里囤积的薯片、巧克力、辣条被一股脑塞进柜子最深处,眼不见为净。饥饿感袭来时,
她只敢啃苹果,喝温水,像一只被迫斋戒的困兽。“自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形式降临。
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以“饭点”和“药点”为刻度的精密齿轮。
手机备忘录里详细记录着每一餐的时间、内容,每一次服药的精确时间。她变得神经质,
离服药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开始坐立不安,频繁看表。
有一次因为一个临时会议耽误了十几分钟吃药,她恐慌得手心冒汗,
仿佛已经预见了心脏因“断药”而再次疯狂抽搐的场景。“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立马会。
人呐,真贱。” 林薇对着镜子里那个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女人,
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句自嘲,是她这几天最深刻的领悟。曾经对健康的傲慢,
如今被碾碎成卑微的顺从。药效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疼痛并没有立竿见影地消失,
但那种持续性的、令人窒息的“攥紧感”在服药后的第二天开始,确实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